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襲

李鳴珂如今雖然勢單力薄,好在她還有錢,而這世道從來都是有錢能使鬼推磨。

她找上了南陽城裏的幫派,許以重金,雇了六個身手矯健的練家子,再帶上一個執意跟隨的薛泓碧,一行八人趁著夜色深沉出了城。到了點翠山地界,李鳴珂遙遙望見官兵隻圍不攻,臉色倒也不變,徑自找到師爺耳語幾句,說定了以煙花為信,便由薛泓碧帶路,避開明火大道,繞行至後山一處峭壁下。

這峭壁高達七丈,平滑如削,上生青苔,六個牛高馬大的漢子顯然是不能空手上去的,李鳴珂按薛泓碧指引,找到一側嶙峋處,依稀可見橫生平台下有枯藤垂落,她眯了眯眼,一手抓住藤蔓,腳下往石頭上一蹬借力,身似飛燕憑風起,不多時就登上平台,在附近找了一棵兩人合抱粗的大樹,將粗繩繞三匝打死結,這才把繩索另一端放了下去。

薛泓碧雖然瘦小卻手腳靈活,第一個攀繩而上,剩下六個大漢也陸續上來,李鳴珂放眼望向山林,隻見得一片漆黑,低聲問道:“往哪邊走?”

薛泓碧指了個方向,道:“山寨大營在那邊山頭上,此外還有八個崗哨分別錯落開來,眼下官兵圍山,匪首必然聚眾商議對策,崗哨隻會有小賊留守,一一收拾不僅費時還打草驚蛇,直搗黃龍才是首要。”

“你怎麽知道這樣清楚?”

薛泓碧摸了摸鼻子,壓低聲音:“我家隔壁住的就是一位捕頭,早先匪寇剛來的時候參與過兩次剿匪。”

李鳴珂半信半疑,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她隻能將薛泓碧帶在身邊,一路往山寨大營潛行過去。

東方未明,月黑風高殺人夜。

這一廂山林之內摸黑潛行,另一邊山寨大堂燈火通徹。

點翠山上這夥賊人流竄至此還不到一季,一窩人裏不乏江湖好手,卻沒有個正經匠人,這樣短的時間內要說能蓋起什麽巍峨山寨,純屬癡人說夢。

因此,他們占山之後巡視全局,發現點翠山主峰上有個十分寬敞深邃的天然山洞,其中又有不少小洞窟,七扭八拐,四麵通達,既能抵禦風寒又不怕野獸襲擊,是再好不過的棲身之所,以匪首陳寶山為主的九名頭目便占據這裏作為大營,吃住議事都在此處。

如今兵圍山下,陳寶山雖驚不懼,吩咐人手嚴加把守各處山道,又召集兄弟聚首一堂,針對此事商議對策。

“按我說,鎮遠鏢局的貨就不該碰,兩箱貨雖然價值不菲,卻是燙手無比,並不是咱們能沾手的。”在場唯一的女匪王幺娘看向對麵的獨眼男人,眼中難掩怨色,“二哥倒好,不僅劫鏢殺人,還漏掉了一個活口,這下禍事上門,牽連眾弟兄。”

獨眼男人聞言冷笑:“九妹這話可有些喪良心了,兩箱貨抬上山,你可是第一個叫好的,那金鐲子還在你手上戴著,現在倒來埋怨於我?”

“夠了!”坐在上首的中年男人正是陳寶山,他相貌普通,左邊額角有一塊紅色胎記,身材高大,一雙手大如蒲扇,眼見兩人就要吵起來,掌中盤玩的鐵核桃便被捏碎,這聲音鎮住了場子,柳眉倒豎的王幺娘也不敢如平日一般賣俏造次,乖乖閉了嘴。

陳寶山緩了緩語氣,目光掃過在場所有人,沉聲道:“兄弟們一路流亡至此,憑的就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八個字,老二雖然壞了規矩,卻也是為了兄弟們日後營生打算,沒少過任何人的好處,如今官兵圍山,當務之急還是如何解決麻煩。”

“大哥說得對。”一名落魄書生打扮的男子沉吟片刻,“不過,這次的事情不同以往,官兵圍山尚在其次,麻煩在於那姓李的小娘……她是鎮遠鏢局的大小姐,出了劫鏢之事必定派人知會家中,我雖讓山下耳目攔了信件,也不能保證萬無一失,倘若鎮遠鏢局派人前來尋仇,我們才是真正死到臨頭!”

此言一出,饒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獨眼男人也打了個哆嗦,事情已經過了快三天,可他每每想起與鏢師廝殺的情景就忍不住心裏發寒,倘若點翠山不是他們的大營,如果大哥陳寶山沒有及時派人來援,恐怕那天晚上橫屍山下的就是自己。

放眼山寨,剩下二百人大多是草莽漢子,真正會武功的不過五十,其中以陳寶山武功最高,他是白沙門叛徒,不僅練得一手好掌法,還擅使暗器,如此才能率領他們打退三次官兵圍剿。然而,鎮遠鏢局跟這群吃官糧的空架子不同,他們立業百年,家底豐厚,人手眾多,鏢師之中不乏江湖一流高手,若是前來複仇,別說一個陳寶山,恐怕十個也不夠打殺。

陳寶山也明白這一點,他叛出師門做賊寇,素來知道能屈能伸的道理,思慮之後下了決定:“既然如此,咱們就趁早離開此地,另謀生路!”

此言一出,眾人有驚也有喜,隻要想通關節,誰也不想去做碰石頭的臭雞蛋,而誠如陳寶山所說,那兩箱紅貨價值不下萬兩,兄弟們分一分,以後就算不再打家劫舍也能過上好日子,彼時各奔東西,鎮遠鏢局就算想找他們尋仇也無覓處了。

王幺娘率先一笑,緊接著又皺起眉:“大哥,眼下官兵已經把點翠山圍住了,我們要想走脫並不容易。”

“不,易如反掌。”方才的落魄書生看向陳寶山,“咱們兄弟九人都有武功傍身,又熟知點翠山地勢,眼下夜色黑沉,憑咱們的實力逃出去,誰也不會發現。”

獨眼男人又驚又怒:“老四,你要拋下兄弟們?!”

“二哥,識時務者為俊傑。”落魄書生環視眾人,“九人夜奔悄無聲息,近三百人若要離山就隻能硬闖,一不小心就誰也走不掉,何況……”

兩箱紅貨雖然價值連城,可一旦分給二百餘人,他們又能落下多少?

刀口舔血這麽多年,不是沒想過金盆洗手安居樂業,如今大好機會就在眼前,誰能為了不相幹的人輕言放棄?

落魄書生沒有把這些話說出來,他知道大家都明白。

兩個大箱子就擺在中央,裏麵滿載金銀珠寶,在火光下璀璨生輝,晃花人眼也迷亂人心。

一時間,誰也沒有再說話,隻定定地看著它們。

半晌,先前沒有開口的老者起身向陳寶山行了一禮,道:“如今朝野黑暗,民不聊生,眾弟兄大多都是流民出身,我等也是無奈落草,蒙大哥施救收留,一路追隨,然而這些年打家劫舍,手頭都有人命在,一旦被官府所擒,兄弟們都免不了斬首下場……老朽感念大哥恩情,然年邁力衰,就留下與眾弟兄赴死。”

王幺娘神色微慟,到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

老者直起身,不再看珠寶一眼,轉頭向洞口走去,眼看就要邁入夜色之中,一抹寒光從王幺娘眼前掠過,她看到飛刀在布衣上綻開血花,老者連回頭的機會都沒有,就這樣撲倒在地,身體**了幾下就不再動了。

她沒有看清出手的人,也無須看清。

在分贓逃命之計出口刹那,在場之人已經沒了第二個選擇,因為消息一旦走漏,不等官兵破防,寨中兄弟就能撕了他們,倘若鬧得不好,誰也走不掉。

陳寶山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無猶豫之色。

“分吧。”

輕飄飄的兩個字,定下了餘生富貴與兩百多人的生死。

剩下七人互相看了一眼,正要有所動作,忽然聽到外麵傳來喧嘩聲,伴隨著越來越近的急促腳步聲,彼此心頭都是一凜,獨眼男人率先起身,厲聲喝道:“發生何——”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驚恐浮現在臉上,迅速放大到全身。

火。

熊熊烈火,從半山腰燃起,沿著樹林一路蔓開,如同一條複蘇的火蛇,順風盤繞,仿佛將這座山峰攔腰橫截。

“走水了!”

“快來人救火!”

“水在哪裏——”

“啊啊啊啊啊!”

“……”

山賊們雖然打家劫舍,沒少幹殺人放火的勾當,卻從來沒見過這樣大的火勢,猝然事發之後,一個個尖叫出聲,驚慌四竄,到處尋找水源救火,卻發現起火源並非一處,且有油脂烈酒潑灑蜿蜒,而山澗附近不知被何人暗中動作,砍倒大樹攔截路中,雖能攀越,卻難取水。

李鳴珂躲在暗處,看見這無比混亂的場麵,忍不住回頭再看緊隨身後的薛泓碧,愈發覺得這小子真是個人才。

一行八人上山後,薛泓碧先指出主峰所在,又帶他們一路沿著樹林陰影潛行,直至抵達半山腰,發現這裏有許多建造粗陋的茅草屋和泥巴房,附近還有些汙物,必然是山賊們吃住的地方,遂仗著身小靈活自告奮勇,竟被他摸到了廚房,找到了大量濁酒和半凝固的葷油。

李鳴珂武功好,輕身功夫也不差,親自把這些易燃之物搬了出來,令六個雇來的人分頭放火,而薛泓碧適時提醒她附近還有水源,若要讓火勢愈大,必先阻斷此路。

於是,李大小姐的佩刀尚未飲得仇人血,先劈了七八根大樹。

眼下火勢熊熊,李鳴珂與薛泓碧躲在一處大青石後,前方不遠就是著急救火的山賊,她將皺巴巴的地圖拿出來,借著火光快速瀏覽一遍,心下有了數,對薛泓碧比了手勢,示意對方找地方藏好。

這一回薛泓碧沒再要求跟著她,知曉李鳴珂是要去截殺趁亂逃跑的匪首,帶上自己無異累贅,乖乖點頭表示知道,接過她遞來的一把匕首,貓著身子從陰影裏跑走了。

李鳴珂其實不怎麽放心一個半大少年留在這山上,可惜此時已沒了退路,隻能強行壓下心中憂慮,朝另一個方向去了。

她剛走,先一步離開的薛泓碧竟又折返回來,望著李鳴珂離去方向,映著火光的眼底晦澀不明,恰好身邊有根枯枝被火星點著,發出“劈啪”一聲響,驚動了不遠處的一個山賊。

“誰在那裏?!”山賊一邊發出喝問,一邊拿著棍棒走來,看到是個半大少年,先是鬆了口氣,繼而又升起疑慮——這山寨裏哪來的孩子?

來不及多想,已經被大火逼至瘋狂邊緣的山賊舉起了棍子,朝薛泓碧的腦袋悍然砸去!

“啪”的一聲,棍棒砸在薛泓碧掌心,他那隻握筆都還略顯小的手接住碗口粗的木棍,不僅沒被當場砸折,竟還紋絲不動!

下一刻,薛泓碧借此力道往上抬腰,細瘦的身體如蛇般攀上山賊臂膀,沒等對方反應過來,那雙腳就已如剪刀般纏住他的脖頸,同時握棍的雙手猛然下壓,但聞“哢嚓”兩聲同時響起,那山賊倒在地上,脖頸與手臂都被拗得畸形,滴血不見,一聲未吭,人已經沒氣了。

薛泓碧鬆開鉗製的肢體,眼中掠過一絲暗色,又很快隱沒下去,他深吸一口氣,朝李鳴珂離開的方向追去了。

他並沒發現,一道黑影跟在了他身後,不遠不近,如飄萍鬼影,卻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