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往事如煙

公路因為好多地方都新補了瀝青,而導致路有些顛簸。

車上的乘客就仿佛是在大海裏衝浪一般,隨著車身不斷地此起彼伏,使得一眾老頭老太太,大姑娘小夥子都不由地緊緊抓住了座椅把手。

有個剛回過門的新媳婦,穿著大紅襖,和梳著中分頭的新對象一不小心,兩個腦門磕在了一起,發出哎喲一聲嬌滴滴的叫聲,直惹得所有人,都轟的一聲笑開了。

司機一邊笑嗬嗬地點上一支煙,眯著眼睛在一旁的各種按鈕上一邊瞎鼓搗,一邊裂著半拉嘴,微眯著眼睛壞笑道:“我看你們都閑得慌,好,這就給你們來點葷的!”

一邊說著,上方的大豬頭電視屏幕上,已經出現了轉圈跳舞的紅衣姑娘,音樂前奏開始叮叮咚咚地響起。緊接著,一個下巴上留著一撮小胡子的光頭男,從一眾搔首弄姿的姑娘堆裏轉出身來,就開始搖頭晃腦,如牛一般地吼上了。

“太陽出來我爬山坡,爬到山坡我想唱歌,歌聲飄給我妹妹聽啊,聽到我歌聲她笑嗬嗬……”

這下,車廂裏頓時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伸著腦袋,裂嘴笑著開始聽曲瞅姑娘,再也不瞅那對窘迫的滿臉通紅的新人了。

這,就是大西北的莊戶人,他們沒有那麽多的奢求,無論平時的生活多苦多難,但隻要生活給他們一絲的饋贈,他們就已然心滿意足,樂不思蜀了。

龍飛靜靜地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心潮翻湧,接下來的生活,讓他心亂如麻,使得他根本無暇顧及車廂裏的情形。他長長地舒了口氣,回過頭來望了一眼父親,發現不知何時,父親已經斜靠在自己身上,沉沉地睡去了。

看來這接連的舟車勞頓,再加上心裏沉甸甸的壓力,已經讓這個辛苦了大半輩子的莊稼漢,疲憊到了極致。

窗外,祁連山脈如一抹丹青,靜靜地鑲嵌在公路南端的廢棄明長城背後,既親近又遼遠。

公路兩旁,不時地出現一抹黃綠色的山脈,鬱鬱蔥蔥的群山峻嶺間,參差不齊地點綴著淡青色的饅頭狀丘陵,乍一看,就仿佛是一幅妙趣橫生的水墨畫。

時令已是深秋,道路兩旁的麥田已經被收割幹淨。在阡陌交錯的田埂上,不時傳來幾聲秦腔的長嘯。緊接著,便是看到一個個潔白的綿羊,自各處星星點點地冒了出來,同時出現的,還有一個須發皆白,滿臉溝壑,帶著遮陽帽子的老漢,手持丈餘長的鞭子,悠閑地走著,使得這幅如同水墨丹青般的田園風景,平添了一絲淡淡的靈韻。

他回過頭來,望著一臉疲憊,兩鬢斑白,靠在自己肩膀上的父親,不由得心潮翻湧,思緒也是漸漸地飄回了他小時候靠在父親肩頭,去山上求醫問藥的情形……

龍飛是他上學後,父親找人給起的學名,山裏的孩子生下來後,首先要起一個乳名。

村裏讀過私塾的老舅爺在龍飛滿月去看月子時,仔細地端詳了他寬闊的額頭,和挺拔的鼻梁後,滿是褶子的老臉刹那舒展,大笑三聲,不由文采大發,大包大攬地給他起了個響亮的名字:海成。

老舅爺說,這娃長得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這種樣貌,乃大富大貴,三兩骨頭值千金的福像。以後很可能是帶領這個因為天不下雨,而連年幹旱,導致家家戶戶餓肚子的村子,發家致富的福星。

海成了,水自然就不缺了。

但也不知道是老舅爺相看得不準,還是老天根本就不允許這麽牛逼的名字,在這個疾苦甲天下,窮了好幾輩子的小山村裏出現,在龍飛五歲的時候,便爆發了很嚴重的哮喘病。

起初隻是輕微的咳嗽加喘息,而後漸漸的轉為了高調的喘鳴,老村醫李有真隔著院牆,都能聽到龍飛鼻翼煽動的高調喘息聲。

龍飛家一家四口,上有七十三歲,滿頭銀發的老祖母,下有他這個五歲的重孫,日子過得本就不寬裕,再加上他這麽一病,使得這個貧困的家庭,頓時風雨飄搖起來。

雖然父親龍耀祖賣掉了耕地用的兩頭大叫驢,四處求醫問藥,但龍飛的病還是一天比一天加重,眼看就要心力衰竭,呼吸閉塞,直接一命嗚呼了。

這讓從小爹死娘嫁人的龍耀祖,頓時就沒了主意。

無奈之下,這才在村醫李有真的建議下,天天擺熏蒸醋,希望這土辦法,可以延續龍飛的性命。

但顯然,這同樣是徒勞的……

第二天一大早,天剛蒙蒙亮,龍耀祖就帶著龍飛,來到了雲嶺山上的道觀,找張道人。

當時的村子裏,如果是有什麽解決不了的事情,大家都去山上找張道人解惑,指點迷津,據說百試百靈。

張道人在收了布施,聽了龍耀祖的請求之後,仔細地端詳了龍飛一番。半晌,從抽屜裏拿出一些中草藥,又從供桌上拿起一個泛黃的玉米麵饅頭遞給龍耀祖。

“我這裏有一通用方子,裏麵有蜜炙麻黃、光杏仁、生熟地、山萸肉、五味子、幹薑、旋覆花、生甘草,你回去後,每日給娃娃熬上三頓,記住,每味都放少許,量太大了娃娃受不住。”

龍耀祖聞言,急忙一臉賠笑地連連點頭。

但他望向手裏的饅頭時,卻是一臉的茫然,不知道這張道給他塞一個貢品饅頭,到底是什麽意思。

張道望一手撚須,輕咳兩聲:“給娃娃改個名字吧,這一切,都是海成這名字給嗆的。”

“山裏的娃娃,就要有個符合山裏娃的名字,旱鴨子入水,不出事才怪哩!”

“那依照天師,這娃起個啥名字好。”

龍耀祖仿佛是看到了希望,急忙拉著張道人的袖口問道。

“這個還是要交給他自己選擇。”

張道人一臉神秘的說道。

“你帶著這個饅頭,往東走,見到牲畜就讓娃娃把饅頭扔出去,如果啥東西吃了,就給他起個啥名吧!”

龍耀祖聞言,千恩萬謝地向張道人磕了三個響頭,這才抱著龍飛出了祖師殿,向東而去。

龍耀祖明白,張道人說的讓娃娃自己選擇,就是鄉下人所說的闖信,讓老天爺給機緣,撞到什麽就是什麽。

如果什麽都撞不到,也就隻能認命了。

當時的鄉村還很是封閉而迷信,都相信自己的命運,是由老天爺統一掌管的,隻要天無絕人之路,便可以逢凶化吉。

一路上,先是碰到了一群羊,龍耀祖趕忙示意龍飛將饅頭扔出去。但是,龍飛卻是直往父親懷裏躲,根本就不敢扔。

無奈之下,父子兩人繼續走,途中又碰到一頭老黃牛。這次,龍飛倒是很配合,直接將饅頭扔了出去。

但是,老黃牛在默默地注視了一番麵黃肌瘦的龍飛,和已經好幾宿沒合眼,眼眶中滿是血絲的龍耀祖之後,卻並沒有去吃那隻饅頭,而是默默地走開了。

龍耀祖頓時有些沮喪,不由地仰天長歎一聲:“娃娃啊,你咋就是這麽個命啊!”

天,漸漸地黑了,遠處的村莊裏,已經星星點點地亮起了煤油燈,不時地有幾聲犬吠,遙遙地傳來,使得靜謐的夜,愈發地濃稠而又蒼茫,就仿佛此刻父親絕望的心。

龍飛一個勁兒眨巴著兩隻水汪汪的眼睛,對自己即將麵對的事情渾然不覺,就這樣亦步亦趨地進了村,一路上,不斷碰到左鄰右舍,都關切地問著情況,但龍耀祖隻是木訥地點點頭,並沒有開口。

漸漸地,村子裏麵也傳出了海成娃即將沒了的消息。

當父子倆走到自家那扇破舊的籬笆門時,已經大汗淋漓,龍耀祖茫然地望著破敗的泥巴小院,沒有進去,而是抱呼哧帶喘著龍飛,蹲在牆角,一個七尺高的漢子,居然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農村人養娃娃不容易,養個男娃娃更不容易,那可是未來的一家之主,頂門立戶的啊!

如果誰家的女人不生養,或者是養的都是女娃,村裏人都會戳脊梁骨,說這家祖上沒積陰德,是個絕戶。

於是,盡管村子裏因為靠天吃飯,連年鬧旱災,一家家地吃了上頓沒下頓。但是,鄉村婆姨們生娃的速度,那可是一個比一個快。

有些人家一連生了三個女娃,沒有生下男娃,即便是已經窮得揭不開鍋了,還是要咬著牙生,直到生出兒子才罷休。

因此,村裏的小女孩,大都小名叫“招弟”,意思就是召喚弟弟。

龍飛是頭胎,本來這是天大的好事,但他這突如其來的哮喘病,卻是讓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直接雪上加霜,家裏的口糧賣完了不說,還欠下了一屁股外債。

此刻的龍耀祖,已經徹底崩潰了。

“汪…汪汪……”

突然,就見一個花白相間的小狗,搖著尾巴從院裏麵衝了出來,它一邊叫著,一邊四處尋找著剛剛嗅查到的敵情。

不過,當它望見蜷縮在牆角的龍耀祖,和眨巴著眼睛,撇著小嘴開始啃饅頭的龍飛後,卻是急忙住了聲,親昵地跑了過來,開始輕輕地舔著龍飛的小腦袋,就仿佛是在安慰他一般。

“給!”

龍飛望著熟悉的小狗,忽然“咯咯”地笑出了聲,然後在龍耀祖驚訝的目光中,抬起瘦弱的小手,將那個已經啃了半拉的饅頭,向小狗遞了過去。

小狗先是愣了一下,也許它怎麽也沒有想到,平日裏隻有主人家吃剩的野菜漿水的夥食,突然就這麽改善了。

但望著龍飛親昵的微笑,它還是“嗯嗯~”地叫了兩聲,再次舔了舔龍飛,這才張口叼住了饅頭,狼吞虎咽地將大半個饅頭,直接吞下了肚。

“我的娃有救了!”

“娃他媽快來看,我們的娃有救了!”

龍耀祖兩隻布滿血絲的眼中,陡然間亮了起來,突如其來的喜悅,此刻充斥著他的大腦,使得他猛地站起身來,向著院內大吼了起來。

直到孩子母親聞訊趕來,他還站在那裏,嘴角微微顫抖著,喃喃地說著:“我的娃有救了,我的娃有救了……”

從此,龍飛便是有了一個新的名字:狗娃。

說來也怪,在闖信成功,有了新名字,並且按照張道人的囑咐,喝了湯藥之後,龍飛的哮喘病,也是一天天的好了起來,瘦弱的小身體,也一天比一天壯了,原本吃漿水麵條隻能吃半碗的他,有時候居然可以一口氣吃上一碗半了。

而小狗四眼,也成了他最為親密的朋友……

那時候父親在他的心裏,是山,是海,是這個世界上最有本事的男人。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他在心中就暗暗地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好好學習,將來,也像父親一樣,撐起這個家,讓全家人都過上好日子。

他從小學開始,就從來都不敢懈怠,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學習和畫畫。

村裏的鄉親們都誇龍耀祖,說他生了個好兒子,以後說不定真如老舅爺說的,可以帶領這個貧窮落後的小山村,脫貧致富,走上康莊大道。

龍飛也是不負眾望,從小學開始,就在各大學生刊物上發表書法和繪畫作品,還曾經被鎮上的獸醫站請去寫過牌匾,端的是風光無限。

十裏八鄉將要出嫁的新媳婦們,也都會找上他,讓他給繡花上畫底圖,隻要是龍飛畫的,繡出來一定是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是十裏八鄉公認的好嫁妝。

每當看到鄉親們讚許的目光,龍飛都會心花怒放,也更加地堅定了他刻苦求學,用心畫畫,以後振興家鄉的決心。

但即便是這樣,父親龍耀祖對他要求還是相當苛刻,隻要他稍稍地犯一點錯誤,都會被摁在那把祖傳的太師椅上,狠狠地抽上一頓鞋底子。

而每到這個時候,白發蒼蒼的祖母一定會站出來護著他,讓他瘦小的身體,少受一些罪。

就這樣,龍飛在祖母的嗬護,和父親的鞭笞下,漸漸地長大,直至不負眾望,考到了洪浪縣赫赫有名的洪浪一中……

“唉,往事如煙啊,我現在這個樣子回去,還不知鄉親們怎麽看我呢……”

想到這裏,龍飛不由地歎了口氣,望著窗外飛速倒退的逶迤大山,不由地喃喃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