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這裏的鬥室

不甘與牽念、委屈還在初到異鄉的年輕人心中搏擊著。

“喏,到了。”

租房中介人卻已停在一戶人家門前,伸手敲動那扇油漆掉落、布滿老年斑的舊木門。

“楊阿公——開門啊!”

“……”

等了半天,可門內卻仍無人應聲。

中介人堅稱已與房東楊阿公聯係過,他肯定在家。

季存隻能披著半身的雨濕,站在屋簷下的水泥台階上等待。

奔波大半天,他有些疲憊,將手拎的編織袋與搪瓷臉盆放到靠牆的小竹椅上,又將身後的背包取下,抱在懷中。

誰知,那小竹椅竟是壞了腳的,剛剛放上去的行李就很快歪倒下去。

“咣啷!”

伴隨這突兀的響聲,幾個人從旁鄰的門內探出全身或半身。

好奇或警惕的目光搜索著,集中到了敲在水泥地的臉盆上。

斜對過的門內,一個身形幹瘦、赤著上身、手端飯碗的老人問中介人:“這是你給楊阿公新尋的房客?”

“嗯,鄭阿公,你夜飯還沒吃好?”中介人回應著,表情中卻浮出一份異樣。

季存尷尬中瞧著,感覺那表情像一種警告,又摻雜著懇求。

“哼,給兒子們氣也氣死了,吃不下!”

鄭阿公悶哼,端了還堆滿飯菜的碗回屋,卻碰翻了自搭簡棚下的空菜籮。

“骨碌碌”,那菜籮滾到泥水中,漂到季存腳邊。

季存俯身撿起。

卻有一隻手伸過來,搶走了菜籮,又扔來一串麻辣:“這是我爺爺家的,你拿它幹什麽?”

“我,隻是想幫你們放回去。”季存解釋。

可那聲音的來源——一個燙著半長卷發的姑娘已不再理睬他,轉身扔下生氣的菜籮,回頭衝屋內嚷嚷:“爸,要吃飯你吃,我先回去了,媽還在家裏等我!”

“亞娟!”一個留著板寸頭發的中年男人隨即從屋內趕出來,拽住她的胳膊,低聲勸說,“你聰明一點,陪阿爺吃頓飯……”

亞娟明顯是不想聽話的!

“嘩啦”撐開手中的雨傘:“爺爺看不起我媽,嫌棄她是鄉下人,我幹嘛留在這裏?爸,你要有骨氣,現在也跟我走!”

“你阿爺看不起你媽是一回事。”她爸著急,“可他還是喜歡你這個孫女的……”

“喜歡?”亞娟瞪大了一雙杏眼,“這裏就快要動遷了,他還不肯讓我們的戶口遷進來,算怎麽回事?”

“那不是你阿爺沒有退休金、吃低保,兩位阿叔威脅他說:要遷回我們的戶口讓我們參加分房就不給他養老嗎?”

“你是爺爺的大兒子,本來就有分房的權利!”亞娟氣紅了圓圓的臉龐。

“哎呀,我廠裏也會有工房的。”亞娟爸安慰著,注意到側旁立著的季存,立刻壓低聲音,和自己女兒咬耳朵,“不分也好,省得將來……”

季存無心探聽別人家的私事,默默轉身,回到楊阿公的屋簷下。

卻不知哪裏傳出陰陽怪氣的聲音:“嗬嗬,不曉得這個房客可以租多久?”

中介人臉色一變,緊張地看向季存。

他的注意力卻被眼前打開的木門抓住了。

“老人家,您,您好!”見門內頭發花白的老人麵色不悅,季存竟結巴了起來。

楊阿公卻隻管當門立著,冷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並未挪開半步。

“楊阿公,這位就是我電話裏說的小季,大學畢業生。”中介人頭疼又尷尬,“我感覺素質不錯,應該符合你的要求,就將他帶來了。”

楊阿公仍未發聲,蒙了一層白濁的眼睛一眨不眨緊盯著季存。

季存身上起了一層麥芒,渾身不自在!

“你到底還租不租?”中介人不耐煩了,“不租就算了!你的生意我也不想做了!”

“……進來好咧。”楊阿公終於讓出一步,貼向身後灰突突的牆壁。

季存見中介人點頭,俯身將自己裝滿忐忑的行李又拎起來踏進室內。

楊阿公卻嫌棄:“這東西濕噠噠的,擺在門口!”

雖然聽不太懂上海話,但季存能夠看懂楊阿公不滿的目光與手勢。

咽下胃中泛起的酸澀,他低頭將舊傘與行李放到門邊的牆下,盡力不讓舊棚上“滴滴答答”的雨點再滴打它。

“放心好咧,不會丟嗒。”見季存看著自己的行李,中介人安慰道,“別看這弄堂破舊,人的素質還是可以的。再講,這裏就要動遷了,人家有房有鈔票,哪裏會缺你這點東西?”

季存一驚:“這裏要動遷了?”

“嗯!”中介人點頭,“雖然具體日期還不曉得,但戶口都凍結了,不允許再遷進來。”

“那我可以租多久?”季存心急,開始懷疑自己同學的說法——浦東新區爛泥渡路一帶要按1992年前算,屬於黃浦區,現在是浦東離浦西最近的地方,房租便宜,又方便找工作、上班。

“擔心什麽?隻要你懂事體,能做到我們上海的‘七不規範’,我動遷新房也可以租給你的!”中介人還未說話,楊阿公卻高挑了半白的眉毛,用生硬的普通話搶白。

“什麽是‘七不規範’?”季存聽得更加糊塗。

“以後你就知道了,先進去,看看租不租再說。”中介人推他進裏麵,“能早點定下最好,我還要回去吃飯呢!”

季存沿窄小的通道向客堂走去,卻被一條橫在屋內的長凳擋了。側身避讓,衣角又掛住了舊木桌角,讓木桌明顯一晃。

“小心一點!年輕人,不要毛毛躁躁的!”楊阿公急忙伸出手護住桌上一碗還冒著熱氣的泡飯,免得飯湯潑灑出來。

“楊阿公,你晚飯就吃這個?”中介人看著飯桌上裝在兩隻小碗裏看不出模樣的鹹菜,皺眉,“這小菜放幾天啦?勿要吃壞肚皮!”

楊阿公梗了梗脖子:“我一個人天天這樣吃,從來沒吃出事體!”

“你也太省咧!”中介人嘀咕,“兒子、女兒都在國外,你又不缺鈔票用!”

楊阿公更不高興,穿著拖鞋,踢踢踏踏往樓上去,灑下一路的不滿:“他們有鈔票是他們的事,我花自己的退休工資,心裏舒意。”

“好,好好!你小心點!”中介人無奈附和,跟著他扶了窄舊的木梯向樓上爬去。

借著這個功夫,季存匆匆打量室內:不算亮的光線,更加壓縮出客堂間的窄小低矮;客堂後方有個帶窗的房間,對過,還有一個昏暗的小房間。

“快點上來!”中介人催促。

季存轉頭,猶疑地搖了搖看上去並不結實的老舊木梯,感覺它比家鄉上屋頂的木梯還瘦弱。

在“吱呀吱呀”衰弱的聲音中,他認命地爬上閣樓。

“喏,這間有天窗,采光蠻好,家具還是兒子結婚時打的。”楊阿公站在閣樓中,頗為自得地攤了攤手。

低矮的房高,讓季存頓時感覺局促——還好,從小的營養不良,導致他的身高不足一米七零,不然,住在這閣樓上,隻怕在低處時會經常碰頭。

可房中的擺設,卻點亮了他的目光——這屋中的布置,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太多。

樓板雖陳舊卻還算幹淨。

半新的席夢思床墊有力地鼓著飽滿。

床頭櫃的漆色還亮著。

一張款式新穎的寫字台擺在緊閉的天窗下方;上麵的台燈,在此時雨天的傍晚,用黃色的光線撒滿了一室的寧靜。

想起在家鄉,自己為了在房裏加一張寫字台與父母產生的爭執以及最後以失敗告終,他不再猶豫:“按之前說的價錢,我就租這裏吧。”

楊阿公與中介人明顯有些詫異。

中介人瞥了一眼楊阿公,猶豫著問:“那你還有什麽要求?”

“沒有。”季存真的累了。

解下背包,他用手摸摸肩膀,感覺肩後可能磨破了皮。可看見床邊、桌下的零食包裝紙,季存還是順手拿起放在牆角的掃帚與畚箕,掃了起來。

“那先付三押一吧。”中介人見楊阿公沒有反對的意思,便掩了目光中的異樣,從手中拎包裏取出租住合同。

不知是不是季存聽錯了,這間鬥室——幾乎密閉的閣樓中,竟又擠進隱隱的哭泣聲和爭執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