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工作的完結

鍾山從垃圾工,變成了高級餐廳服務員,他的境遇明顯好轉了很多。但他總覺得有點不對勁,至於哪裏不對勁,他也說不上來。

鍾山漸漸地和李斯特和馬克失去了聯係。雖然很遺憾,但是也沒有辦法。每個人都是另一個人生命中的過客,他會陪你走一段路,有的會走很遠,有的隻能同路一小段就分開。有的人在多年以後和你的路線又重新相交,你們殊途同歸,有的和你分道揚鑣之後就完全向相反的兩個方向遠去。

鍾山查詢了一下去火星移民的信息。他發現果然如李斯特所說,名額很多,門檻很低,還有很多政策補助。最後他終於決定了要去火星。他投出的發動機工程師的申請得到了回複,雖然他六十年前的專業已經完全過時,但好像政府對專業要求並不高。他們為了讓更多的人去移民,增設了很多可有可無的職位。鍾山隻需要參加一個網上培訓,就可以順利上崗。沒想到六十年前當不上使用化學燃料的發動機工程師,六十年後反而當上了使用核聚變的發動機工程師。

走之前的這天下午,鍾山還在餐廳上班。他不想讓太多人知道他要離開,因為他本來就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外來客,在短暫的停留之後,現在又要去往下一個世界。

他看著窗邊坐著的那位美麗少女,心中有點小小的遺憾,到最後還是沒能跟她認識。

再見了,小美女。

在他呆呆地看著少女的時候,他突然發現少女似乎向著窗外的某個地方點了點頭,然後麵色變得很凝重,眉頭緊緊皺在了一起。她匆匆地離開了餐廳,眼神很複雜。

當天鍾山工作到很晚,同事們都下班了。店裏隻剩下他一個人,他正準備離開,沈諾突然走了進來。

“決定了嗎?什麽時候出發?”沈諾問鍾山。

“明天就出發了。”

“這麽快?你怎麽不早點跟我說啊?”沈諾很驚訝。“你是坐哪趟飛船啊?”

“就那個魔影。”

“哦哦,魔影啊。最近好像確實有一趟呢。”沈諾說。“好得很,能坐上魔影最好。錯過了就隻能坐火星之星了,那個可慢了。”

地球和火星的軌道並不同步,二者每兩年兩個月左右會交匯一次,那是二者最接近的時候。交會前後的這一個月內是地球和火星之間客運飛船往來的旺季,不同宇航公司的往返班次非常多。這段時間從地球出發到火星隻需要三天左右。錯過這段時間,班次會大大減少,往往隻有無人的貨運飛船還在運營,客運飛船幾乎停運。除非是那種價格不菲的豪華旅行飛船,才會耗時上月追趕已經遠離地球的火星。

鍾山當然買不起那種豪華飛船的船票,隻能乘坐政府為殖民者安排的免費航班。鍾山的那個航班剛好是發射窗口內的最後一班,如果錯過這一班,他就隻能兩年以後再申請去火星了。

冬眠技術雖然在地球上被禁止,但在星際航行中卻是被允許的,從同步環啟動前往火星的飛船都會使用冬眠技術。但一般的商業航行都會對冬眠的乘客收取不菲的冬眠稅,好在鍾山這次旅程是政府資助的,否則他肯定支付不了高額的路費和冬眠稅。

馬上就要去火星了,鍾山有點心潮澎湃,想想自己這將近三個月的經曆,認識了這麽多形形色色的人們。他們每個人都生動而感性地、粗糲而市儈地、真實而又堅強地活著,陷入各自的困境之中,無法自拔,也無暇他顧,卻又樂此不疲。這就是人類,每個人都在世界上掙紮,尋覓,彷徨,無助,卻從未熄滅的對生命和生活本身的熱忱、欲望和野心。

沈諾點了一瓶酒,他要給鍾山送行。

“恭喜你啊!去了那邊可得好好發展啊。”沈諾為自己和鍾山都倒上了一杯酒。

“老弟啊,我真是佩服你啊。”沈諾說。“你太有勇氣了,先是在六十年前,一無所有的情況下去進行還不成熟的冬眠實驗,然後現在又敢離開地球,跑到那個鳥不拉屎的火星殖民地去。這兩件沒幾個人有膽子去做的事你都做了,了不起。並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有野心的。很多人就甘心做些輕鬆的工作,別人讓他幹啥就幹啥,不用操心。”

“哪有什麽了不起,我也隻是被逼無奈而已。”鍾山苦笑道。

“其實咱們那個時代的人,能夠去火星,那可是相當了不起的一件事,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好多人擠破頭也去不了。但對這個時代的人就不一樣了,火星基地已經建立了三十多年了,對他們來說隻是一個偏遠的城市而已,去那裏跟支邊差不多,他們需要考慮很多現實的問題。”

“咱們那個時代的人,都挺敢冒險的,什麽都敢做。不管是做生意,搞發明,搞科研,一個比一個膽子大。”沈諾喝了一大口酒,接著說。“再往前那幫人膽子更大,就二十世紀那個時候,多少偉大的發明創造啊,簡直是黃金年代。”

“但越往後,人膽子越小。你看看現在這幫人,簡直膽小如鼠啊,什麽都不敢做,什麽都讓給機器來做,我真是看不慣。”沈諾露出鄙夷的表情。

“你知道這個時代出了什麽問題嗎?”沈諾嘴裏嚼著薯條,含混不清地說。“好奇心地缺失,導致了這個時代科技的停滯。你我這樣的從過去來的人,可以毫無障礙地融入了這個時代的社會,還適應的很好,這就說明了問題。”

鍾山知道沈諾的意思,他跟店裏那些客人一樣,對舊時代抱有不切實際的懷念,對現在的什麽都看不慣。

“咱們那個時代是人類曆史上唯一沒有信仰的時代。在此之前信各種牛鬼蛇神,這個時代人們信人工智能,信收割者,信始文明。人類總是寄希望於鬼神,而這次是機器人和外星人。他們依靠這些信仰來轉移自己的恐懼和自我厭惡,人類總是希望有一個拯救者,能幫助自己,而不是靠自己。”

“這個時代真沒勁。機器人滿大街走,沒有小吃攤了,沒有菜市場了,這個時代連小偷都沒有,因為大家都不用鈔票,也不用手機,他什麽都偷不到,他還能把人家的手指頭剁下來嗎?”

“你別看我就在垃圾場當個小官,我也是管著幾百號人的,見得多了。現在這個時代的很多人每天就沉迷虛擬世界,渾渾噩噩地,腦袋裏麵根本什麽都不想。”沈諾說。“你看咱們和他們就不一樣,咱們有精神多了,想事情也想得多。他們就跟行屍走肉一樣,隻要掙的錢夠他們活下去,有睡的地方,能夠繼續玩遊戲就滿足了,腦袋裏麵空空如也。”

鍾山對沈諾的話不置可否。他知道沈諾喝了酒,說話太偏激了,雖然鍾山有時候也有類似的感覺,但也有些人其實沒有沈諾想象的那麽無知,比如李斯特。

“其實我周圍好多人都不需要工作,他們靠之前積累的財富就已經足夠生活了。但我不行啊,我這個人比較笨,幹什麽都比別人慢一步。冬眠剛結束的時候,聽別人的話賣了兩套房,結果賣的錢隻夠重新買一套房。別人賺錢的辦法我總是想去學,但一學就虧。所以現在的工作對我很重要,這是個鐵飯碗,沒了這個工作,錢說不定哪天就花完了。我兒子總是缺一個玩具,我老婆總是缺一條裙子,你能理解我吧。”

鍾山是窮慣了,他還不理解很多經濟行為。在他眼中,沈諾就是他最討厭的那類人,不管哪個時代都有這類投機倒把的人,它們不需要付出勞動,卻可以靠金錢獲得更多的金錢。鍾山一直幼稚地覺得,在他的時代,金融業的繁榮,完全是基於技術的不發達和信息的不對等。貨幣的超發,地產的繁榮,金融大鱷的呼風喚雨,本質上是財富分配行為而不是財富創造行為。做蛋糕的人掙不了多少錢,錢全都被分蛋糕和講故事的蛀蟲瓜分了。

但到了這個時代,發達的人工智能統治了金融界,它們重新清算社會的財富,沈諾這種底層的投機家就是被清算的對象,他們再也不能靠製度的漏洞和機構的響應不及時而鑽空子,靠投機發家。他們不僅失去了所有的機會,甚至已有的財富也可能一夜之間失去。

現在聽了沈諾的告白,鍾山又可憐起他來。沈諾也是很努力的,他要養家,他想讓家人過得更好,也想拚命往上爬,讓自己的階級改變。階級就是一堵牆,這麵牆,很多人費勁一生才能翻過,但翻過之後,發現牆後麵是另一堵更高的牆。

“老弟,不瞞你說,其實這個時代是很殘忍的。”沈諾悄悄湊上來跟鍾山說。“我給你講個秘密哦。我之前有一次去參加一個會。那是市委的高層會議,本來我不應該去的,那天我領導生病了,讓我替他去。”

“那個會上有大領導參加,我就不跟你說是誰了,你往大裏猜吧。會上財務部的領導就跟上麵訴苦,說今年全市又虧了多少多少錢,各行各業給工人發工資太費錢了,就是一個無底洞。他說某個公司又發明了新型的機器人,想申請裁減好幾個工種的工人,把工人換成機器人,這樣可以省一大筆錢。然後市委的領導就跟他爭,說裁員是不可能的,今年不僅不能裁員,還必須增加一百萬個崗位。現在全市有幾百萬人沒有工作,要求各行各業包括咱們垃圾場分別消化一部分。最後大領導大手一揮就要增加十億的撥款,他說,就業是天大的事,虧多少錢也要保證人有工作。”

“休息的時候下麵有人就在討論。我聽到好像是某個民營企業的人,他們在抱怨,工人幹活比機器少多了,還得發工資,害得他們的獎金都少了很多。然後一個市建局的朋友就說,‘你怎麽就不懂這個道理呢?工人確實比不上機器人,所有這些工人的工作都是政府為了社會穩定,強製企業安排的。他們做的工作完全是無中生有,政府就是找個理由給他們發錢,讓他們生存下去。不然這麽多人怎麽養活?還能讓他們在市政廳門口排隊領救濟金嗎?不僅是工人,還有你我的工作,不也是這麽來的嗎?你今天把工人換掉了,明天就輪到你了!’說完民企的那個哥們就不吭聲了……”

鍾山聽得目瞪口呆,他還在消化沈諾的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沈諾說完喝了一大口酒。

“你真的以為,你做的那些垃圾工和服務員的工作是因為機器人做不了嗎?”

沈諾突然開始狂笑,臉都憋的通紅,唾沫都飛濺出來了。

鍾山聽了這番話,突然覺得全身一陣涼意。他才知道,原來自己幹的那一個月垃圾工的活都是毫無意義的,對社會沒有任何幫助,反而把本應更高效的資源回收速度拖慢了。不僅是垃圾工,他現在做的餐廳服務員也毫無意義。雖然沈諾沒說,但他明白,這個工作可以算是沈諾和他朋友施舍給自己的。

“我聽到這個話覺得非常感慨。我之後就老是在想,我們幹的這些活都有啥意思。反正我們都是被人工智能豢養起來的,就像家畜一樣。”沈諾說。“掙的錢多錢少有什麽區別?我能花錢去打個高爾夫,馬克也能用指機玩個模擬高爾夫,還不會累。反正我們都是要被機器替代的。人類都是過時的產品,就該被淘汰,這個世界早晚都是機器人的。”

同樣的觀點,鍾山在李斯特的口中也聽到過。

沈諾這時候有點喝多了,語無倫次。鍾山把他送上了一輛無人出租車,車會把他安全送回家。

此時已經淩晨一點,鍾山靜靜地待在店裏,他呆呆地看著窗外陌生的城市,看著那些子彈頭和絲錐一樣的高樓,心理湧出一種很無力的悲涼感。

這個時代還沒有到機器能完成所有的工作,人類隻需要坐享其成的階段。人類社會還沒有做好迎接機器到來的準備,對於很多過渡階段產生的社會問題都沒有處理的辦法。

而自己呢,自己在哪個時代都隻是一個棋子,一個可有可無,任人擺布的小角色。就算再怎麽努力,也不知道有什麽意義。

他突然回想起白板之前的黑客行動,黑掉了整個城市的電子設備,在所有可顯示的屏幕上宣稱:“人類已經成了機器的囚徒。”他覺得很有道理,他開始理解為什麽那天那麽多年輕人像打了雞血一樣砸滿地的機器人了。他甚至有些期待,白板和他的ERL成員能夠真的做出什麽讓社會變革的事情。

然而這些很快就都跟他無關了,他馬上就要去火星了,那是人類才剛剛涉足的新世界,一個與地球完全不同的甚至隔絕聯係的世界。他還不知道那裏是什麽樣子,有怎樣的人生在等待自己,希望在那裏自己能找到一些人生的意義。

恍惚之中,鍾山突然看見眼前的城市夜景起了變化。

麵前的高樓從底層開始,燈光突然熄滅,然後一層層往上,所有的樓層都陷入了黑暗。黑暗瞬間蔓延出去,視野所及,城市的一座座高樓全都失去了光輝,變成了黑暗的墓碑。城市失去了喧囂,變成了死寂的墳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