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春光裏的憂鬱

1.陽春四月的春風少婦般的溫馨,山坡、河沿、村莊都暖融融的,牧群在蒸騰著蜃氣的草灘上默默地遊動,蔚藍色的遠山氣勢磅礴,展示出“蕭蕭斑馬鳴”的陽剛,天空仿佛著意送來一片又一片異樣鮮豔的白雲,她以天使般的柔情鳥瞰著下麵的原野和村莊,幾多雄闊,幾多恬靜。

索倫河是不甘沉默的,它悄悄地解凍了。銀亮亮的冰排不分塊兒大小,擁擠著,迸著脆響兒,打著初醒的嗬欠,呼喘著粗氣,隱藏著莫名的**,緩緩地順到主流,經過自然的排列組合,形成浩**之勢奔湧向前。

大興安嶺南麓的科爾沁右翼草原開始不平靜了。

山坡上的黑土地裏散落著三三兩兩的人頭,那是勤勞的農戶駕馭著自己的牲畜,正激動地整理著剛剛承包了的農田,每一犁,每一耙似乎都充溢著美好的期冀。

天傍黑的時候,人們疲憊地歸來。牲口背上、車上馱載著拾掇出的柴禾。一切都屬於自己的,親切得很。

牛們“哞哞”地憨叫著,聲音傳得很遠,村鎮愈加顯得寂靜了。

這時,村鎮中央街上款款走來了一位溫文爾雅的女人。

2.說她是女人,莫不如說她是個成熟而美麗的姑娘。

她叫姚翠珍,小名叫翠翠,姚家的獨生女兒,二十五芳齡,在公社中心小學教書。去年,也是春天,她竟作了公社民政助理鄭樹懷的妻子。一年多了沒有懷孕,看去仍是姑娘。

男人有惡習,且脾氣乖張,作為女人,她像大多數農村婦女一樣,隻有忍氣吞聲了。

這天下午放學,老師們說華家的二兒子華雕龍複員了。這消息在她心裏激起陣陣波瀾。她好興奮,回家的路上竟哼起了《送君》歌。很快就做好飯吃完,當丈夫一如既往的悠閑去了,她才打扮一番走出家門。一路上,她腳下生風,心裏怦怦直跳,耳根和麵頰火辣辣的。殊不知,那個複員的大兵華雕龍是她裝在心底的白馬王子呢。

姚翠珍大華雕龍兩歲,小時候常姐弟相稱,同過學,同過桌,一同念到初中。他們是一個隊,又是一條街的鄰居。那時,他們十分要好,在玩耍的時候,上山挖野菜、挖藥材的時候,真可謂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長大了,他們也尊重這種友誼,可惜姚翠珍不念了,先在生產隊勞動。華雕龍上了高中,關係自然淡化了。他當兵入伍那天,姚翠珍卻來為他送行,拿出她數日來起早貪晚趕織的衣領和襪子作為紀念。一針一線寄寓著深情,可是,作為弟弟的華雕龍心高氣盛,當兵四年楞沒給她寫過一封信。她失望了,自然抑鬱,但她無怨無悔,明白華雕龍隻是把她當姐姐看待了。清純的少女們對不同年齡的男子自作多情是時有發生的。她們舍得投入真情,也不怕人言和失落,仿佛這段多夢的時節到處閃耀著美妙的幻影,隨時都可以撞著青春的絢爛,帶著心靈的悸顫,進行酸澀拌著甜蜜的咀嚼。

青春的氈房就是如此的潔淨和火熱,當然也容不得任何褻瀆和玷汙。

順著中央街走到南山根,坡路開始轉彎。她激動得向坡下望去,那些熟悉的泥石草房及庭院樹木展現在眼前。許多家的小後窗露出了昏暗的燈光。華家的煙筒冒著煙,燈光似乎比其它家亮一些。此時的姚翠珍竟有點猶豫了。

——她自卑,甚至有一種悔恨和負疚的心理。

然而,這種矛盾心理僅僅持續幾分鍾就釋然了。但作為一個多情的女人,為了減輕一下心中曖昧的折磨,她先去了娘家。

3.華老慶家在南山根靠河的地方,一個浪漫悲情的故事就在這個普通農家裏拉開了序幕。

這是索倫河公社唯一的風景區。所謂風景,即是山水樹木與草灘相連,一座漂亮的吊橋橫懸於索倫河而已。先說吊橋,橋身寬不到兩米,橋麵由木板鋪就,長達四十多米,由鋼纜拉成,供當地水文站測繪使用。穿過柳林向西行幾十公尺便爬上了小山。小山高不過百十公尺,盡生些死不了也長不高的蒿蓬一般的毛槐,與它結伴的都是一墩墩的兔尾巴草、馬鬃草、蒼術、黃芩和山茶花。盡管如此,小山還是清靈毓秀、飄逸不凡的。山不陡,連八十老翁也能攀爬。站在山上向北展望,彎曲而整齊的山鄉小鎮盡收眼底。向東展望,齊著柳林枝梢可以欣賞流量可觀的索倫河,欣賞吊橋,以及墨綠色的草灘。

華家南北大炕幾乎坐滿了鄰裏鄉親,你進我出,說說笑笑,卻也熱鬧。

華雕龍一身嶄新的戎裝,威風凜凜地立在地中央,一會兒遞煙,一會兒續茶,不停地回答著人們關切的詢問。屋裏的香煙和蛤蟆頭煙彌漫著幾十平米的空間,說笑聲、咳嗽聲、吐痰聲、嗑瓜籽聲雜在一起,體現了一種濃濃鄉情。外屋地,華雕龍的嫂子秀蓮和姐姐華曉鳳守著灶台燒著水,小妹華曉芳則站在門邊嗑著瓜籽聽著人們的談話,美麗的大眼睛不停地忽閃著。

華家老兩口坐在北炕沿上,蒼老的臉上時而露出應酬式的淺笑,時而低下頭短歎。坐在南炕的是石老叔和常三大伯,還有石老嬸、金大哥和金大嫂。華雕龍的姐夫石玉福和哥哥華為龍坐在板凳上。姐夫是石老叔的侄子。炕邊又擠了一些半大小子和姑娘們。

石老叔是村鎮裏無銜的頭麵人物,比如誰家有紅白喜事,他是總指揮。雖沒進過學堂,但憑他那天才的記憶可以談古論今,什麽《三字經》、《百家姓》、孔孟顏曾、李世民、朱元璋的如數家珍。他好管閑事,耿直,熱心,加上輩份大,所以贏得了人們的尊重。

“雕龍回來啦,幹點啥呢?媽了個巴子的,跟你爹我們種大地去?可惜了你四年軍隊大學校的鍛煉。可話又說回來,不種地幹啥呀?”石老叔見人走得差不多了,便實話實說。

“他老叔給拿個主意唄。”華大娘強顏作笑道。

石老叔說:“工作方麵的事兒,我是新媳婦放屁──不敢響(想)啊!”

大夥被他的幽默逗樂了。石老叔接著說:“樂啥,媽了個巴子的,那個本事咱沒有嘛!要說讓老叔給二侄子說個對象還差不離兒,今年有二十三了吧?”

華大娘說:“可不,屬狗的,毛歲二十三,大號還是你起的呢。你說這小子將來會成氣候的,可現在,唉,我看還得順著壟溝找豆包!”

“找豆包咋著?”華老慶對老伴的話十分反感,說:“行行出狀元,看你是不是那塊料。現在承包啦,是騾子是馬自己遛了,孬種啊連狗屎都找不著!”

石老嬸說:“這回再混就混自己個兒了,就憑二龍這精氣神在哪兒都是塊好料!”

華雕龍聽了心裏酸楚,他恨自己一個堂堂一米七八的軍營男子漢還得讓父母們操心。

華老慶是隊裏有名的強眼子馬,幹啥都不服氣。互助組時屬他能幹,沒有大牲口,他讓老婆扶犁,自己在前麵幫毛驢拉套,一天趟出兩晌多地。他強了近三十年,可生活境遇還沒大變化。他發的火是激勵兒子的。他看不慣那些讀了幾年書,或當了幾年兵就不認爹和娘的主兒。

“嗤,你老兄強了這麽多年比誰富啦?承包不假,可你這把年紀還能強到哪兒去?再說這年頭的政策變化這麽快,誰知是福是禍啊!”石老叔又說。

華老慶不知聲了,他服。

“這不用你操心,天塌有大個兒,過河有矬子,承包不承包也得把地種好,農民嘛!”常三大伯說話了。他是個老世故,對新潮流總是不以為然,平時悶著,一旦說了話,能把人撞到南牆上去,人們送他的綽號是“老三悶”。

鄰居金大哥說話了:“二兄弟是黨員,咱大隊不能不重視,說不定會安排個位置的。”

金大嫂也按捺不住地說:“那可不,二兄弟有文化,大兵出身,又在黨,一表人才,幹啥不愁的。你看我家的大憨,叫啥啥不中,二十五六了……”說著,她傷心了。大憨是華雕龍的少時朋友,人長得濃眉大眼,也能幹,就是氣管有病,加上人口多,日子煎熬,至今沒有姑娘上門。金大嫂又說:“大嬸子甭愁,從明個起,大叔把門坎子釘牢實點兒,要不非讓媒婆踩破不可!哈……”

大家都樂了,華雕龍臉紅了。

正聊得入港,忽然華曉芳進屋了,叫道:“你們看誰來啦?”

大家一齊看去,隻見她身後跟進一位滿麵含羞俊美異常的姑娘來。

華雕龍一愣,但很快認出來了,忙伸手說:“是翠翠姐?老同學,你好!”

姚翠珍不自然地伸出小手被他的大手握住了,口中說:“你可回來了,大娘想壞了!”

“請坐。”華雕龍撒開手說。

兩個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握手是頭一回,不免都有些羞。

“翠翠姐是老師啦。”華曉芳搶著為哥哥介紹。

華大娘高興地招呼她道:“她姚老師這邊坐。”

姚翠珍羞答答地靠在她身邊,華大娘拉過她的手親熱起來。

華雕龍看到姚翠珍又高興又慚愧,接著是自卑。他十分感激她來探望,說明自己在她心中還有一定的位置。華雕龍把對姚翠珍的友誼埋在心底,至於婚姻方麵沒有去想,何況姚翠珍對他也沒明確的“表示”。為了進步,他和老師、同學都未通函,可見他的心夠冷的了。第二年當了班長,入了黨,並成為全團的業務尖子,而且提幹的呼聲很高,這樣,他更不敢去想婚姻方麵的事了。然而,事與願違,八十年代伊始,部隊提幹由軍校分配,躊躇滿誌的他便複員了。眼前的姚翠珍當了教師,並與公社幹部成了家,這些優勢能不讓他自卑嗎?

姚翠珍走了的時候,華雕龍送她,聽到的都是鼓勵的話語,讓他溫暖了許多。

“這就是知音啊!可惜人家已名花有主了!”他在回來的路上自語著。

4.這一夜華雕龍和爹媽怎麽也睡不著,他們嘮到淩晨三點多。

華雕龍本來對婚姻有自己的想法,那是在部隊。而今,他隻有順從。四年來,那種被人類視為最美好的欲望常常折磨著他,尤其是戰友們的女朋友來信或來隊探望的時候。他何嚐不祈望能有家鄉的女友來信或探望呢?可他這種美好的願望終沒有降臨,於是,一種莫名的積怨滋生於內。隨著年齡的增長,以及生活的單調,這種積怨愈來愈深了。他對戰友炫耀女友不屑一顧。他經常躲在角落裏讀報,寫日記,或填寫詩詞解悶。他曾像《天方夜譚》中的魔鬼似地暗暗發誓:“無情的姑娘們,你們等著吧——”他沒有斷決,這是一種發泄,一種近於瘋狂的焦躁。隱私,特別是潛在內心深處的隱私,人人都有。當他清醒過來時,工作照常,而且幹得出色。殊不知,這也是一種發泄吧?人的一些古怪或超常發揮的行為不能不與本身的性衝動有關係,否則,愛琴海岸的哲學大師弗洛依德先生怎麽會專攻性的科學呢?

“該找個女人了,上什麽山唱什麽歌嘛。”想著想著睡著了。

5.第二天,他起得早,按部隊的習慣出操跑步。他跑過樹林,直奔吊橋。站在顫悠悠的吊橋上,望著擁擠而下的冰排,他驀地感到時間的寶貴,禁不住吟出毛主席的詞:“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他又覺得大自然是偉大神奇的,人是渺小的,無論什麽人也難以脫俗。感慨過後,他下了吊橋,穿過柳林,越過公路,登上小山,盡情地向小鎮眺望。呼吸著清新的空氣,頭頂著博大的天宇,振振臂,踢踢腿,衝幾下拳,夜晚草屋內的汙濁氣味,以及令人煩惱的事兒也隨之淡化了。軟硬結合的體操做完後,他把深邃的眸子專注於通往公社機關的中央街上。路不寬,但很直,像一條巨大的黃色飄帶將小鎮分為南北兩半,看去很有藝術性。他把目光投向紅磚紅瓦的中學校園,激起了他幾多浪漫的情愫!

“四年了,我的同學都幹些什麽呢?他們還記得我嗎?”他邊下山邊想。

不想見到熟人,卻偏偏碰到熟人,他就是索倫河公社中心供銷部的老售貨員張有才。

這是個油頭粉麵的中年男子,是小鎮上令人羨慕嫉妒而又討厭的人物,因為他的生活早就高於平民和一般工薪階層的水平了。

“張大哥,你好!”

張有才一愣,但稍一定神便認出來了:“哦,雕龍!真沒想到,哪天回來的?”

一隻有力的大手與一隻胖呼呼的軟手握到一起了。

“昨天。”

“複員啦?”

“嗯。”

“工作去向呢?”

“還沒考慮。”華雕龍含糊其辭。為了轉移話題,他說“你還那麽年輕!”

“都四十的人啦,年輕個啥?看你這歲數多好啊!”張有才望著華雕龍,親熱地拍著他那厚實健壯的肩膀,無限感歎年華的流逝。

“有時間到家串門。”華雕龍客套著。

“好,常到我家玩,我那兒有電視,有錄音機,還可以跳舞。”張有才不無炫耀地邀請著。

“我會去的,再見!”

在家門口,他遇見了石老叔。打過招呼,石老叔把他拉到大門石旁坐下,拍拍他的肩膀神秘地說:“小子,老叔給你物色一個姑娘,還記得吳家的大丫吧?那姑娘越長越出息啦!年紀嘛,可能二十,小你幾歲。那姑娘不光人長得俏啊,幹活好,家裏的地上的都能拿起來。這二年眼饞她的小子可不少,哈……”

石老叔說完笑了,裝上旱煙,華雕龍拿出打火機為他點燃,說:“老叔您費心了,可眼下我算個啥?工作工作沒有,要錢錢沒有,好姑娘誰肯屈嫁給咱呢?”

“媽了個巴子說啥呢?你小子怎麽也說喪氣話?”石老叔慍怒了。

“老叔,我看這事兒先不忙。”

“他媽的,看你小子說的,還不忙,你不忙,你老娘可忙著呢!再說,人家姑娘也忙啊。像你這樣的小夥是很搶手的,現在年輕姑娘火力旺相,都想摟塊冰(兵)啊?明白啦?哈……”

華雕龍臉紅了。石老叔磕了磕煙灰又說:“再者說哩,你不忙,講風格,等好姑娘讓人挑沒了,嫁走了,那時你會後悔哭鼻子的!”

石老叔說完又笑起來,華雕龍也笑了,笑得十分矜持。

華雕龍回到家,哥哥華為龍已經吃上了,大嫂秀蓮正在刷鍋,兩個小侄女一個正睡,一個洗臉。小妹華曉芳對著鏡子梳著頭,初中二年級了,身體發育快,儼如大姑娘。再看看哥哥,身體雖棒,但已駝背,臉呈紅褐色,目光呆板,看去四十有餘,其實才到而立之年。大嫂呢,也駝背了,農村人稱水蛇腰,高高的個頭,探著脖子,身體十分瘦弱,生活的勞累使她慘白的臉龐時常掛著苦笑。他想:“我這個大活人穿著軍裝能神氣幾天,如果種地當農民,和大哥又有什麽兩樣?”環視這破家亂屋,實在叫人觸景生憂。

“吃飯吧,二龍,這幾天你休息休息,見見同學和老師。人不能和命爭,咱家的情況你也看到了,要是種好地,秋頭多收點,慢慢就會過好的。”華老慶語重心長地發話了。

華雕龍聽了沒有吱聲,洗漱完畢,坐在炕沿上拿起筷子和哥哥對吃起來。他明白鐵臉老爹的話中含義,也了解老人家的脾氣。他的話就是聖旨,作兒子的是不能違抗的,不吱聲就是無條件的服從。在部隊他是班長管全班,在家裏老爹就是班長管全家。

桌子上一盤土豆絲,一盤炒雞蛋,還有鹹黃瓜和韭菜花,桌頭放著一盆新做的小米飯。

哥哥問:“喝酒不?”

“不喝。”

父親拿著酒壺酒杯過來了,看了一下二兒子,說:“來,咱爺幾個喝點。”

華雕龍感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