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遠星

除了李斯特,膠囊旅館的其他年輕人也都很愛玩遊戲。鍾山認識了對麵床的一位年輕人,他似乎跟李斯特關係不錯,名字叫馬克。

馬克經常自言自語地嘟囔著說一些鍾山聽不懂的話。他說他家裏很有錢,但他“不想靠家裏,想靠自己的才華掙大錢”,自己隻是運氣不好淪落到這裏來,“最近混得不好,不敢出去見人”。

馬克膨脹的欲望和狂妄的野心跟他的行動力嚴重不符,他經常吹噓自己“有朋友在耀崗集團當高管,要拉自己過去”,還以“有一個掙錢的想法,隻差一筆啟動資金”為由,向周圍的工人借錢。鍾山見過他在遊戲中向隊友苦苦哀求給他轉點錢,說他快吃不起飯了,還經常收到他轉發的某個賭博網站的宣傳信息。

馬克說他剛來上海的時候,為了省錢,每天晚上睡在無人快餐店。深夜的無人快餐店是另一個世界,他看見了跟他一樣無家可歸的人們。大部分人是跟他一樣為了省錢的打工者。這些人橫七豎八地睡在無人的快餐店,擠滿了座位和餐桌,甚至過道都會睡滿人。

馬克說他在那見過各種各樣的怪人。有一次他被一個怪人搭訕,這個人說自己是發明家,發明了上千種東西,指機就是他發明的,但卻被便衣警察搶走。怪人說自己因為太聰明,被人嫉妒,經常被打。他身上裝了幾個國家的跟蹤器和竊聽器,幾個國家的元首隨時都在盯著他。但他現在淪落異鄉,求馬克幫他買頓飯吃,以後等他把自己的資金解凍了,會給馬克買棟別墅。

還有另一個怪人說自己是來城裏醫院掛號的,掛了幾天都沒掛上,城裏住宿太貴,為了省錢隻能在這通宵等。馬克說,這都什麽年代了,哪還用去醫院掛號看病,街上隨便找個讓醫療機器人檢查一下不就好了嗎。怪人說自己信不過機器人,就要去醫院找專家老師看。

馬克說這些人多半都是神經病,又沒錢又找不到工作,不知道怎麽活下去的。

馬克某一天在無人快餐店醒來之後,發現自己的指機被人盜刷了,自己辛苦打工幾個月掙的錢全部不翼而飛。從此以後他隻敢睡在膠囊艙裏麵,睡覺之前一定要反複檢查艙門是不是鎖好了。

像李斯特和馬克這樣的年輕人很多,垃圾場附近遍地的膠囊旅館憑借低廉的生活成本,成為了這幫城市最底層居民的樂土。每天早上,會有黑壓壓的無人機飛過來,運送著豆漿油條包子米線等早餐。它們在各個旅館附近盤旋,絡繹不絕。

數以千計的工人會蹲在旅館門口,睜著由於熬夜打遊戲的而發腫的雙眼,把頭埋在餐盒之中大口地吞咽。吃完之後餐盒就地一扔,油水和湯汁匯聚成細流,流了滿地。幾分鍾之後就會有卡車過來,把工人們拉向不同的工廠。地上的餐盒會在幾分鍾之內被烏鴉一樣飛來的無人機和機器人打掃幹淨,但留下滿地的黑色油印是清理不了的。黑印一天一天加深,踩上去十分油膩。

工作的時候工人們之間都很冷漠,很少說話,他們就像丟了魂一樣,雙眼空洞。但下班之後,他們投入到遊戲中,就變得活力無限,吵鬧聒噪。鍾山無法想象,這些冷漠的工人和晚上在遊戲中那些戰隊和工會中一呼百應的是同一幫人。他們對著麵前空無一物的牆,咯咯咯地傻笑。雙手在麵前雜亂無章地揮舞,比起鍾山,他們才更像是精神病院跑出來的。鍾山覺得這些人活不下去,但也死不了。

膠囊旅館附近經常會有治安機器人來來回回地巡邏。他們也不做什麽,就盯著路過的行人看,有時候會有機器人走到鍾山麵前,直勾勾地瞪著他。那雙綠色的邪惡眼睛,像是要把他的靈魂吸走。

垃圾場附近的貧民窟就像鯰魚滋生的肮髒水溝,很多樓之間被打通,形成和城市上層街巷一樣的“高層通道”。然而這些路大多很不可靠,有些在這一層,有些在那一層,甚至從人家的居室中穿堂而過,或者一直往下走反而上了天台,有些就莫名其妙地在某家的臥室裏終結。這些由空中天橋和地下快速通道等構成的複雜路網係統,能讓人在下雨天滴雨不沾地行走。貧民窟的內部結構永遠在變化,建築物們沒有統一規劃,沒有圖紙,又不斷在繼續生長,最後達到難以想象的複雜程度,宛如多維空間般混亂。城內由巷道、樓梯、天台、跳板、窗戶、通風口所組成的迷之路線,足以讓普通人有進無回。

這裏是法外之境、黑暗魔窟、賽博朋克、烏托邦,或者反烏托邦的集合,這一切都構成了一幅末日圖景。那些自由的極端化表現、令人心跳加速的怪誕元素、無政府主義、視覺上的獨特性,共同構成了一種城市語言。

鍾山突然覺得這個時代非常奇怪,明明已經有這麽強大的科技——產生了指機、強人工智能和機器人,還有飛行汽車、可控核聚變,但卻依然存在他們那個時代就有的很多社會矛盾。人類的生存環境並沒有改善,反而居住空間越來越小,幸福程度越來越低。在鍾山那個時代就看到了很多科技發展引發的社會問題的端倪,在這個時代終於大規模爆發。他無法想象,那些“偉大的變革”,導致了多少產業的徹底覆滅,會有多少人的生活徹底改變,會給環境帶來多少災難性變化。

他們所在的這個貧民區,裏麵的人們就像垃圾堆裏麵滋生的蛆蟲,渾渾噩噩地工作,掙著勉強能生存下來的工錢;然而走過拐角,隔了一條街的距離就是繁華的購物中心,那些衣著華麗的先生小姐們在工作日大張旗鼓地閑逛著,看見喜歡的衣服拿起來就買。鍾山很疑惑,他們為什麽這麽有錢,他們都不需要工作嗎?

這個時代的自殺率比六十年前高一百倍,可見這個時代的人們比以往任何時代都承受著更大的存在性焦慮。人類真是一種複雜的生物,當勉強能生存的時候,他們會覺得很幸福。當衣食無憂,受了高等教育之後,反而覺得很不幸。

人都是這樣,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得到了就覺得索然無味。對不熟悉的事物心生羨慕或敬畏,對熟悉的事物變得麻木而厭倦。所以他們不斷地需要更刺激、更令人上癮的遊戲,同時還需要更有效的抗抑鬱藥物。

馬克說自己對遊戲“理解很深”,“曾經在虹橋區業餘比賽中得過亞軍”,“早晚有一天要成為職業玩家,掙大錢”。他覺得遊戲世界很真實,裏麵的人都很有義氣,“不像現實世界,大家都冷冰冰的。”他賺的錢基本上都投入到遊戲裏了,買各種裝備。他因此還認識了很多人,“很多有錢的朋友,能買很多最貴的裝備。”

他經常說些什麽“遊戲是欲望的泥沼”,是“人性的鏡子”,之類鍾山聽不懂的話。

“你成天這麽拚命地打遊戲,不會覺得累嗎?”鍾山問。

“會啊,在《遠星》裏打累了,我們就找個外星人開的酒吧,幾個人在那裏吹牛聊天,喝點電子啤酒。在《刺客》裏打累了,我們就找個寺廟,大家一起打坐,哈哈哈。”

李斯特說:“玩多了這些遊戲之後,偶爾會忍不住幻想,搞不好今年實際上是2377年,我是個無聊透頂的老頭,泡在一個遊戲裏麵,這個遊戲正在模擬21世紀這個原始卻又令人興奮的世界。在二十四世紀的世界中,人類建造了一個圍繞恒星的巨大計算機,它強大的計算能力能讓一個人類上傳他們所有的意識到模擬的宇宙,他們可以永遠體驗純粹的快樂,並獲得永恒的‘生命’。你自己都不知道你真實的身體在哪裏。可以隨時把意識上傳,也可以隨時把意識下載到不同的身體之中……”

李斯特的幻想讓鍾山覺得很荒謬,但他卻不得不承認,自己也一直有一種類似的不真實感。他也偶爾會想,自己冬眠這件事會不會根本就隻是一個夢,一覺醒來其實自己隻是在冬眠艙中睡了一覺。

鍾山問李斯特,有沒有想過找女朋友,李斯特反問說:“為什麽要找女朋友?”

他在鍾山耳垂上一按,把自己的指機畫麵分享了給鍾山。鍾山看著全息圖像中各種女孩的頭像,她們每一個都美若天仙,有的在搔首弄姿,有的在含羞嬌笑。李斯特隨便點了一個叫“紫萱”的女孩進去,很自然地跟她聊起了天。女孩似乎是在自己的臥室裏麵,臥室很大,裏麵有張粉色的床,還有一些可愛的布娃娃,房間裏麵透露著曖昧的氣氛。女孩美的像是漫畫中的人物,隻穿著背心和**,本來在書桌前看書,李斯特點進來之後,她就轉過身來很親切地看著李斯特。“親愛的,你回來了!”她的聲音甜膩地讓鍾山起雞皮疙瘩。

“你可以和她聊天,可以讓她陪你玩遊戲,還可以讓她跟你做任何事。”李斯特挑了挑眉,此時的笑容有點猥瑣。“你說,我為什麽還需要一個女朋友?”

鍾山突然明白,為什麽這個時代結婚率這麽低了。除了這個軟件,還有無數其他種類繁多的社交軟件、模擬女友軟件以及聊天直播軟件。指機強大的功能能夠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滿足一個人的所有生理和心理需求。

他還見過李斯特看著指機內的一個少女直播自己健身和旅遊的畫麵,明明非常無聊,他卻能笑得前俯後仰。

這個時代的年輕人都很習慣這種隨意而墮落的態度,他們總是得過且過,及時享樂。大量碎片化的獵奇搞笑視頻和**直播,讓人再也沒有耐心靜下心來看完一本完整的小說。根據人性弱點而製作的層出不窮的生存類遊戲,勾起了寫入人類基因中的狩獵和收集的欲望,讓人上癮而無法自拔。這個世界一直在不斷地開發新的欲望,而身在其中的人類,不知不覺之間,從不考慮控製自己的欲望,隨意讓欲望繼續增幅。

鍾山卻很焦慮。

在鍾山那個時代,他經常每天工作10個小時以上,周末無休,工資也少的可憐,因此他隨時都有危機感,每天都在思考自己的前途。

但這個時代,李斯特他們每天隻需要稍微幹點工作,回家就有的可玩,雖然不能奢侈,但過的非常安逸舒適,他們就不會想要改變了。

“你別看我們過的很頹廢,這個年代的平均壽命已經比你們那個時代提高很多了,都快達到一百三十歲了。”李斯特得意地說。

一想到他們這樣的人生可能會持續一百年以上,鍾山就覺得莫名地悲哀。

他提醒自己,千萬不要墮落到李斯特和馬克這一步,成為他們這樣的人。他在垃圾場幹的很賣力,同時他始終沒有放棄追求更好的職業,每天他都會投出十幾份簡曆,然後努力地學習各行各業的知識,了解這六十年來人類社會發生的事件、變革以及每項科技進步帶來的影響,像苦行僧一樣拚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