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合理改造

十多年來,冀嬌從沒見過老師表現出任何焦慮情緒,她覺得張南門永遠會以一種處事不驚的態度對待任何情況。哪怕幾天前北卡羅萊納大停擺時,元宇宙麵臨全麵崩潰危機,老人也隻是雲淡風輕地評價兩句,就像看待一個無關緊要的小風波一樣。

其實她曾經不止一次就此問過老師,但無論是關於源點病毒這件事,或者是呼吸組織,張南門的態度也盡量秉持獨到的理性。它哪怕再怎麽關乎未來生活或者人類社會走向,這種事總歸也隻能算作社會演進的插曲,就如同元宇宙本身的出現也很突然。

這次病毒侵襲一來是確實插不上手,再怎麽發表感慨也隻能幹著急,對於張老這種實幹派來講,不是自己擅長的領域,也就盡量避免去發表什麽意見比較好。

二來則是自從元宇宙誕生以來,人們對於美好的追求就開始變得無限趨近極端,任何帶來負麵情緒的事件都被元宇宙公民無休止放大,異見也因信息繭房讓群體之間視而不見,人類情緒不知何時開始脆弱的像嬰孩。他曾在私下裏表示過,就算沒有源點病毒出現,大概也會出現其他形勢的動**,沒有任何一種矛盾是會平白無故消失掉的。

一些社會學家也曾有過類似表達,意思是元宇宙本身其實就是一個信息時代的早產兒,它越是光鮮誘人,越是掩蓋了太多時代裏的裂痕,既然潰堤總是必然,這一天早來比晚來要好。這當然並不意味著支持什麽破壞活動,如果隻是適時地發生一次動**,或許會讓人們在認知層麵的積重難返得到滌**,人們也就更願意睜眼去審視元宇宙時代之下,各自欲望在生活中的本貌。至少在真正的災難麵前,人們總算有了一個共同目標,群體隔閡會被撇在一旁。

不過話說回來,也隻有老一輩人會產生類似想法,真正在賽博年代出生的人,自己是很難有此體會的。這已經不是代溝能形容了,畢竟是生活在兩個完全不同世界裏的人。

當然,張南門的處事冷靜完全是性格使然,這與觀念差異的關係不大。其實不光是病毒事件,在所有人看來,這世上可能沒有什麽事能讓張南門感到心急,哪怕是當初星艦發射失敗,或許這位老人也就隻會流露出些微遺憾,然後再次埋頭鑽研修改設計紕漏。

但今天不一樣,同事和學生們都親眼見到老師顯露出完全不同的一麵,不僅整個繁星研究所都在忙著搜尋盤古星艦失聯後的航跡,老人家還破天荒地聯係上當年有過交集的同事、學生,甚至熟人們,急不可耐地搜尋著一些與這件事看似八竿子打不著的信息。

無論出於什麽原因,今天這一切也實在太反常了。

這些信息其中之一,是關於寰宇航天局的整個發展史和創立背景。雖然張南門受邀設計盤古星艦這二十多年以來,都把全部心血風險給了寰宇,但對於航天局的更多背後勢力,其實張老並沒有去仔細了解過,他隻知道這家航天公司的最大投資方是媒塔集團,總之擁有著能夠支持絕大多數瘋狂計劃開銷的能力,僅此而已。

一直以來,張南門和項目組同事們都很少關注航天局的組織信息,畢竟這些人是由張教授親自組建,團隊也是在開發一個前所未有的東西,設計部門基本都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但這兩天,張教授開始不停閱覽關於寰宇航天局的相關資料,似乎想尋找某些被忽略的意圖。

另外一方麵,張南門也在想辦法搜集參與此次任務四名航天員的個人資料,從生平履曆到成長環境都不放過,詳細程度堪比安委會的內部審查。這依然讓大家覺得很費解,現在當務之急難道不是建立一套重新聯係星艦的方案嗎,翻航天員的老底做什麽?

當然誰都不知道,張南門現在就隻是想確認自己某個猜想的可能性。

自從紫金山天文台傳來那個奇怪的消息之後,張南門就陷入了一種極端焦慮之中。但他卻沒打算把自己的恐怖猜測告訴任何人,所以同事和學生們都不知張教授為何會如此緊張。

沒錯,他覺得前天探測到的信號不對勁,那根本不像是緊急出艙維修,甚至像是有人用自己的生命為代價,來向地球方麵發送一個警示。盡管這一切都還隻是自己猜測,但他又覺得這不僅僅是一種臆想,更像是敏銳察覺到某些不易解讀的地方。

經過徹夜未眠,張南門仍不敢絲毫倦怠,身邊不少人都忍不住關心他年邁的身體能否經得住這麽熬打。冀嬌好幾次勸他先去休息,用休眠艙的助眠程序也花不到幾十分鍾時間,反正現在毫無頭緒,一時半會兒還很難想出聯絡方案,總不能一直這麽熬著。

對於常年保持健康作息的老人,此種操勞顯然已經嚴重侵蝕精神狀態,張南門早已雙眼布滿血絲,卻幾次三番表示自己根本沒心思睡,這不僅僅是星艦失聯的問題。哪怕人們再怎樣困惑,然而他還是不肯告訴大家,自己究竟是在尋找什麽關鍵信息,又是什麽情況緊急到能讓他徹底失去一如既往的從容。

這天中午,觀測中心臨時組建起一支特殊行動小組,在張南門的要求下,主要工作內容和成員必須秘而不宣,除了搜集以上信息之外,還包括嚐試解讀柯伊伯帶捕捉到的那個信號,這段來自宇航服的通訊波段裏如果包含信息,說不定能從中找出星艦失聯的真正原因。

話雖如此,不過眼看著老人的身體愈發疲倦,學生和同事們當然心疼不已。

“張教授,您如果有什麽事情不放心,可以和大家說一聲,我們幫您分擔一點…”

“對啊,要是一直找不出突破口,總不能始終硬撐著吧?”

除了來自同事的關心之外,也有像冀嬌這種相處多年的學生一直都在默默工作,他們最清楚老師的脾氣,哪怕張南門沒有絲毫透露自己的想法,也依然用行動支持老師。

然而對於老師的身體狀況,冀嬌似乎有自己的小招數。

一直到次日傍晚,冀嬌端來一杯濃咖啡,故作鎮定勸道:“我知道您喝不慣這個,但硬熬著是很難受的。另外,您要找的航天員選拔記錄和履曆都是絕密檔案,我們隻能拚湊一點零星的東西,估計還需要幾個小時才能整理出來。”

張南門拿起濃茶缸和煙盒,本想示意自己有解乏的方式,但最終還是選擇接受她的好意。

“辛苦你們了,這種時候還要來滿足一個老頭子的奇怪工作要求。”他端起杯子一飲而盡,表情像是在喝中藥,隨即又歎氣道:“如果你有什麽想問的話,很抱歉現在我不能透露太多,有些猜測如果經過我的嘴說出來,可能會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能讓您這麽慎重,我就算再怎麽好奇也知道事情肯定不簡單,現在還是不要給您添麻煩比較好。”冀嬌聳了聳肩,重新坐在電腦旁忙起來:“對了,您再做一下詳細工作安排吧,現在人手不太夠用,先集中篩選出其中一名航天員的精準信息比較好。”

“這沒問題,那就先排除那兩名隨行科學家吧。”張南門若有所思問道:“根據頻段編碼,當時出艙信號的航天服是誰的?”

“日裔飛行員,石原幸誌。”冀嬌抱著一大堆剛剛打印出來的文檔答道:“他的信息倒是比較好找,畢竟是經驗豐富的老手,參加了很多次著名任務。”

“知道了,從現在起集中調查另一人。”老人伸著懶腰坐回椅子上:“是叫魏俊吧,這個年輕人以前好像沒聽說過。沒錯,就查他,所有履曆都不要放過。”

片刻沉默後,張南門一個哈欠接一個,為了緩解困意,此時像是打開了話匣子。

“冀嬌,我記得你小時候有過成為航天員的夢想,隻不過後來好像放棄了,是出於身體原因嗎?這些事情雖然還沒忘,但始終沒有問過你。”

“啊,這倒沒有,身體倒是好得很,主要是懶…”冀嬌吐了吐舌頭:“再說了,小孩子嘛,一天換一個夢想,沒想到您這都還記得。”

“其實…這也挺好的,比起坐在駕駛艙裏重複操作無數個準確指令,還要隨時麵對各種突發狀況,你確實更適合替航天員們規劃航路指明方向…當然,天體物理現階段內絕對不是個功利性的研究方向,不過在可見的將來…”

隨著話音漸弱,張南門的字眼慢慢嚼不動,最終變成了囈語,整個人也耷拉著腦袋靠在椅背上。這時候同事們慢慢圍上來,小心翼翼對著冀嬌使眼色。

“這就睡著了?還是你有辦法啊…”

“哎,也是迫不得已出此下策,八十多歲的人了,哪能真讓他這麽熬?”冀嬌鬆了一口氣,找來毛毯給張南門輕輕蓋上,又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咱們趕緊各忙各的吧,估計三五個小時藥效就過了。”

辦公室裏恢複了忙碌,大家敲擊鍵盤的聲音都小了許多。剛剛那是一杯10%含量不到的低因咖啡,裏麵當然還加注了催眠劑,否則張南門也絕不會三言兩語就睡了過去。

幾個小時的睡眠,張南門在各種光怪陸離的夢境裏穿梭,但大部分都圍繞自己那個可怕的猜想:那兩艘原本代表希望的星艦,如果被陰謀家控製,如果推著小行星加速到2%光速奔向地球,人類文明也就將在最後一次撞擊產生的漫天焰火裏灰飛煙滅…如果世界末日真的在一個月後降臨,究竟該不該把這一切告訴所有人,其實他自己也無法下定決心。

再次睜開雙眼,他猛然從困意中掙脫出來,生怕自己錯過了什麽消息。不過從冀嬌他們的麵色來看,事情進展似乎依舊不順利。

“老師您醒了?要不然再多休息一會兒吧,我們第一時間通知您就好,目前還是找不出什麽異常。”冀嬌歎了口氣,看向破解通訊信息的小組,但那邊的同事仍然滿臉困頓。

“星艦的控製中樞有其獨特加密方式,這好像是寰宇那邊的資產保護小組坐了很多調整,得找幾個黑客高手才行。”

“這好辦,安集學長肯定沒問題…”冀嬌忽然反應過來安集失蹤的事實,但她立刻又想到阿爾伯特和龐泰,總之這方麵肯定不必擔心了。

張南門點了支煙,揉著雙眼查看起大家整理出的信息。確實正如冀嬌所說,關於魏俊的學曆和履曆似乎被寰宇保護得很周密,但越是這樣,自然愈發勾起人的疑心。

不過這幾個小時裏也不算毫無收獲,保護得再嚴也會有漏洞,其中最讓人值得推敲的一點,是魏俊的身體改造記錄。他曾經因為肺部問題做過膈肌牽動儀安置手術,據稱是某種神經性遺傳病,但具體什麽情況不得而知。

按理說,航天員的身體條件是選拔門檻裏最硬的一關,別說是這種改造儀器,就算是個微小手術記錄,都會嚴重影響航天生涯。看來這個魏俊確實有秘密,他能在這種情況下入選如此重要的航天計劃,要麽是背景夠硬,要麽是真被張南門猜中了…

“對了,這個人的家庭信息找到了沒?”

“李哥那邊正在查呢,應該很快就有結果了,您還是再去休息一會兒吧?”

“我和你們一起找,就從他的身體改造開始查,看看他的所謂遺傳病是什麽情況。”張南門搖了搖頭,在小李麵前那堆文稿裏翻出幾張照片:“既然他的母親和妹妹都還在世,最好是能有機會當麵訪談。”

這時候冀嬌猛然瞪大眼睛,看著照片裏的女孩子,驚呼照片上的人自己居然見過。

“這不就是她嗎,叫啥來著?哦,魏小冰!”

“你見過她?”

“三天前就見過!在上海,她和阿爾伯特認識!”冀嬌搖了搖頭,覺得不可思議,這世界有時候顯得格外小。

很快的,一通電話從研究所打了出去,但直到第五次阿爾伯特才接聽,似乎是有什麽很重要的事情在處理。

“學長!您終於接電話了,我們有很重要的事情問您!”

冀嬌轉達了張南門的疑問,讓他問清楚這個遺傳病,以及魏俊的詳細身份情況。但說明來意之後,阿爾伯特的回答則讓所有人出乎意料。

這不是什麽遺傳病,他們根本不是親兄妹,而且這也絕不是合理的身體改造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