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尋夢青城

1.列車奔馳了近三十個小時到了青城。

青城,是自治區首府所在地。華雕龍第一次來到大城市,乍看到造型奇特、雄偉壯觀的建築物,以及繁華的街道,匆匆的車流人海,他眼花繚亂了。

戰友,戰友在哪裏?”他走在大街上,盤算著怎樣才能找到一個戰友,他記得有個戰友在新開區,具體地址又沒有,隻記得姓名,工作單位是製藥廠。他問路人,這就是新開區,又問製藥廠,哪個製藥廠,他不知道。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到了大門門衛不讓進,好說好商量把東西押在那兒才讓進去,到了辦公樓打聽,沒有。他又找到一個製藥廠,一問還沒有,連醫藥商店都打聽了也未找著這個戰友。他失去信心了。

晚上,他在一家私人旅舍住下,決定明天找工作去,至於上哪兒找,他沒頭緒。

他睡了一宿好覺,也作了一些奇怪的夢。

第二天起床,他忽然想起了柴瑩瑩,一種異性的溫馨迷漫周身,他想:“據說她在一家醫院當護士,去找她嗎?我這付貧窮潦倒的模樣兒,怎有臉去見她呢?再說,作為一個男子大漢怎好去求一個小女子啊?人家現在對你怎麽個看法呀?俗話說‘人一走,茶就涼’啊?”。

這條路,他自己先堵上了。上午,他溜大街,凡是遇到施工建築點,他就上前搭活。”

他來到一個大工地和工人搭活,有個工人說:“哥們,這麽大的城市活兒有的是,看你的衣著氣派像個幹部,不像出大力的,找活兒,逗呢?”

另一個工人說:“你去找頭兒商量吧。”

他看看自己,可不是?穿得太整齊了,褲子還挺直的褲線呢?再看他們,一個個很髒,線衣都是破狼破虎的,頭發也亂七八糟,一條髒毛巾掛在脖子上,汗氣濃濃,下邊光著腳丫子穿著膠鞋,而自己穿的是皮鞋。

他笑了,轉身去找工頭。這是一個西部人,和他相仿年紀。他遞上了煙。

“我剛離開家,到這兒來找活兒,不幹沒飯吃了,工長大哥看看能收下我不?”

他好奇地打量著華雕龍,說:“你老兄是來逗我的,你也不像個幹活的,原來幹啥啦?”

“在家種地了。”他撒了謊。

他一笑,說:“種地?我不信,說剛複員的兵還差不離。把手伸過來,我看看。”

華雕龍把手伸過去,說:“看吧,農民手。”

他用抓住他的寬寬的手掌,搭了一眼說:“不像,不過氣力還夠用,你看這裏的活兒你能幹什麽?大樓快完工了,我看你另找別處吧?”

華雕龍急了,說:“老兄,你就收下我吧,什麽髒活兒、累活兒我都能幹。”

他想了想,甩掉煙頭說:“好吧,明天你來,你最好要有個證件啊!”

他一聽喜出望外,說:“謝謝工長大哥了!”

他高興地到飯店要了兩個菜,喝了二兩酒,到商店又買了一雙農田鞋。

2.這是到青城的第三天早上,他起得早,和旅店結了帳,拎著提包奔向工地。

他穿上了農田鞋,很快找到了那工頭。

“兄弟,真想幹啊?”

華雕龍說:“這還有假嗎?你看,鞋都換好了。”

“好吧,跟我來。”他說著,走在頭裏。

到了辦公室,他填了一張表,接著工頭告訴他說:“你先到攪拌機那兒幹著,每天八塊錢,吃飯、睡覺都在這兒,夥食費到走時再算。”

他一聽八塊錢一天,心中不禁高興:“當兵時辛苦一個月也不過十塊八塊的,這一個月就是二百多塊,不錯,累點也值。”

工頭又說:“外,你叫華(滑)、華什麽龍?”

“是華雕龍。”他忙解釋。

“什麽名啊?龍就龍唄,還屌龍?告訴你,我姓王,有事來找我。”

“好了。”他興奮地上了工地。

攪拌混凝土這活兒他幹過,又髒又累,人少供不上,還好,主體工程已接近尾聲。

青城的初秋是最炎熱的時候,他買了一條毛毯,鋪著軍大衣和麅子皮也夠奢侈的了。工友們大部分來自內蒙西部區,以及山西、河北農村,他沒有老鄉,但不感到孤獨,當過兵嘛!

他想:“我先幹著,有了錢就好辦了,修個無線電,慢慢起步。”

十幾天過後,他被工頭派去跟車裝卸水泥,時間比工地鬆一些,一天仍是十幾個小時。

他站在汽車上,心情異常敞亮,心裏喊:“我終於掙脫出來了,姓梅的,你可把我坑苦了,你不離,我離,也許將來我會感激你的,那將是我取得巨大成功的時候!”“刷”的一聲響,打斷了他的心聲,柔軟的垂柳細條刮著他們的頭,他狠狠抓了一把葉子,不僅吟出《詩經》中的句子來:“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他想起了和姚翠珍、徐文敏別時的留戀。

在扛水泥的時候,他覺得這簡直不是人幹的活兒,雖然戴著搭肩帽子,但總覺得自己和工友們同勞改犯沒什麽兩樣,他嚐到了生活在最底層的人們生活的滋味。這更使他懷戀在旗黨校一年多的美好生活。可是,他一直感到孤獨,是優秀的人找不到合適伴侶的那種孤獨。

“喂,想女人了吧?啊?哈……”幾個工友看他發呆,便逗他開心。

他揉揉雙眼,若有所思地望著目不暇接的街景,他想:“這街是美麗的,女人也美麗,可這不屬於我!”卸車了,他有氣力,不吭聲,不耍滑頭,不出風頭,有眼力,大家對他很尊重。他常給大夥講故事,也分煙抽,淨是廉價的黃杆“草原”。

王工頭挺實惠的,中等個頭,身子骨壯實,兩片厚嘴唇常閉著,濃眉毛,大單眼皮,一看就是個有心計的人。他邁著八字步兒,走到正打掃身上灰粉的華雕龍麵前,笑著說:“好家夥,我看你幹活行啊,當過兵吧?”

“嗯,讓你猜著了,三年。”

“我也當過兵,玩了四年炮。”

“我是邊防野戰部隊,還是炮兵好。”

“步兵是累些,可我們炮兵也常有麻煩事兒。”

接著,他們各自講了一陣炮兵和步兵,越嘮越熱呼,其它工友聽著不無羨慕之情。

王工頭說:“我也是班長,最後一年填的黨表,唉,入黨可不容易啊!入了又怎麽樣?現在和群眾沒啥不同的,就拿你來說,還不是來這裏和大夥一樣掙錢出大力?”

華雕龍不想議論,他怕惹麻煩,怕露出自己當過教師、幹部,及大專文化讓人恥笑。

飯菜不錯,饅頭、各種蔬菜管夠,活兒累,工時長,不吃飽不行。

九月中旬完成了主體工程,接著轉入室內外的裝修,準備十月末交工。華雕龍一直搞運輸跟車,活兒稍輕一些了。他計算了一下,到交工那天,去了夥食費,可剩四百餘元。兩個月所得相當於教師大半年的工資,他為這一段苦力的卓有成效而興奮。

夜裏,他反複想著幾個女友,都可愛,都不屬於自己。男人想女人,是正常的,尤其是與他有過戀情的女人,在孤立無援、苦悶彷徨的時候,人對過去的羅曼史回憶總是美好的,在美好的回憶之時,傳統的思想和道德觀念就顯得虛偽了。魯迅先生曾說過,偉人也有妻室兒女,一天不能總是道貌岸然。華雕龍想女人,是應該理解的。

3.一幢雄偉漂亮的大樓終於落成了,公司和廠方進行了交接驗收,然後是剪彩,最後是聚餐、發工資。華雕龍領回四百七十元錢,加上在家帶來的已近八百元。他買了幾盒好煙,找到了王工頭:“老王,我想學點手藝,不幹這活了,我非常感激你的幫助,這幾盒煙不成敬意,請收下。”

王工頭不好意思地說:“老華,你這是幹啥呀?你夠辛苦的了,有什麽感謝的,拿回去!”

他說著,從手提兜裏拿出一條“良友”來,掰開一半說:“這幾盒你拿去,跟我別客氣!”

華雕龍推脫不了,還是收了他的,內心很佩服他的慷慨。

“老華,我看出你的難處,咱哥們都是兵混子出身,應該照應才是,以後有什麽事兒,困難啦,可到市三建打聽我王德海就行。”

“好、好,不能少麻煩的。”華雕龍也學會了應酬。

“好,再見!”

“再見!”他們握完手告別了。

在工地勞動期間,他對該市的找工情況有所了解,他非常想到修理無線電小鋪去做。於是,他一連問了十幾家,不需要,也不收徒弟。新開區沒辦法了,他便轉到老城區。

老城區的老商業街還是繁榮的,他碰了幾個“鋪壁”之後,便來到一家非常小的家用電器修理部,鋪內冷冷清清。接待他的是個年輕女子,相貌端正,麵容慈善,中等個子,披肩發,腿稍有點跛。

“請問你有什麽事?”她十分平靜而溫和地問。

“我,”華雕龍在她麵前有些羞口了,他還是說:“我是想找活幹。”

“你能幹什麽?”

“我愛好無線電修理,您這能不能用我一陣?”

“這——”她不知怎麽辦才好。

這時,鋪內坐著一個少年把頭轉了過來,說:“姐,我真想找個幫手,看他合適不?”

姐姐不好意思了,說:“是這樣,他是我弟弟,初中剛畢業,愛弄個收音機什麽的,沒有工作,又住在街麵,就硬撐著開了這個小修理部。你看,這鋪麵亂七八糟的,還沒整理好,如果能開下去,再重整整,弄得像個樣子。”

“現在活兒多嗎?”

“不多,隻能修個收音機和鼓風機,再複雜就不行了,真想找個人帶帶他。”姐姐帶著渴望的表情說。

華雕龍滿有自信地說:“那麽讓我試試怎樣?”

她問:“師傅,你有證件和介紹信嗎?”

“有。”他說著從兜裏掏出了一張硬白紙介紹信,兩個紅本子,小的是複員軍人證書,大的是大學政治專科文憑,一齊遞給她。她弟弟也湊過來看。

“嗬,複員兵?黨員?還有大學文憑?”姐倆像看天書似地驚歎著。

“哎,你有大學文憑怎麽還找工作呢?”她弟弟問。

“是啊?為什麽?”她也問,欽佩的目光帶著疑問。

“這,我和你們直說了吧。”華雕龍把結婚和離婚一段舍去不講,隻把代課工作,又丟了工作跑到這裏的事兒敘述一遍。“我是不想回去的,非得在外麵闖出一條路不可。”

姐倆似信非信的點點頭。

姐姐說:“真有點可惜,家裏還有什麽人?”

“爹娘、哥嫂、兩個侄女,有個妹妹上中專了。”

“……”

她弟弟拿過幾本《無線電》雜誌和幾本書,說:“華師傅,你能看懂這些書嗎?”

他拿過一看,說:“能,我在部隊讀過《電工》,訂過這個雜誌。”

“我正讀著無線電函授,有些地方看不懂,你能給我輔導嗎?”

“可以的。這教材隻要有高中文化就可以讀懂的。”

正在這時,一對穿著貴重衣料的青年男女走了進來,細看是農村人。男的從提包裏掏出一台漂亮的小型收音機放在桌子上,然後從懷裏掏出三張大團結,像甩撲克牌似地砸在桌子上,說:“半個點給我修好,五塊,二十分鍾修好十塊,十分鍾內修好都給你了!我急著走!”說完掏出香煙,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把那個姑娘摟過來取樂。

姐倆見他們的樣子有些生氣,剛要斥責他們的不禮貌,華雕龍輕輕一擺手,拿起收音機說:“我試試看,有很長時間沒摸了。”

姐倆正好要試試他的手藝,說:“試試吧!”

“外,小師傅,你怎麽讓他動呢?你給我修!我急著聽,最慢不要超過半小時!”

“你不就著急聽嗎?坐等你的得了!”她弟弟不鹹不淡地訓斥著說。

“講究點,這裏不是公園!”姐姐警告他們道。

農村人好嚇唬,他們沒再放肆。

“修好了。”華雕龍卸開不到五分鍾就找到了毛病,接上就響。

那個擺闊的小青年驚訝地站起來看看手表道:“這麽快,神了,還不到十分鍾!”

姐弟倆對視一下,都用羨慕的眼光瞧著華雕龍。

華雕龍對那個青年說:“收你十塊吧,把那二十元拿回去。兄弟,我也是農村人,以後到哪兒別那個勁兒!”

“是是,大哥說得對!”那青年拿著收音機和錢直點頭,轉身走了。

他把那張票子扔在桌麵上,拿起兩個紅色“身份證”,問:“怎麽樣,能不能收下我?這十塊錢就算報名費吧。”說完,他笑了,姐弟倆也笑了。

姐姐說:“這事兒得跟我媽商量商量。”

弟弟說:“我是沒意見了。”

華雕龍說:“我先回旅社,下午再來一趟,你們先商量著。”

姐倆又對了一下眼色,說“行。”

華雕龍高興地回到旅社,他為工作有了眉目而慶賀,中午要了兩個菜,喝了一瓶啤酒,又美美地睡了一覺。下午,他去了修理部,姐弟倆把他引入裏屋,裏麵坐著一位年紀五十上下的婦女,用慈祥的目光打量著他。

“華師傅,這是我媽媽。”

“您好,大嬸。”他不失禮節地問候。

“坐下吧,你家在南旗?當過代課老師?”

“是的。”

“可成過家?看你也二十大多了。”

“沒有,訂婚又吹了。”他胡編起來。

“那你打算做多長時間呢?”

“我先做著,一是有個著落,二是練練技術,將來回去可以獨立辦個修理部。我隻是業餘愛好,單獨到這裏就是為了長長見識,請您相信我。”

“我們這個鋪子活不多,掙的有限,工錢方麵少些你幹嗎?”

“能幹,多少都行,為了練技術嗎?”

“在這兒吃住,除了幹活外,再幫幫我們小強的學習,每月65元,到年根為止,你看可以嗎?”小強母親始終用慈祥的目光認真地看著他。

“可以,這就不錯了,我當代課教師還沒掙這些呢?我真感激你們一家,我總算又有一個立身之地。”他十分滿意。

“那麽,一會兒,你和小強去派出所報個臨時戶口,別忘了帶證件!”

經過細談,他了解到這家姓謝,老頭子是清潔隊的負責人,去年秋天得了肝癌逝去了,,大女兒謝蘭蘭,小時候被車軋過,腿跛了,接父親班在清潔隊當清潔工,今年二十二了。謝小強十七歲,美其名曰“待業青年”,憑他的水平隻能對收音機、鼓風機一類拆拆卸卸,有的修不了就往外推,一天掙不了幾個錢。小強急著學到手藝,又報了無線電函授,可書又看不懂,正想報個無線電學習班學兩個月,來了華雕龍。

華雕龍之所以被謝家留用,有兩個重要原因:一個是有文憑、當過教師、是黨員,有證有據,另一個就是昨日剛露了一手,幾分鍾掙了十元錢,這說明他是有水平的。他謙虛、穩重,更增加了信任。他們對華雕龍的舉止言談非常滿意,隻是有一點讓人疑惑:像他這樣有文化教養的人怎麽也找活呢?僅僅是失掉了工作嗎?

這不打緊,謝家隻需要他帶謝小強幾個月就行。

4.華雕龍在小強家用電器修理部住下了,母女倆住內院,他和小強住在鋪子裏,兩張簡易床。華雕龍買了一床軍被,因為天氣轉涼了。每天晚上,他幫小強學函授教材,自己也增補些知識。白天不忙,用戶大多數都是附近的居民,聽說謝家電器修理部新來了師傅,許多人感興趣地前來試探,什麽收音機、鼓風機、調壓器、洗衣機了,以及各種電表等等。華雕龍都慢慢看書琢磨,修好它。時間長了,謝家的小修理部漸漸引人注意了。一次有個居民索性把電視機搬來了,華雕龍推脫不行,人家說慢慢修,他也收下了,接著就開始研究電視機修理,經過反複實驗,大膽去做,居然也能修理了。他修電視機,小強應付其它電器。後來在華雕龍的建議下,在商店裏弄來了十幾台廢電視機,經過補件安裝組合,都能收放了,而且在很短的時間內用比較便宜的價格處理出去了,為謝家進了一大筆收入。他的技術長進了,收入可觀了,謝家對華雕龍的照顧也加強了。比如夥食,每頓都有肉,有時小強和他喝上幾盅,他堅持不喝,即使喝也是點到為止。

謝大嬸誇他說:“還是讀過大學的人文明。”

謝蘭蘭說:“華師傅在我們這兒是大材小用了。”

華雕龍不好意思地說:“哪裏、哪裏,我很滿足,你家待我這麽好,我就感覺在家裏一樣。”

謝小強說:“那我以後就叫你華大哥了!”

“都一樣,我叫你謝老板!”

大家都樂了。以後,謝蘭蘭、謝小強真改口叫他“華大哥”了。

他和謝家的關係越來越好,可時間越來越少了。很快到了1987年元旦,幾個月來他一封家信也未寫。看起來他很冷酷、無情,可他內心卻火急火燎的。

他焦急什麽?很簡單,謝家電器修理部和他馬上到了解除合同的期限,他麵臨著失業。回家吧,沒有著落仍讓人笑話,不回家吧,沒了工作,到了年關,豈不成了天涯淪落之人?

這幾天他飯也吃不好,覺也睡不好,沒了精神。謝家三口人已看出他的苦惱,誰也沒提辭職之事。過了元旦兩天了,他對謝大嬸說:

“大嬸,按規定我該走了,不再麻煩你們了,你們都是好人,這幾個月你們待我很好,我永遠也忘不了你們。”

謝大嬸說:“這幾個月來,你把修理部搞活了,小強大有長進,我們該謝謝你才是。”

小強拉著他的手說:“華大哥,我真舍不得你走,我們考慮,你是有家的,到年底了,該回去了,如果明年想來的話再來我們這,你看怎樣?”

“好、好!”他感動地回答著。

謝蘭蘭隻在一旁看著,內心很不安,她平時對華雕龍很關心,隻是不敢超出範圍,她不了解他的底細,要分別了,是他主動提出的,這足以說明他確是一個難得的好人,她的心理不平衡,就好像一個人將要交上好運氣,卻又錯過了一樣。“這樣才貌品行的好男人上哪找去,比城裏的青年人強多了。”她常這樣想,但從未與他親近過,或流露出。此時此刻,她想挽留他,但一想,人家有家啊!於是又打消了念頭,自認沒有這份福氣,隻是默默地看著他。

謝大嬸最後在他走時又多拿出拾元錢給他,他不收,再三推托還是收下了。

他背好背包告別了謝家,又來到新城區,找了一個包吃包住的私人旅店住下了。兜裏的票子由七百多元漲到近千位數字,這對他來說可不是小數字,他從未揣過這麽多錢。

快春節了,他想回家,可又覺得沒有臉回家,古人講的可是“衣錦還鄉”啊!

冬日裏,他穿著絨衣、絨褲,披著軍大衣硬撐著,他戰勝著和其它流浪漢相同又不同的孤獨和痛苦,抑製著對過去美好時光的懷戀。

元月八日,他穿著已很髒的軍大衣,蓬鬆著頭發,神情抑鬱地走在通往影劇院的路上。在十字路口,忽然從人群中擁過兩個穿皮夾克的青年人,輕輕地撞了他一下,他剛要發火,對方先說話了:“外,你這位師傅是不是丟了戒指了?你看?”大長臉皮夾克貓腰從地麵揀起一枚金光閃閃的戒指給他看。

“我根本就沒有戒指!”他嚴肅地聲明。

“不對,我眼看著從你手上掉下的啊,怎麽不敢認呢?”那個紅疙瘩臉證明說。

華雕龍一看這倆個家夥不像好人,要躲開,可這倆家夥一人一手架住他胳膊就走,邊走邊笑嘻嘻地說:“大哥,你買不買戒指,八成的,咱們做一筆生意。”

“你們要幹什麽?誰跟你們談生意,我沒工夫!”他說著,便用力掙脫,可掙開了這隻,那隻又拉得緊緊的,而且仍是嘻皮笑臉的,路人以為他們是一夥的呢?沒人注意。

他知道遇上了歹徒,不能和他們繼續走下去,便動了真格的,他單臂猛一用力抽出一隻手來,又猛一側肘,那個長臉“呼”的一下倒在一邊了,迅速回手一拳打在紅疙瘩耳丫上,這家夥大聲喊道:“打人了!”

這家夥一喊,很快從兩邊上來幾個溜裏溜氣的人圍上了華雕龍。此時他什麽也不顧了,使開拳腳,左右開弓,有幾個還真讓他給打住了,捂著臉靠邊了。他也挨了不少拳腳,但不重,是軍大衣起了防護作用。他抽身就跑,跑不了幾步,卻一下滑倒在地。這下可壞了,五六個家夥一齊上,你一下,我一下,打得華雕龍不知東南西北,他的手盡量護住頭部。

“警察來了!”

不知誰喊了一聲,幾個壞家夥一溜煙跑了。過來幾個民警,拉起了他,他揉揉臉,忽又摸摸內兜,不好,錢沒了!他顧不得身上的傷痛,大聲向民警喊道:

“他們搶走了我的錢!”

兩個警察追過去,一個警察拉住他問:“你是幹什麽的?為什麽和他們一起打群架?”

“我是外地來的民工,要回家了,逛逛街撞上了他們……”

“跟我們走一趟!”

警察把他帶到派出所。他們以為是流竄犯,的確,他的形象有了變化。當警察從旅店裏搜出他的證件時,愣了:軍人、黨員、大專畢業證!

“你?你是個大學生,還是黨員,怎麽還到這裏找活幹呢?”

“警察同誌,你認為我回答你們這些有必要嗎?我的錢被流氓劫走了,那是我四個多月的血汗啊!”他眼淚幾乎要流出來了。

“同誌,你放心,我們會給你查找的,可我們必須核實你的身份,以便我們盡快地破案。”

“那好,我全說出來。”

5.華雕龍被放出來了,可案子並未破。他自認倒黴,白幹了四個多月,隻剩下臨走時爹娘揣的三百元,那還是放在提包內的筆記本裏,否則,他真的成了乞丐了。

挨了打,丟了錢,他更沒臉回家了。他決定不回家了。於是,他又沿街找起工作來,主要目標是飯店,因為這時飯店較忙。一家小飯店收留他打零工。不管幹什麽,他都任勞任怨。在飯店較好,吃得好,住得好,合同訂到臘月廿八。他計算一下,能嫌百十塊錢,然後找個小旅店過個年就可以了。

他想:“眼下是苦時候,我一定要撐下去,人不能總走背字,再者說,我這點苦算得了什麽?革命導師馬克思、列寧被流放過,美學家、作家車爾尼雪夫斯基被流放過,遭那麽多罪,還有高爾基。”他不斷地拓寬自己的胸懷,用偉人的經曆、業績勉勵自己。

這是家小飯店,名為“當歌飯店”,取名曹操的《短歌行》首句“對酒當歌,人生幾何”。飯店有此文學雅興主要在於主人。主人姓曹,和曹孟德同名,山西人。他三十六歲,初中畢業就下鄉到牧區,七九年返城無工作,開了這家小飯店。平時愛讀些古典文學,寫些古體詩詞,練練書法,當飯店漸漸紅火了,有了錢,他便請青城著名書法家寫了這幅牌扁和字幅。字幅長達兩米,以草書《短歌行》來助食客酒興,可謂雅致。華雕龍閑時便和曹孟德談古論今,日子打發得快。

在飯店接待眾多的顧客中,他目睹了各種各樣、不同階層的人的酒桌活動,對社會對人生又有了新的認識。他不斷地慨歎自己,同時對自己的作法感到惶惑。

“望盡青城塞北路,不知何處是歸宿。”他即興吟出兩句詩,一籌莫展,此恨綿綿。

臘月廿八到了,他又結了帳,跟曹孟德撒了謊,說回家過年,其實他又找住處去了。

他背著行李轉到了老城區,在一家小旅館住下了,這裏離謝家二三裏遠,可他不想去麻煩人家。他認為,過了正月初五就能有活做了,明年苦幹一年攢些錢自己開個小修理部。幾天來,他除了逛街就在店裏讀小說消遣,他不虛度光陰,多讀點書,悟人生哲理,對自己有指導意義。他手裏有四百多元錢,十天八天用不了多少。私人小店有吃有住方便。他想:“我若苦熬三年兩載,在這首府城市有了自己的小修理部,娶個隨意的女人過日子也蠻不錯的。”

他想起了青城之內的戀人柴瑩瑩,想起了她,他就苦笑:“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啊!除非我成了百萬富翁,或者成為一名報社的記者或劇作家。”想起姚翠珍還較現實,隻要回去就能得到她的溫柔,可惜他沒臉回去,她的手帕早就丟在建築工地上了。想起了徐文敏他也自卑,在心靈上,她和他的默契是最難得的,可他在感情聯絡方麵很冷酷,否則——

大年三十,他去看錄相,到廣場看燈,買了些自己愛吃的糕點、罐頭,還有燒雞和白酒,吃喝之後就讀小說,睡大覺。

正月初五晚上,街裏燈火很熱鬧,他又披著軍大衣出了門,這回出門警惕性高了。

青城的燈火格外壯觀,新近幾年建成的高大建築群輝煌閃爍,柏油馬路亮得幾乎映出遊人的影子。華雕龍沒有節日的盛裝,並且煢煢子立,形影相吊。在這所大城市裏,曾經第一個給予他無限柔情的姑娘總是女神一樣縈繞於腦際,特別是苦悶難熬的夜晚。即使謝小強的姐姐謝蘭蘭默默傳情,他也未曾動心。盡管姑娘麵貌端正,皮膚白皙,嗓音甜蜜心眼好,有一定魅力的。他認為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趁自己年輕,不能隻顧一時安逸和享受做貿然的決定。

看燈火並沒有激起他更大的興趣,與其說是逛燈會,勿寧說是體驗生活罷了。

回來的路上,他帶著酒意加上失意沉默地走著,他不停地思考著自己的前程:“高加林又回去當了農民,而我本比高加林強,可卻出奔當了盲流。而今在十億人民喜慶之時,我卻像祥林嫂一樣可憐……”想到這裏不禁一陣酸楚。

人們漸漸散去,車輛鳴著喇叭在人群中穿梭,一陣涼風掠過,華雕龍的酒勁兒湧了上來,有些頭暈了,身體發晃,腳步也不大聽使喚,他想盡快回去休息,便漸漸離開人群竄到路中央,忽然,一輛小轎車急馳而過,他隻覺得眼前一片金光,身上似乎挨了重重的一拳,便什麽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