三十九回過去
三十九回 過去
三十九回:過去
“你若是想要回來。我還給你就是。”
安靜的病房裏,沉睡中的秦秣輕輕向左翻身,淡淡吐出這麽一句,像是夢話,又似乎很清醒。
方澈捧著那本《密碼編譯與解析》的手微微一抖,視線落到秦秣側過來的臉上,深得好像埋藏多年的古井。他心底下有跟弦悠悠蕩蕩地打了個旋兒,餘音輕顫著。他低聲吐出兩個字:“秣秣。”
秦秣手腕上的點滴已經取了,她左手有些不安分地從被子裏伸出來,方澈又把她的手抓回去塞進被子裏。
“我自然舍不得。”她閉著眼睛,睡容懨懨地,實在很像是在自言自語地說夢話:“我很舍不得。”
方澈將手落在她鬢邊,指腹輕輕從她額角發際劃過。
“既然舍不得,你要還給誰?”他低語一聲,也不知道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秦秣聽。
秦秣今天的言行從醒來起就有些反常,方澈心裏擔憂,卻全然無法排解。醫生說秦秣受了腦震蕩,剛醒來的時候神智不大清醒是很正常的。方澈便也這樣認為著,等待著,由得她胡言亂語。
其實方澈不是第一次聽到秦秣說著這類莫名其妙的話了。從她那次感染風寒說胡話,到後來醉酒說胡話,再到現在,她更說著讓人心慌的胡話。
方澈自小就受到數字化的教育,不會往神神鬼鬼的事情上麵想,隻能寄望於醫院的醫學水平。他甚至打定主意,若是秦秣再醒來後仍然迷迷糊糊,那他立即就帶她轉院。
一個靈魂從嘉佑年間穿越千年而來,附身到一個因為高燒而失去神智的人身上,這本身就是科學難以解釋的事情。不管是如今的秦秣,還是從前的秦秣,都沒想到她們會在這樣的情況下相遇。
事實上,這也不算是相遇。曾經的秦秣如何,現在的秦秣是永遠都不會知道了。那個女孩已經芳魂杳杳,秦陌變成了她,心魂之間也曾回繞著無數個愧疚——她從前是不屑,後來是留戀,再到現在,是深深的不舍。
越不舍得,越是心慌,越是害怕那個靈魂忽然出現,告訴她:“你偷了我的人生,偷了我的幸福,你把這一切,全都還給我。”
秦秣雙眼緊閉,睡夢之中交纏著一扇又一扇古今之間的畫麵。時而是他,在提著筆墨寫多情無情。寫山川社稷,時而是她,趴在小書桌上,艱難而愚鈍地算著一道又一道解不開、看不懂的謎題。
他們隔著時間的裂縫,在擱下筆的那一瞬間抬眼,互相望到對方。
她說:“你讓我回來,好不好?”
他拂開衣袖,靜靜地望著她:“你不是已經走了麽?”
她從小書桌邊站起,攪著自己的衣角,垂首羞澀:“可是我好端端的,為什麽要走呢?你不是說,你做不了誰的良人嗎?你自己不能幸福,我替你幸福,好不好?”
這連著兩個“好不好”從她嘴裏吐出,他默然無語,良久之後,方緩緩道:“你若是想要回來,我還給你就是。”
“秣秣。”方澈低低呼喚。
她抬起頭,淺淺露出笑容,清脆地應了一聲。千年之外的秦陌也唇角微揚,卻無法回應。
“秣秣!”方澈忽然緊攬住秦秣的雙肩。輕輕搖晃她。
病房裏,秦秣的身體柔軟而冰涼,臉色慘白得好像變成了一張紙,而那額頭上冷汗一顆顆滲出,映得她心中天人交戰,一片迷亂。
方澈伸手按響床頭的呼叫鈴,然後忙著從紙筒裏抽出紙巾,先擦幹淨秦秣額頭的汗,再將雙手按到她太陽穴上,希望能幫她減輕一點痛苦。
周護士推門走進病房的時候,就看到秦秣已經從病床上坐起,正抱著腦袋痛苦地咬著牙。方澈一手攬在她腰上,另一手安撫性地摸著她的長發,雖然沒有言語,但他的表情沉穩,竟叫人莫名的安心。
“這是怎麽啦?她頭疼嗎?”周護士快走幾步,將要到秦秣窗前的時候又轉過身,急匆匆地再次往外麵走去,“我去找王醫生過來。”
秦秣抱著頭悶哼一聲,忽然將右手移動到身前,一張就口咬到了自己手腕上。
方澈反應過來,心疼地想要掰開她的手,她卻將方澈往外麵一推,整個人蜷起,腦袋埋到了膝蓋裏。
秦秣腦子裏正天翻地覆地抽疼著,一些零散的,關於那個女孩的記憶好似放電影一般,在她腦中雜亂無章地跳躍播放。她強忍下疼痛,堅持著自己的清醒。她不知道自己如果被那些記憶吞沒會變成什麽樣。但她不想消失。
她是從千年前偷渡而來的孤魂,落在了秦秣身上,變成了秦秣。她雖然不說,但心裏也有彷徨的時候,她不知道這個靈魂曾經的過去,也不知道原來的秦秣會不會在某一天忽然歸來。
那些對話似夢似真,仿佛真有那樣一個人在向她訴說:“還給我,好不好?”
又仿佛,那隻是她的錯覺。
假如那個秦秣真的仍然存在於這個世界,那作為北宋孤魂的秦秣,又如何能夠回答不還?
但保護自己是一種本能,秦秣無法心甘情願地消失。她來到這個時代,已經收藏了太多不舍,她珍惜所有的秦家人,她珍惜在這個時代所擁有的每一份感情。如果說那些親情本就是原本的秦秣所有,那麽身邊的方澈又處在何等位置?
方澈的呼喚驀然響在耳邊,他的氣息一如當年溫暖——秦秣心魂裏恍恍惚惚地飄出一句話:“如果我不在了,你會不會寂寞?如果我不是我,你是否能分辨?”
人往往要在失去邊緣才格外能體會到心底的情感,秦秣一直以為自己對方澈隻是“很喜歡”而已。此生為女兒身已經是事實,那麽如果一定要找一個共度一生的人,那個人自然是方澈。
這個如果其實可以顛倒一下順序,在這一刻。秦秣恍然明白,那是因為遇到的是方澈,所以她才會願意像所有普通女孩子那樣,牽起這個男子的手。假如不是方澈,她也許會寧願獨身。
因為是他,所以秦秣甘願墜落了,因為是他,所以秦秣不想放棄。
她的牙齒咬在自己手腕上,滲出了血痕,那個來自北宋的靈魂輕聲而堅定地在心底說著:“你若是果然存在,就讓我清醒著被你吞沒。你若隻是一段塵封的記憶,就讓我清醒著看你離去。”
醒著,存在也好,消失也罷,秦秣終歸是努力過了。
王醫生快步走進來,想要伸手去翻看秦秣的眼睛,她卻抱著雙膝將腦袋埋下,任誰碰觸都一動不動。
“給她打止痛針。”王醫生揮了揮手,周護士推著醫用推車過來,取出一次性注射器,配好藥準備給秦秣注射。
方澈忽然伸手一攔,沉聲道:“再等等。”
他將目光緊緊落在秦秣蜷縮著的側影上,她身體正微微顫抖著,耳後露出的肌膚蒼白一片。她也許正在承受著莫大的痛苦,方澈感同身受,難過得揪心,卻奇異地感覺到,此刻的秦秣不能被打擾。
她咬在手上的牙齒猛一用力,腦海中忽然有炫人心魂的光亮閃過,無數破碎的畫麵好像紙片一般紛紛揚揚地在她的意識裏激射而出。
秦秣心底下隱約有渺渺然的歎息滑過,她感覺自己的靈魂仿佛正在被無形的射線一道道分割,撕裂、揉碎、燒灼、烤炙,痛得叫人恨不得活埋了自己。但不論如何痛苦,她都隻有一個信念,醒著麵對一切!
存在或者消亡,生命麵前,性別根本無關緊要,而更重要的,是醒著麵對,尊重自己。
尊重自己,珍惜自己,這本身就無關性別,而是“自我”存在的根本。她若是渾渾噩噩,沒有了“自我”,即便依然存在,又還有什麽意義?
“周護士,去給她打止痛針。”王醫生側頭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略顯猶豫的周護士。又對方澈略有責怪,“你這個人,沒看她都痛成這樣了嗎?有什麽好等的?”
“不……用”秦秣忽然出聲,她抱著膝蓋的左手鬆開,原本被牙齒咬著的右手也落在一旁。她抬起頭,散亂的頭發粘著冷汗貼在她臉頰上,旁邊三人便聽她輕喘一口氣,略有些虛弱地說:“不用了。”
方澈緩緩踏前一步,伸手握住她被咬傷的那隻手,低低叫了聲:“秣秣。”
秦秣蒼白的臉上笑容微淡,她輕聲說:“我很好。”這麽三個字裏,有著誰也無法理解的釋然。
那一刻秦秣幾乎就要被那些記憶吞噬了,掙紮之間,她繃緊了靈魂深處的那根弦,用一種幾乎可說是冰冷撕裂的心情等待結果。那些原本存在於這個身體大腦皮層的零碎記憶仿佛是貼在古老磚牆上的粉粒,簌簌地剝落在時間的另一端。
秦秣遠遠看著,即便痛得將要炸裂,也不肯去接收那些記憶。
一瞬間古今反複,光影倒轉,秦秣感覺自己整個身體都仿佛是被泡進了溫泉裏,四肢舒暢,連血液都奔流得汩汩溫暖。
塵埃落定,時間無聲地流淌。那段散亂的記憶自然散去,而秦秣大夢千年,今始破碎天塹,全然融入這個新的身體當中。
“對不起……”她在心中低語,因為她始終隻是那個自嘉佑年間偷來今日的靈魂,她全新的人生從公元二零零六年三月六日開始,她的從前在北宋,她不需要這個身體的從前。
“對不起,我不是你,我也不會變成你。”秦秣向那個早在四年前便已消逝的靈魂遙寄歉意,因為她寧願承受破裂的風險,也不肯選擇接收那些記憶。存在或者不存在,也許隻是她的執念,她執著於自己靈魂裏的那點星火,自私地連一丁點也不肯分給別人。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說起來或許是太過抬高自己,但對秦秣而言,那就是她存在的全部。如果她自己都不珍惜,她又何必存在?
“你現在感覺怎麽樣?”王醫生上下打量秦秣,見她猶自有些神思不屬的樣子,又伸出五指問:“這是什麽?”
秦秣放下心事,細細地呼吸,感覺著自己逐漸恢複的體力和存在的喜悅,微微一笑道:“那是你的手,張著五根手指。我很清醒,王醫生。”
王醫生走到秦秣近前,翻開她的眼睛看了看,然後給她測量了心跳和血壓。在確定她確實沒有大礙之後,才又囑咐了幾句要她好好休息之類的話,轉身離開。
周護士再次給秦秣掛上一瓶點滴,又簡單處理了一下秦秣手腕上被咬破的傷口,幫她包紮好,一邊搖頭歎道:“你這種輕傷本來也不會有什麽大礙,痛成這副樣子,可真是少見。你身體素質太差了,平常要多多鍛煉身體才好。”
秦秣點頭應著,周護士出去後,她便靜靜地望著方澈,眉目宛若深潭。
“你有沒有什麽想要問我?”秦秣略微笑了一下,神情間一片坦然。
“你要是很難過,”方澈頓了頓,“我希望可以幫你分擔。”他拂過秦秣貼在臉頰上的幾縷頭發,又握住她的手。
隻要秦秣不說,方澈自然永遠也想象不到她的來曆。
秦秣左手打著吊針,右手手腕處包著紗布,方澈的手小心避開了她的傷處,覆在她手背上,溫暖幹燥。
“我現在一點都不難過了。”秦秣微垂眼瞼,“方澈,你會不會想要知道我過去所有的一切?”說或者不說,她其實很猶豫。有時候坦誠並不一定就等於尊重,隱瞞也並不全然是狹隘或者傷害。
對於從前的經曆,秦秣一直以來的想法都是獨自埋藏,她不覺得有告訴任何人的必要,在別人眼裏,她一直是她,也就夠了。但今日忽來的這段變故讓她心緒起伏很大,她心中兩個念頭交纏:告訴他,讓他選擇;不告訴他,沒必要增添他的傷心疑慮。
在許多人看來,既然選擇了一個人,要與他共度一生,就該坦誠自己的所有,不然那所謂真心終歸是有瑕疵的;但還有些人認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隱私,作為一個獨立的人,可以選擇伴侶,卻不需要為此而喪失自己的獨立。
秦秣之所以猶豫,原因卻不在以上兩種態度之間。
她的情況特殊,先不說方澈會不會相信她那穿越之事,就說她從前的身份:一個紈絝子弟。方澈聽來會有什麽感覺?
秦秣根本就不想去猜測方澈的反應,因為這完全是無妄的糾結。她為此掙紮了四年,到如今方才放開。這些事情本就該由她自己獨力承擔,沒必要再去增加另一個人的思慮。
方澈當然猜不到秦秣此刻百轉的心思,在他看來,秦秣的過去真是再簡單明白不過。他們自高中相識,秦秣家境又很普通,一個普通的高中生能有什麽需要特別說明的過去?
“秣秣。”方澈唇角微揚,卻有些欣喜。他誤會了秦秣的意思,以為秦秣是在暗示他,要他講述過去。這在他看來,正是秦秣主動與他拉近距離的表現,“秣秣,我一直都沒有說過我的家庭,現在……我想要說給你聽。”
他的目光柔和清澈,好似是陽光下融化的清泉,帶著讓人安詳的意味,
秦秣稍愣,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又覺得有些鬆了口氣。她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點頭:“你說,我聽著。”
“我爸爸媽媽在我十歲那年離了婚。”方澈溫溫和和地敘述,雖然第一句話就叫人驚訝,但他語氣平淡,顯然對這些事情早就全不在意,“我媽媽叫趙芷蘭,早年走過演藝圈,紅過兩年。那時候是我媽經常跟別人鬧緋聞,我爸爸一氣之下另尋新歡,被我媽撞見,兩人無法協調,所以離婚。”
秦秣聽得倒是有些恍然,方澈年少時脾氣古怪,大約也是受了父母離異的影響。
“那你現在還能長得這麽好,可見你打小就是棵頑強的小苗。”秦秣微抿唇,笑著調侃他。
方澈揚眉道:“小草都是頑強的,不過我現在已經長成了大樹。”他在心裏慶幸自己遇到的是秦秣,也許隻有這個人,在這樣的時候不會投給他安慰同情的目光,反而調侃他。
秦秣撲哧一笑:“草能長成樹?”
“我是特殊品種。”該特殊品種眉眼閃亮,目光落在秦秣身上,一眨也不眨。
秦秣又問:“那你後來是跟誰過的?”她說著話,心情悄悄舒展。看方澈原來那滿身的擔憂淡去,她也歡快起來。
“我在外公家裏住了幾年,從十六歲讀高一開始,就自己一個人住。我住的地方離你家裏也不遠,你出院後要不要去看看?”方澈認真地邀請,想讓秦秣看到他全部的世界。
“我要去看看你住的地方是不是亂得跟狗窩一樣。”秦秣輕笑一聲,“我先說明,就算是亂得跟狗窩一樣,我也不會幫你收拾。頂多,頂多我就是笑話你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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