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匪

大靖,永安十九年秋,嚴州南陽城。

深秋時節,不僅北地霜寒,南方也是一片蕭瑟肅殺。濃重夜色下,一座大山壓在距南陽城不過十裏的路口,山上燈火大亮,如巨獸之目震懾往來,映得左麵一川河流盡彤紅,而在四麵山腳處,執火佩刀的官兵把守要衝,將這山圍了個水泄不通,粗略一數,約莫千百,對這人口稀疏的南方小城而言,已是傾巢而出才有的大陣仗。

風吹透心寒,連官兵都忍不住縮脖,騎在馬上的師爺卻出了滿頭大汗,焦急地來回踱步,險些被這匹老馬摔了下來。

南陽城雖是依山傍水,卻沒有什麽天塹要塞,眼前這座點翠山乃是雲山山脈的延伸,不算巍峨高大,難在地勢複雜,山上草木並不茂盛,飛禽走獸也不多見,除了打獵采藥為生的幾戶人家,平素少有人往山上去。

直到兩月前,一夥為數不少的賊匪流竄至此,占山為王,禍害鄰裏。

南陽城現任知府是從京城下放來的,犯了什麽錯、得罪何方貴人尚不得而知,要在這偏僻平庸的地方做出大好政績官複原職估計是沒了希望,走馬上任快三年還閑得發毛,好不容易來了這夥賊人,知府半夜就從小妾**爬起來,召集人手就去剿匪,結果沒想到這夥山賊之中有不少練家子,一次不成,兩次又敗,第三次連捕頭都死了兩人,帶回來的屍體衣物上還被人寫了潦草大字,是曰“你不犯我,我不犯你”。

賊人膽大包天,可見一斑。

本就開始打退堂鼓的知府,這下子徹底不吭聲了,他出錢補償了死者家眷,便對這夥山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好在賊人也有點分寸,無論來往商旅還是縣城百姓,一律隻索錢財不傷性命,下山放火劫掠之事從未有過,雙方就維持這樣微妙的平衡直到如今。

然而,夜路走多總要撞見鬼,知府還在跟師爺琢磨如何招安,就有衙役傳來急報——兩天前的夜裏,一行鏢隊路過點翠山,被山賊給劫了。

麻煩在於,這是鎮遠鏢局的車隊,押送兩大箱紅貨,麵對山賊攔路搶劫,鏢師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步,於是雙方夜下交戰,最終強龍難壓地頭蛇,山賊一方死傷近二十人,鏢隊一行十六人都被殺死滅口。

按理來說,此事神不知鬼不覺,倘若苦主尋來,知府一推四五六便也過去了,奈何誰也沒想到,鏢隊實則有十七人,那活下來的是鎮遠鏢局大小姐李鳴珂,平生第一次走鏢,跟著長輩漲些閱曆,案發之前獨自去林子裏解手,沒承想回來正好撞見山賊屠殺鏢師的一幕,恨得睚眥俱裂卻沒莽撞送死,手按腰刀藏身石後,將賊人麵目與來曆去向看得一清二楚,待山賊離去之後,撿起沾滿血汙的鏢旗,徒步十裏抵達南陽城報官,同時借驛站送出加急書信,將這場劫鏢告與家中。

鎮遠鏢局在先帝年間曾有“天下第一鏢”的盛名,哪怕如今江河日下,仍在江湖市井間有著非同尋常的影響力,更不用說李鳴珂私下向知府透露那兩箱乃是富商托付送往京城貴人處,一旦失鏢,不僅鏢局討不得好,南陽城官府也要吃掛落。

如此一來,知府再也不能裝聾作啞,硬著頭皮連夜點齊人馬,甚至出動了巡城官兵,勢要將這夥無法無天的賊寇盡數拿下,可惜從酉時到亥時,別說攻破山寨,連半山腰都沒能上去。

這夥山賊約有二百來數,其中不乏好手又占據地利,官兵欲從山道入,先後遭到滾石與竹箭的襲擊,一下子折損了好幾個人,其中一名官兵被滾石壓住大腿,旁人欲救不得,隻能活活痛死,慘呼聲猶聞在耳,令在場所有人都心驚膽寒。

點翠山易守難攻,師爺隻能先派兵將此地圍個水泄不通,打算跟他們慢慢耗,畢竟山賊不事生產,這座山上也沒有多少野物,要不了幾日就會麵臨彈盡糧絕的困境,彼時再攻總好過現在讓官兵上前送死。

然而,官府能等,李鳴珂卻等不了。

她是鎮遠鏢局的大小姐,鏢隊之中不乏親近長輩,凶案就在眼前發生,雖為複仇強忍衝動,事後難免寢食難安,眼見分舵那邊尚未傳回消息,官府這廂又久攻不下,李鳴珂隻覺得心急如焚,躺在**輾轉反側,終是起身去街上走走。

此時已過了二更,大靖雖不設宵禁,到了這個時候也隻剩下酒肆賭坊還燈火通明,李鳴珂身著黑衣腰係白麻布,在幢幢燈影下猶如長街遊魂。就在這時,前頭突然傳來一陣吵鬧聲,李鳴珂抬頭望去,隻見賭坊門外圍著一圈人,最裏麵是個嬉皮笑臉的中年男人和一個喝得醉醺醺的婦人,旁邊還站著四五個身穿短打的賭坊打手,周遭男女看客大半是賭徒,一個個伸著手指議論紛紛,好不熱鬧。

李鳴珂隨意聽了一耳朵,原來這婦人名叫杜三娘,早年喪夫,五年前帶著兒子到南陽城定居,開了家包子鋪維持生計,她手藝好,日子本該過得去,奈何不知從哪兒染上賭性,是城裏有名的賭棍,這回喝多了酒又遇上外地來的硬茬子,賭輸了五十兩銀子,眼下她賠不出錢,贏家與賭坊也不肯善罷甘休,隻將她扣住,差人去她家裏拿錢。

得知前因後果,李鳴珂也沒了多管閑事的心思,正準備繞道離開,那去拿錢的役人已經帶著個半大少年回來了,她定睛一看,這杜三娘的兒子看著不過十二三歲年紀,身材單薄,眉目清秀,雖然穿著身粗布麻衣,卻沒有補丁和髒汙,有種讀書人的書卷氣,混不似一個爛賭鬼能教養出來的孩子。

五十兩銀子,賣包子維生的孤兒寡母自然是拿不出來的,那少年倉促之下翻遍家中也隻拿出了二十兩,正為了母親低頭求情,希望賭坊能夠寬限些時日,放在平常這事兒也沒什麽大不了,奈何那身為債主的中年男人並非善茬,一聽錢財不夠,當即陰陽怪氣地道:“老爺我過兩日就要離開這裏做生意,哪來時間給你們寬限,若你們一拖再拖,豈不是讓我人財兩空?”

少年有些難堪,低聲道:“我不會拖欠您的銀子,給我一兩天,借也借來還你。”

“本老爺缺你這點銀子?”中年男人從鼻孔裏哼氣道,“總而言之,要麽現在交錢走人,要麽……”

頓了頓,他眼珠一轉看向杜三娘風韻猶存的麵容身段,笑容就帶上了幾分惡心的猥瑣:“要麽,讓你娘陪我兩天,三十兩銀子一筆勾銷。”

杜三娘今年已經三十來歲,可她模樣生得好看極了,平日裏忙碌來去也不見身段走樣,比之那些大姑娘小媳婦半點不差,在南陽城裏沒少招人眼,如今又喝醉了酒,蒼白臉上暈開酡紅,活似塗了胭脂。

中年男人此言一出,周遭圍觀的賭徒閑漢們都嬉笑起來,有人伸出不規矩的手去摸杜三娘,被那少年狠狠推開,他把杜三娘護在身後,警惕地看著這些人,像是看門的小狼狗,可惜畢竟年紀小,雙拳難敵四手,很快被拉扯開來,剛出口的呼喊又被破布堵了回去。

李鳴珂終於看不下去了。

那中年男人已經把杜三娘攬在懷裏,噘嘴就要親,結果嘴唇碰到的不是溫香軟玉,而是一柄未出鞘的刀,沒等他反應過來,刀鞘就像一個巴掌拍在他臉上,直接將人打退數步,杜三娘也到了李鳴珂手裏,竟是還沒醒酒,軟綿綿地站著,不時呢喃幾句胡話。

“五十兩銀子,我給你。”李鳴珂從腰封裏摸出一張銀票,看也不看丟了過來,在眾目睽睽之下,那輕薄紙張就跟長了翅膀似的,飛過兩丈直直落在中年男人手裏。

她是外地人,雖說鎮遠鏢局跟點翠山匪徒之事已經鬧得滿城風雨,老百姓們卻不知道這少女就是李大小姐,隻瞅見她手裏出鞘三寸的長刀,寒光如蠍尾蟄疼人眼。

市井百姓向來不與這些刀口舔血的江湖人糾纏,看熱鬧的人當即退了開去,賭坊本也不想把事做絕多生事端,見李鳴珂要出頭,趕緊對那麵色難看的中年男人勸說道:“陸老爺,那女人已經是半老徐娘,您拿回這五十兩銀子去怡紅院找個年輕漂亮會來事兒的姑娘不比她強?我跟那老鴇子有些交情,隻要您過去,一定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您看……”

被稱作“陸老爺”的中年男人顯然還有些不願,不為杜三娘的容色,但為一口氣也不容易咽下,可李鳴珂年紀雖輕氣勢不弱,眼下將母子倆擋在身後,麵如寒霜,竟比那刀鋒更駭人,令他把剛要出口的咒罵統統咽了回去,拿了銀票罵罵咧咧地走了。

沒了熱鬧可看,街道很快就空了下來,李鳴珂還刀入鞘,見杜三娘還是醉醺醺的模樣,眉頭微皺,對那少年道:“事情已了,帶你娘回家吧,路上小心。”

“多謝女俠出手襄助!”那少年用肩膀撐著杜三娘,行了個不倫不類的抱拳禮,麵色赧然,“那五十兩銀子,我……”

五十兩銀子對李鳴珂來說九牛一毛,她擺了擺手:“不必你還,今後讓你娘親約束自身,好生過日子就是了。”

“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哪裏是能輕易算了的。”少年猶豫片刻,抬頭看向李鳴珂,“敢問女俠能否送我母子一程,待我到了家中,有一回禮相贈,並非什麽值錢物,算我一番心意,請務必收下。”

李鳴珂本想拒絕,轉念一想又擔心那陸老爺回頭找麻煩,索性應下了。

杜三娘的家住在城南梨花巷,離這賭坊並不太遠,很快便到了,少年安置好自己的娘親,先給李鳴珂倒了碗茶,然後進屋翻找一會兒,很快捧著一卷畫紙走了出來。

李鳴珂本以為他要送自己一幅字畫,沒想到攤開來看竟是點翠山的地圖!

這畫紙已經泛黃,顯然有了些年頭,畫技顯然有些拙劣,勝在線條明晰標注恰好,比她在官府看到的還要更詳細一些,其中更有許多不為外人所知的山路小道。

“你……”

“我姓薛,名泓碧,在此再謝李大小姐仗義解圍之恩。”少年這回向她認認真真地行了一禮,“您救我母親,我無以為報,隻能為您複仇雪恨添上一臂之力。”

李鳴珂心下一跳,右手下意識按住刀柄:“你知道我是誰?”

薛泓碧露出有些狡黠的笑:“點翠山一事南陽城內無人不曉,在這節骨眼上束素佩刀的年輕女俠也就隻有李大小姐了,剛才那些人沒認出來,隻是書讀得少些,腦子轉得不夠快。”

他年紀不大,這話說得斯文且損,饒是李鳴珂滿腔悲慟,也忍不住被逗得一笑。

她將這幅地圖拿起來仔細看過,挑了挑眉:“你自己繪的?”

“原是我先生的,他老人家喜愛山水,南陽城周邊地貌皆看在他眼記在他心,我又是個閑不住的皮性子,以前沒少滿山撒野,就比其他人知道得更多些。”薛泓碧知道她心裏還有疑慮,回答得認真仔細,“聽聞官兵們今日剿匪卻久攻不下,您有什麽打算呢?”

李鳴珂收起地圖,搖頭道:“那夥賊寇人多勢眾,匪首又有身好武功,我本想在天明摸上山去探個虛實,眼下得了你這圖也不必再廢功夫,隻能靜待家中長輩了。”

“是這樣……”薛泓碧猶豫了半晌,“李大小姐,我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李鳴珂最煩讀書人扭扭捏捏的毛病:“有話直說。”

“您若是想要報仇雪恨,怕是不能再等了。”薛泓碧抬頭看她,“若我沒有猜錯,點翠山上那幾名匪首最遲明晚一定會逃走,屆時就算你們踏遍山寨,也隻能抓到那些散沙嘍囉,罪魁禍首早已逃之夭夭。”

李鳴珂一驚:“你說什麽?”

“那些山匪本就是流寇成夥,兄弟義氣或許有些,可如今闖下大禍,先有官兵圍山,後有鎮遠鏢局討血債,點翠山必破無疑,如此一來負隅頑抗就成了困獸之鬥,大難臨頭各自飛才是他們的康莊大道。”

“賊寇二百餘人,官兵日夜不撤,他們怎麽逃?”

“因此,能逃的隻有那幾名匪首。”頓了下,薛泓碧問李鳴珂,“敢問大小姐,被劫走的那趟鏢數量多少,價值幾何?”

李鳴珂沉默片刻,終是答道:“兩箱紅貨,價值萬兩。”

“這就對了。”薛泓碧唇角一勾,“這些賊人除卻匪首,大多是農夫出身,如今又惹上鎮遠鏢局,就算僥幸逃過一劫今後也不可能東山再起,而兩箱貨物若分給山寨上下,每人隻得一星半點,若換了您是匪首當如何選擇?以我之見,趁官兵圍山、眾匪疲於應對,幾個匪首必然私自分贓,隨即棄山逃跑,有了財帛在手,少說也能過上數年好日子,不比留下等死強?”

李鳴珂的目光落在地圖上特意標注的幾條隱秘險路上,握刀的手背青筋畢露。

是了,她要想報仇雪恨,就隻有一天一夜的時間。

薛泓碧言盡於此,見李鳴珂收起地圖,心下已知其決斷,遂建言道:“我知大小姐不畏賊人,可那畢竟是他們的地盤,您勢單力薄落不得好,不如……”

他踮起腳,湊在李鳴珂耳畔低語,後者眼中陰鷙漸漸散去,看向這少年的眼神卻逐漸暗沉下來,再不能將他當個孩子看待。

“……好。”李鳴珂抬起一根手指,對薛泓碧慎重道,“隻要我能報仇,鎮遠鏢局欠你一個人情,今後若有所求而我等力所能及,絕不推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