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最好的學生

元宇宙時代,社交媒體的熱點存留率幾乎是以秒來計算的。每小時刷新的熱搜不下上百條,互聯網的記憶已經變成一種調侃,在新熱點爆出後,沒有人真正在乎之前發生了什麽。

阿爾伯特徹底人間蒸發,意味著這件事籠罩上謠言的影子,媒塔集團隻用了兩天時間便讓公眾轉移了注意力。並且在安集當天親自站出來辟謠之後,事件影響力已經開始逐漸減小,最終慢慢淡出大眾視野,畢竟這次爆料是他一手安排,所謂證據都隻是借用網友們自主發揮的想象力,並且事件本身並沒有所謂的受害者。

輿情影響力雖然巨大,幾乎所有元宇宙用戶都知曉,但又能在短時間裏全部選擇性失憶,就像根本沒有發生過這件事,這就是本時代的一大特色。

航天局醜聞爆出的第五天,其三個基礎開發部門宣告改組,徹底脫離媒塔集團成為獨立技術機構,並由張南門作為法人代表,主導今後研究方向並獲得全權專利。

至於盤古星艦及其衝壓聚變引擎,技術一次性被寰宇航天局買斷,張南門的技術團隊隻負責定期返廠維護翻修,但從此以後該機構不再獲得媒塔集團持續資金支持。

這樣的結局對安集來說,完全算得上是圓滿,他的奧爾特算法隻會對外出售使用權,而後續的開發工作主要由張南門負責。不過想要維持開發團隊原班人馬,在發掘算法價值的同時為‘克洛諾斯號’開辟通往星際航行的道路,這當然是一筆不菲的開支。

由於聚變引擎的開發出資方是媒體集團和一些礦業公司,在航天局改組之前就享有絕大部分專利權,所以這次技術買斷也隻支付了象征性的一筆費用,根本不夠維持技術機構的運轉開銷,張南門也不得不想辦法麵向全社會再次拉讚助。

就像回到了起點,二十多年前的那種境況。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在吳越的幫助下,至少聚變引擎已經從夢想變成現實,星際航行的相關技術也終於在自己有生之年推開了一道門縫。

為了避免人才流失,能讓接下來的研究進展跟得上,新的機構盡量爭取保留了大部分科研設備,核心人員也幾乎沿用原本編製。

三個科研團隊內部雖然沒有多少變動,隻不過對外則是全新樣貌,張南門為了節省開支,四處找關係寫申請,暫時把總部挪到東南大學校園裏,目前也不打算在外麵租用寫字樓。至於名稱,張南門征集了網友們的建議,給研究所取名‘繁星’。

在忙完一係列籌備與交接事宜之後,這位八旬老者把剩下的瑣屑之事交給助理,並罕見地給自己放了半天假。

安集在東南大學圖書館裏和老師見了麵,他不清楚張南門為何會抽出萬忙時間來約自己麵談,如果真是有什麽重要的事,發個消息也能隨時視頻通話。

距上次在聖馬科發射場分別不到半個月,老人似乎被最近這些折騰掏空了力氣。他身形看上去雖顯得極其疲憊,卻能從他的目光裏找到一種飽含希望的神色。

張南門端著一隻嶄新小茶缸,他之前用了幾十年的歐航局紀念款,那隻白色火箭造型的舊茶杯,已經在前幾天研究所搬遷途中不小心遺失了。

“最近一定很忙吧?不過經過這件事,他們以後應該不會再為難你了。”老人放下手中的小提包,拍了拍安集肩膀:“辛苦你跑一趟了,今天本來打算來杭州找你的,但東大這邊還有一些事情沒處理完,就隻留了半天空閑出來。”

“老師您別見外,有什麽事情招呼一聲就行,我就算再忙也能隨叫隨到。”

張南門點頭微微一笑,一時竟不知準備說點什麽,於是放任這份寧靜蔓延開來,二人從圖書館的窗台上舉目眺望,一同欣賞起校園裏的風景。

“思來想去,還是學校裏適合潛心做學術,我覺得您把研究所本部遷移過來的確是個明智選擇。”安集四下打量環境,慢慢思索道:“我目前雖然還沒定下來去哪,但以後應該不會再選擇學校之外的地方駐足。”

“你說得沒錯,如果真打算好好鑽研一門學問,尤其是你一直心心念念的數學領域,比起滿世界遊學,或許偏安一隅留在某個地方任教更加適合。”張南門說著,輕歎一聲:“但和基礎科學不同,航天技術的突破並不緊密依附經典理論研究,而是要花費大量財力,用尖端的實驗一次次累積經驗,第一時間投放到應用中去。”

老師的言外之意,安集當然能懂,他畢竟在航天局工作五年多,深知航天工程耗資巨大。但如今失去了媒塔集團支持,一切想法都隻能退回到紙麵階段。

“幸運的是,我們還能靠著手上資金支撐三五年,這些時間能用作繼續開發奧爾特算法,將其推演範圍延展至太陽係外一千個天文單位,對於克洛諾斯號來說也足夠了。”張南門喝了一口熱茶,如釋重負地深呼吸:“而且,這裏至少足夠清淨。”

安集衝著玻璃窗嗬了一口熱氣,小團白霧附著其上又轉瞬即逝,水汽在六月的天氣裏很快消散。不知不覺中,難以言說的情緒彌漫心頭,他似乎有一種錯覺,若不是前幾天那場瞎折騰,或許軟磨硬泡之下,媒塔集團會在談判桌前讓步,甚至給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案來。

思及此處,他不由得苦笑出來,如果阿爾伯特知道自己這麽想,必定會被他指著鼻子大罵天真。此前的二十多年,張南門已經做了無數次這種努力,最終仍是沒能說服任何人。

但現在的態勢,說是兩敗俱傷也不合適,雖然都沒能得到理想中的條件,但大家也算爭取到了自己最想要的東西。正如張南門預料,航天局分裂是遲早的事,而經過安集這麽一鬧,其實結局還能接受,航天局拿到了核心技術,自己則取得了後續自主研發權。

更多的還是一種不甘心吧,大家的努力雖然沒有白費,但仍然前路未卜。

“老師,關於算法,我覺得咱們可以兩手準備。”安集聳了聳肩:“從盤古星艦發射之後,現在一些礦業集團也開始蠢蠢欲動,資金緊張時可以接一些外包研發合同,我也可以暫時留在研究所…”

這時候張南門忽然擺了擺手,示意安集不必繼續說下去。

確實,奧爾特算法的商用化並不是什麽難題,在如今媒塔集團占有一部分專利的情況下,他們自己的技術團隊已經擁有足夠強大的競爭力,就算‘繁星’研究所承接外包研發,收益也高不到哪去,完全無法補足航天科技攻堅的巨大缺口。

更何況研究所現在隻保留了核心團隊,在人手不足的情況下,再這樣抽精力去搞技術商用化掙點外快,最終可能反而本末倒置,走上之前大家極不情願的老路。

“我很清楚之前你一直要離開航天局的原因,這項技術已經基本成熟,剩下的就隻是一堆枯燥模擬運算。就像一支已經在軌正常運行的火箭,在做機動之前,當然不需要每時每刻都盯著姿態修正,你的才能沒必要浪費在這種乏味的事情上。”

“但我總覺得,心裏很虧欠…”安集緊皺眉頭,取出包裏的手提電腦,說出了真心話:“如果可以的話,希望能在我離開之前多呆幾天,再貢獻一點力量也行。”

“哈哈哈,我當然知道你會這麽想,所以今天才想專門找到你聊聊。”張南門搖了搖頭,也從手提包裏取出一疊手抄本:“今天咱們不談工作,像個普通的老頭子一樣,隻說理想和人生,當然,如果你不反感的話。”

這一疊紙張並不是什麽技術圖紙,也並非重要文件,而是張南門當年的數學手稿,他年輕時當然也和安集一樣,曾有一段癡迷於微分幾何的歲月。

就像藝術生喜歡臨摹經典作品,對於極致的美有著無比向往與追求。

“也許放到現在來看,它們已經算廢紙一堆了,但我年輕時,總喜歡去驗算老師的手稿,這個過程能讓人沿著前輩曾經走過的路,再次探尋他們當年的思索曆程。”張南門說著,把這些泛黃的紙張慢慢鋪開:“有時候就這麽巧合,邁克爾也喜歡研究這些東西。”

紙張上的褶皺幾乎與他的麵頰類似,上麵密密麻麻的字跡和雙色筆批注,就像兩代師生隔著幾十年光陰進行密切的神交。

“謝謝老師,我一定好好珍藏!”安集此話不假,他現在就像小孩子看到最喜愛的玩具,眼神裏的興奮無法隱藏。

張南門笑眯眯地盯著安集,又從包裏摸出一個巴掌大的小盒子,來回在手中摩挲,思緒似乎陷入一段回憶之中,盒子也遲遲沒有打開。

半晌,張南門打破沉默。

“安集,你知道我這輩子,最大的成就是什麽嗎?”

安集一番思索,最終沒敢輕易定論:“既然老師這樣問,那我覺得肯定不是星艦,也不是棱鏡聚變引擎。”

“哈哈,其實某種程度上算是了,但這都屬於大眾觀點,而不是我的想法。”

“如果沒猜錯的話,應該是‘克洛諾斯號’探測器吧?雖然現在還沒有發射計劃,但在不久的將來,它必將帶著人類最純真的航天夢想,前往比鄰星。”

張南門再次笑出聲來,但依然搖了搖頭。

“不愧是我的學生,很懂我在想什麽。”老人緩緩點燃一支煙,安集覺得有些疑惑,老師已經戒煙十多年,不知為何今天會再次叼起煙嘴來。

“如果在半個月前,這確實是我認可的答案,但現在不是了。”張南門深吸一口,焦油的刺激讓老人有點難受,但他還是忍住沒有咳出來。片刻之後,尼古丁發揮了作用,他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一團白色煙霧緩緩從嘴裏吐出。

“學生愚鈍,還是想不太明白,會是什麽讓您忽然改變了想法。”

“其實並非我改變想法,而是視角忽然開闊了一些。”張南門看著手中的小盒子,緩緩說道:“從焰火計劃開展以來,我就像一顆陀螺,隻會圍繞著一個圓心不知疲倦地轉動。盤古星艦幾乎成為生命的全部,它就是我存在的意義。”

“但從它順利發射之後,一種悵然若失,反倒讓我忽然反應過來。似乎這二十多年來,我始終被眼前的一點沾沾自喜而遮蔽思考,星艦的順利研發,讓人產生一葉障目的感覺。”

安集聽到這兒,更加不懂老師在說什麽。

“但不可否認,星艦的確是集您一生之大成,嘔心瀝血研發的項目。”話說到一半,安集稍作停頓,微微歎氣:“盡管,這兩艘飛船並沒有達成您原本所期望的樣子。”

“不提這個了,無論人們怎樣去看,它終究隻是半成品,我也沒有機會讓它完成。”張南門說著又切換了話題:“其實半個月來,我其實更多是在回憶年輕時候,求學路上的點滴。”

“難道您是指,自己年輕時候那種意氣風發,求知若渴的模樣?”安集撓著頭,實在想不到老師所指的意向:“但這不能算作成就吧?”

張南門露出一個頗具深意的微笑:“差不多,離答案很近了。”

幾聲鳥叫從窗外傳來,遠天的積雨雲裏露出一個空洞,陽光從縫隙裏灑落。

老人最終擰開這個鐵盒子,從裏麵取出一塊烏黑的石頭,正是邁克爾當初送給他的那隻月球隕石,這麽多年來他一直細心保存。

“當年我一直以為,邁克爾是因為我的計算失誤,無意間避免了那場航天事故,於是把這麽珍貴的東西轉贈給我作為謝禮。”

張南門拿起石頭,鄭重其事地轉交到安集手裏。

“如今才慢慢想明白,當塞勒涅號順利升空之後,他和我如今的心境何其相似。”

安集愣了一下,忽然反應過來老師的意思。

“不,老師,這麽貴重的東西我不能要…”

“貴重?並不算,至少對我來說已經不算最重要了。”張南門最終把安集的手掌合攏:“我很慶幸,在十年前抽出精力參與了折躍生的教學任務,否則我將會在懊悔中度過餘生。”

“我一生中,最大的成就,其實就是教出了一批學生,而你是其中最出色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