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禍起蕭牆
桌角的煙灰缸裏被煙蒂累起小山,又是一個不眠夜過去,阿爾伯特的眼白幾乎全是血絲。直到電腦屏幕上的一個小小進度條走完,他才放心地躺在坐椅上閉目養神起來。
真是被安集猜中了,之前他怎麽也沒料到,如今最值得提防的居然是自己人。
和大本營的各位戰友匯合不到一周時間,這已經是第五次數據失竊,如今他不得不相信,‘綠洲’組織內部果然混入了眼線,看上去還不止一個。
困意剛剛襲來,一陣敲門聲驚醒了自己,隨後車門忽然被拉開。小個子的中年男人遞來一瓶功能飲料,上車前四處掃視一番,靈活地竄上來便立刻關緊車門。
“咳咳,情況怎麽樣了?”這人咳嗽兩聲,似乎被車裏渾濁的空氣嗆到,他剛想拉開車簾透氣,伸出手卻立刻停止了動作,轉而摸出一隻口罩戴上。
“資料算是找回來了,但對方依然沒留下什麽痕跡,估計再這樣下去,咱們得把加密頻率再提高一倍。”阿爾伯特歎了口氣,擰開飲料瓶卻沒心思喝下去。
“我這邊也沒查出什麽,隻知道咱們小隊裏就安插有敵對分子,目前看來不是媒塔集團的人,應該是德羅巴剛發展的下線。”男人說著幫他把煙灰缸倒掉,並收起桌下滿滿的垃圾袋:“另外,半個小時以後轉移去澤塔小隊那邊,我找人開車,你好好休息一下吧。”
阿爾伯特不耐煩地歎了口氣,揉著太陽穴,語氣無精打采:“怎麽又要轉移?這個通訊點才剛剛破譯,現在已經很難找到這種老式基站了。”
“你剛歸隊不久,身份到現在還很敏感,一切還是小心點好。”
一陣沉默後,阿爾伯特似乎靠在座位上睡著了,男人剛從儲物格裏取出一條毛毯替他蓋上,他卻翻身起來又趴在電腦旁忙碌起來。
“真是沒想到,剛回來就要你做這種事情,實在…”
“沒事,早點把人抓出來對大家都好。”阿爾伯特喝完一大口飲料,又點燃一支煙,他當然也沒想到德羅巴的影響力如此深遠。總之類似六年前的事情絕不能以任何方式重演,把‘呼吸’組織鏟除本來是首要目標,但現在卻不得不提前肅清隊伍。
男人歎著氣掀開車簾一角,窗外淅淅瀝瀝的小雨似乎沒停過,這支十多人的車隊停在市郊不遠,年齡從十幾歲到四五十歲不等。
荒原上幾乎沒什麽可見的綠色植被,城市周邊隻剩下鋼筋混凝土構築的巨型防汛壩,連年的酸雨讓土壤不再適宜養育生命,放眼望去,這幾輛塗成綠色的房車似乎成為唯一綠洲。
從當年德羅巴背叛之後,大家四散而逃人人自危,幾乎同時消失蹤跡。直到事情淡出公眾視野,人們又舔舐著傷口慢慢開始彼此尋找建立聯係,這期間也吸收了相當一部分新人,他們或是當年恐襲的受害者,或是激進環保主義者,當然也有對媒塔集團不滿的人。
正是由於群體來自社會各界,大家原本的謹慎變得不再管用,誰也沒料到隊伍內部會混進來一些心懷不軌之人。
綠洲是個兩麵不討好的組織,如今‘呼吸’的勢力表麵上日漸微弱,安委會早就放鬆警惕,他們反而緊盯著綠洲這群人,生怕這會是下一個恐怖組織。
但阿爾伯特非常清楚,如今‘呼吸’正開始了新一輪的招兵買馬,甚至會把爪牙伸到敵人之中,畢竟德羅巴很清楚大家聚在一起的原因,綠洲是一群溫和的改良派,除了與恐怖行徑產生觀點對立之外,其他的訴求幾乎殊途同歸。
如今他們之所以急著拉攏人頭,也正是印證了阿爾伯特之前那種猜測,德羅巴在沉寂六年之後,接下來將會有大動作了。
雨勢漸弱,紮營的車隊整理好行裝準備開拔,與另外一支隊伍暫時匯合。有人拉開車門坐上駕駛席,阿爾伯特則始終埋著頭處理文件。
綠洲本來並沒有這麽多亂七八糟的小隊,這是團隊核心老劉出的招,用統計學的原理,先讓大家暫時分開行動,十來個人一組,也就能在減小數據損失的同時最快找出潛藏分子。
至於頻繁的轉移,則是為了提防安委會定期查找虛擬IP,畢竟這群黑客都是媒塔集團的心頭隱患,而且阿爾伯特早被元宇宙除名,他如果被發現使用虛假身份,可能會被再次判刑。
出於謹慎,大家同樣也並沒有使用自動駕駛,這當然也是出於黑客們的警覺性,他們最清楚自動化技術帶來的未知風險,親自駕駛能避免大多數追蹤方式。
車輛來到高速公路不久,前排傳來陣陣女孩子的咳嗽,阿爾伯特這才趕緊掐滅煙頭,並把車窗打開一條縫。
“抱歉啊,你一聲不吭,我還以為是老劉在開車。”
“不要緊,我有口罩的,你還是把窗戶關上吧,小心別被路上攝像頭抓拍到。”
阿爾伯特合上電腦,微微一笑:“不要緊,我暫時還沒有被通緝。”
“幾年前就聽說過你的故事,久仰大名了。”女孩說到一半,似乎覺得自己表述不太準確,立刻改口:“別誤會,我說的不是那件事,大家都知道你是在不知情的狀態下被利用…”
“事實已經發生了,我們現在也正是為了做出彌補才聚到一起。”阿爾伯特深呼吸一口,從後視鏡裏打量起這個陌生的姑娘,她似乎是新來的麵孔。
上下觀察一番,這姑娘穿著柔化碳纖維服裝,幾乎沒有化妝痕跡。
“看起來,你是環保主義者吧。”
“沒想到你這麽快就看出來了,對了,自我介紹一下。”姑娘摘下口罩,調整了一下後視鏡的位置:“我叫小冰,父親以前曾是西北防護林的示範園區管理,他被六三年那場風沙永遠埋在了甘肅,從小就隻是聽母親說過他的故事,後來我也就立誌為環保事業獻身。”
阿爾伯特一時語塞,隻能點點頭表示回應。
“其實還好吧,您不用擔心,我對父親幾乎沒有什麽印象,如今為止也都是通過自己所見所聞,才下定決心要站出來做點什麽。”
“其實,國際性的環保團體非常多,大家也都有更輕鬆的努力方式,何必跟著我們風餐露宿?”阿爾伯特苦笑著搖了搖頭:“而且你應該也知道,綠洲如今的首要目標可能並不是為環保做實事,而是抹除德羅巴這個叛徒,為咱們將來的事業正名。諷刺的是,目前我們更多隻能為環保發發口號,就和咱們要對付的敵人‘呼吸’組織差不多。”
“這個問題當然考慮過,而且前些年也在各種綠色機構待過,但你也清楚,隻要人們觀念不改,還要繼續依附於無人機與世界交互,我們再多努力都是杯水車薪。”
她的語氣裏充滿悲觀色彩,隨後忽然話鋒一轉。
“所以直到我遇見綠洲,知道大家是要革新人們的觀念,當時就覺得終於找到家了。”
這話不錯,支撐元宇宙時代運轉的,是蜂群般形形色色的無人機,是高聳入雲的服務器列陣,同時也是整日戴著VR眼鏡的人類自身。而在這背後,當然離不開夜以繼日的資源開采和工業汙染,人們逃避現實中的一切矛盾,沉溺於虛擬的歌舞升平,隻會永遠惡性循環。
“與其說是觀念,不如說早就成了維持社會運轉的基石。我的老師吳越曾經這樣說過,他說即便自己能提前二十年普及所謂的聚變清潔能源,人們依舊會換一種方式索取。”阿爾伯特情不自禁再次點燃一支煙:“以前我以為這是他老人家對人們的失望,後來才知道這更像一條必經之路,我們文明的存在形式就是不斷向自然界釋放大量的熵,隻不過如今這種釋放方式還很古老,更容易招致自然界的反噬而已。”
這番話或許並沒能讓小冰完全理解,二人一番沉默,她才找到新的話題。
“那您覺得,寰宇航天局的計劃真的算得上是通往未來之路嗎?”小冰皺著眉頭問道:“盡管避免了銥金開采造成的氣候破壞,但這會不會加劇人類對數字世界無可自拔?人們以後就更加看不見這一切。”
“上個世紀,沒有虛擬世界,煤炭依然讓倫敦成了霧都。”阿爾伯特撩開車簾一角,最終隻是搖了搖頭:“願意睜眼的人永遠不需要提醒。”
車窗外幾乎沒什麽景色可言,遠處病怏怏的防護林歪七扭八,倒是幾十米高的防汛大壩顯得更加整齊壯觀,若不是是不是有路牌飛速從附近掠過,甚至很難感受到車輛在運動。
這排清一色被塗得綠油油的房車飛馳著,在灰蒙蒙的環境中顯得極其刺眼。車頂的油漆幾乎被腐蝕得看不清原貌,夾雜沙礫和硫化物的雨點也讓擋風玻璃產生可見斑駁。也許大家的誌向暫不統一,但至少需要有人在這個時代背向行駛,發出一點呼喊來。
不知何時,阿爾伯特在行駛的輕微搖晃中沉沉睡去,直到一陣莫名花香竄進鼻腔。
這並不是人工合成的香味,而是罕見的真實花香,阿爾伯特猛然睜眼,深呼吸之後消退了滿身疲倦。
“我睡了多久?”望著外麵的霧色沉沉,如今已經很難通過天色來判斷時間。
“五個小時不到,您再休息一會兒吧,如果覺得餓的話我去衝一點燕麥。”
阿爾伯特揉了揉眼角,車隊暫時停止一個服務站休息,大家避開了無人機服務的智能站點,隻在這種老式的人工服務站點停靠。
小冰正在清理他的辦公桌,當她掀開那台電腦,阿爾伯特本來想出於謹慎暫時阻止。但她也隻是用一條亞麻抹布仔細擦試著長時間粘附在鍵盤死角的煙灰,整個過程輕手輕腳,幾乎沒什麽響動。
“啊,我休息夠了,你肯定也很疲乏吧,等會兒換我開車。”
阿爾伯特打了個哈欠,從口袋裏摸出一盒巧克力,掰開兩半遞了一塊過去。
“沒事的,我一點不覺得累,您還是多休息一會兒。”
小冰嚼著巧克力,把駕駛席下麵的紙盒咖啡收了起來。
“盯著電腦屏幕三天了,給我一點看風景的機會吧。”阿爾伯特順手拿過車鑰匙,似乎不打算讓步。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行程,小冰在後排迅速入睡,似乎也長期缺乏睡眠。車隊剛剛抵達十堰,下高速便轉到一條土路上,澤塔小分隊已經破譯了最近的野外基站。
或許是不適應這種土路,小冰很快在搖晃中清醒過來,阿爾伯特從後視鏡裏隻瞥見她的臉色不太好看。
“抱歉,您能開慢一點嗎,我好像有點暈車。”
他立刻遞了一個紙袋過去,小冰慌忙接過之後,迅速拉起了前後排座位的隔簾。
“嘔…”
“沒事吧,要不要下車休息一下?”
“沒事,別耽誤大家行程,慢點就好了。”
話音未落,又是一陣嘔吐聲,後排傳來打開車窗的聲音。
阿爾伯特在對講機裏簡單說了兩句,便把車子開在隊伍最後。好在半小時不到便已抵達目的地,澤塔分隊已經在一個村落外駐紮好,那隻巨大通訊塔下麵停滿綠色的房車。
下車之後,眾人相互寒暄,也有老友上來相互擁抱。阿爾伯特發現小冰的臉色已經好轉許多,但她的眼神之中,卻又透露出一種難以琢磨的躲閃。
晚間八點多,二十多人在一家農舍聚餐,大家已經好多天沒能正兒八經地吃上一頓熱菜熱飯,每天除了速食燕麥就是餅幹麵包,偶爾用泡麵換換口味。
但晚飯期間,老劉卻忽然打著電話叫走了阿爾伯特,二人站在村口的晚風中麵色凝重。
“什麽時候的事?”
“就在下午六點多,那時候我們應該才下高速。”
“他媽的!究竟是哪一步出問題了?這怎麽又被鑽了空子?”老劉一拳砸在電線杆上,心裏的窩火一時難平。
“才下高速?不可能的,那時候還沒到基站交換密匙,除非是直接用U盤進行拷貝。”
阿爾伯特說著,眼神挪到今天那台房車上,一隻碎裂的無人機支架似乎卡在車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