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啟示

“金廣森,你出事兒了咋也不告訴我?我多擔心啊,你這死人!”回家的時候,張小玲在車站接他,又急又怕,見到他完好無損,破涕為笑,上來就錘了他一拳。

“哎喲,小玲啊,我本來沒事,你要把我打出毛病來嘍。”金廣森已經退了燒,右手縫了針,插在兜裏沒讓人注意到。

夫婦二人笑著鬧著,慶賀這重逢。回到單位,金廣森還有不少稿子要寫,愣是被逼出了左手寫字的技能,被同事戲稱為“雙刀老金”。

“那可是不敢當,聽著好像雙槍老太婆似的。”他擺擺手,拒絕這個“封號”。

後來,他的手上傷口愈合了,再練左手寫字就失去了動力。有時候,人還真是需要逼自己一把,才能發揮出意想不到的能力。

春海的工作一成不變,車舊了,人也疲了。而春雪又帶來了新的氣象。

“老爸,老媽,我考上了,我考上燕華大學的研究生了!”

春雪蹦著跳著回到家宣布這個好消息,她先喊老爸,再喊老媽,搞得張小玲有幾分吃醋了,女兒怎麽和爸爸感情更好呢?

“好啊,那好啊,爸支持你……”孩子長大,也就意味著自己老了。春雪這一去,念的是學碩,又要三年不在家了。

“春雪啊,聽爸爸跟你說,你那工作,既然打算不做了,就要好好地和領導、同事說清楚情況,把工作交接明白。要是有什麽做到一般的工作,尤其不要出問題。你走了,可不能把麻煩留給別。以後,不論到哪兒去,都要這樣做。先做人,後做事,記住了嗎?”

“老爸,你放心吧,我記住了。我肯定不會給他們添麻煩的。”

“嗯,那就好。”金廣森放心地點點頭。

至於兒子春海那裏,也有了些不同以往的動向,讓兩口子頭疼不已。

世界不斷變化,漸漸地,成了金廣森看不懂的模樣。他首先不明白的,就是兒子春海提出要辭了工作,去南方做生意。

經濟特區的事,新聞裏提了一段時間了。金廣森本身就是宣傳口的人,怎能不知道呢?可是知道是一碼事,自己的親兒子要南下,就是另一碼事了。

“好好的工作,怎麽能說不幹就不幹了?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你?”他平時素來溫和,這一次當真動起怒來,空氣變得緊張,張小玲見了也不敢勸。

“爸,從小您就告訴我們,要敢想敢拚,我這不是拚一下試試嘛。姐姐能去北京,我怎麽就不能去南方?”

“那能一樣嗎?她是考上了大學,千軍萬馬獨木橋考上的大學。你怎麽樣?為了給你找工作,咱家連家都搬了,你就不能懂點事兒?我看啊,還是你姥姥姥爺說的對,趕明兒給你尋一門親事,你結了婚,踏踏實實過日子就好了。”

“爸,先立業後成家,我想做自己的生意,然後再說這些有的沒的。”

“什麽叫有的沒的?你還敢頂嘴了?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都有春雪了!”金廣森說著,氣的發抖。

“少說兩句,看給你爸氣的。”張小玲上前扶著金廣森坐下,拍拍他的後背,又給兒子一個眼色,讓他先躲一邊兒去。

父子倆僵持不下,春海打電話給姐姐找支援,可是春雪也還沒念完書,就算有什麽想法,也沒法施行,幹脆撂了電話,不和弟弟說那些有的沒的。

“姐,我和爸媽再談談吧,你放心,談妥之前,我不會跑了的,又不是中學生了。以前不懂事,以後不會了。”

春海也想過一走了之,但是想到父母要為此憂心,他心有不甘,卻也沒有擅自行動。

“春海老哥,你要是把家裏說服了,估計我家也能同意。不瞞你說,我在廠裏,太累了,要是能有自己的買賣做,就不想幹了。”

名叫王力的年輕人和他走得近,兩人盤算著一同去南方,卻都被現實絆住手腳。

“老弟,且等一等吧,家裏,我會說服的。”

春海蹲在牆角猛吸一口煙,其實心裏也沒底,但既然沒人認了大哥,麵兒上決不能慫。

這時候,一件事打破了僵局,金廣森得以重新審視生活中作出的選擇。

“嗯、嗯、好的,師娘節哀,我們馬上回去,這就回去……”金廣森一邊接電話,一邊緊鎖眉頭。

“廣森啊,怎麽啦?誰家出事兒了?”張小玲有不好的預感,等他掛了電話,湊上前問。

“咱麽班主任蕭老師……去世了。是肺癌,確診的時候就是晚期,然後就……師娘打電話來說這件事。我說,咱倆回去一趟吧,送送老師。”

張小玲聽了,十根手指捏在一起絞了絞。

她在學校工作,是不容易請下假來的,學生們又正值考前衝刺階段。可是,師娘這時候一定很需要人陪伴,不去可不應該。她沉吟片刻,最終決定向學校告了假。

兩人同行,本不想告訴春海,但春海也認得蕭老師,知道蕭老師是爸媽走到一起的緣由之一,執意一起去送這位老師最後一程。

“蕭老師以前咳嗽嗎?我都沒注意……這麽好的人,怎麽就得肺癌了呢?這病啊……他可太遭罪了。”張小玲難以掩飾心中的不安,嘴一直沒停下。

春海知道這是她一貫的做派。他當年大學落榜時,她的話也是這樣密。

“唉,還說這做什麽。癌症啊,不分好人壞人……啥也不分。”金廣森說這,扭頭看看窗外樹的剪影,不再說話。

齊齊哈爾市的變化不大,依舊是早上有晨霧,晚上有晚霞。風景不變,人卻不是原來的模樣了。

金廣森印象中的師娘總時笑意盈盈,慈祥又溫柔,對待師範學院的學生像家人一般。她做的土豆燜麵,隻是放了普普通通的鹽,就味道鮮美,在困難時期是無上的美味。可是這一回,蕭老師病故給她很大打擊,她緩不過來,竟表現得反應遲鈍,對人們愛搭不理。

蕭老師一生清貧,除了幾櫃子書,沒留下什麽顯眼的東西。可是,他家孩子都不怎麽愛看書,也沒把這些書愛護好。由於書櫃是鬆木做的,生了鬆毛蟲,嗑壞書架,書也跟著遭殃了。

金廣森從書櫃裏翻出學生們的作文本,抽出其中他和張小玲的部分,抖掉上麵的碎屑。至於其他人的,他想了想,還是放回原位。

金廣森翻看這些本冊,回想自己的來時路。

即使已經成為職業記者,他在創作中,依然不時會有思路枯竭之感。

每當這時,他會回想自己曾經寫過的文章和師長們的教誨,試圖從中遁尋當時創作中的靈感來源。

人在少年時,創作的本心大多是真誠和敏感。畢竟嘛,少年人的生活經曆較少,見過的人和事是有限的,唯一支撐創作的動力莫過於胸中噴湧的情感。

然而,一味被情感驅動,隻能創作出有限的作品,這些作品有時候隻能稱得上戲筆,算不得什麽真正的才情流露。

有個詞叫做“老辣”,金廣森在不惑之年後,才逐漸體會其中的道理。老道加毒辣,這便是老辣了。

可是,難道所有上了年紀的人,就都要針砭時弊、吆五喝六嗎?不盡然呐。許多老前輩們,能夠創作出真正雋永的佳作,其中融進了他們對世間萬物的熱愛。

人終有一死,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金廣森的生命中,也已經見證了幾位師長的故去。可是,即便後輩們不再想起他們,他們的存在依然有價值——那就是,他們熱愛的事業仍延續著。

人如果深愛這個世界,那麽即便人生有盡頭,事業總會被後人所繼承。

譬如說,文海漫漫,江山代有才人出,人性本身是書之不盡的,每一代人都在抒發自己的心緒,這一切的情感凝聚成不容忽視的力量,默默推動文明的進程。

春雪曾問過他一個從大學同學那裏聽來的問題:如果說,被困在圖書館裏,必須燒書取暖,該從什麽書燒起?

金廣森曾想過幾種不同版本的答案,譬如,挑選那些本就該被打碎成紙漿的無用之書先燒,再燒掉有意義的書。

可是,這問題太殘酷了。換個角度想,如果現實一點考慮,東北太冷,即便燒了書也支撐不了多久,幹脆就都不燒了,留給後人吧?而現在,在老師的墓前,他卻想,以後不論什麽事情,把選擇權交給未來的人們,年輕人總要去處理未來的事。

“極樂往生……平平安安……你們看啊,他手裏捧著經書,正笑著呢……”

墓地邊走來一個討錢的女人,手揣在袖筒裏,念叨著不知怎麽傳下來的一套詞。金廣森暗自搖頭,他的老師是唯物主義者,一輩子都不會信什麽經書。

但是,聽著那女人的念叨,他也逐漸感到平靜,感到他們這些晚輩已經盡力了。

於是,他給了那女人賞錢,女人接過來數一數,搖頭晃腦地走開了。

陵園附近有大麵積的樹林,因而禁止點燃明火。蕭老師的墓前沒有燒紙錢,顯得空曠。金廣森將從家帶來的酒灑在地上,默默祝願老師獲得長久的安寧。

“春海,爸支持你做生意了。”金廣森說完,別過頭去閉上眼,沒有去看春海那張驚訝的臉,也再沒解釋為什麽。

“謝謝爸,爸,你相信我,我肯定能成事。”春海急於表決心,張小玲卻示意他別說了,讓金廣森靜一靜。

回城裏的路上,這位父親一路無言。

師娘沒有哭,在家裏默默地熬酸菜湯,裏麵放著敲出骨髓的大棒骨。

“廣森呐,你們看看,有什麽想拿的,就拿走吧,這兒,我不想再來了,我要跟兒子住去了……他在山東,發展挺好的……”

做完湯,她把大湯碗端上桌,從鍋裏盛出芸豆飯,遞給前來吊唁的人們。她自己什麽也沒有吃,整個人放空地坐在灶台旁。

金廣森是第一次這樣近距離看到遺孀的狀態,他的表情也有些凝重。

夜裏,他輾轉反側才勉強睡去,竟做了一個夢。夢裏的事看著真切,醒來後他也沒有忘記。

金廣森在夢裏開著一輛大車,行進在林蔭道上。路又寬闊又平整,高大的柳樹也仿佛被修剪過一樣整齊。副駕駛的位置,坐的正是蕭老師。

兩人像無事發生一般相談甚歡,金廣森從後視鏡中看看自己的臉,總看不真切。那鏡子裏,照不出蕭老師的樣子。

路很長,經過幾個上坡下坡,還是沒有見到盡頭。這時,金廣森注意到,天上似乎少了點東西?

是的,天上沒有太陽。

“蕭老師?我在往哪兒開?”金廣森回過頭提問,蕭老師還是年輕時的模樣,微笑著看著他,不作聲。

“蕭老師?蕭老師?”金廣森隱約覺出這是個夢,他大聲喊起來。

車像是撞到了無形的牆壁一般猛然停下。

蕭老師動作麻利地打開車門,下了車,頭也不回地向前方走去,留下金廣森在車裏,四周完全靜下來了。

金廣森醒來時,天光大亮,已經到了動身返回的時候。如果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的告別也已至盡頭了吧。

回憶中蕭老師的音容笑貌終會淡去,活著的人能做的,唯有忘記得慢一點,繼續努力生活。

“爸,媽,相信我,我會成功的。”

春海如願地去了廣州,雖然沒能成為列車員。但他還是像小時候那樣喜歡火車。一路上,每當有列車員路過查票,他總會盯著那身整齊的製服看了又看。

年輕的列車員剛剛開始上班,不明所以,以為他有什麽別的企圖,特意仔細檢查他的票。

“我的票沒啥問題吧?我就是看你們衣服好看,多看兩眼。我小時候就羨慕列車員,哪兒都能去,看到好多風景!”

列車員聽他這樣解釋,笑了笑,又投入到工作當中。哪一行都不容易,列車員又不是玩樂的職業,整日站著,很容易靜脈曲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