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牛錫民

牛力被送回家的檔口,牛錫明正滿宿舍找他。

牛錫民是橡膠廠老職工,牛力出生起就住在這宿舍裏,三十多年了。他們家和童俏家隔著一棟樓,是13棟一層。同樣是黑漆烏冬看不出本色的紅磚老房,牛力家進門就一陣令人作嘔的腐朽氣味。據說因為這氣味,左右鄰居甚至都和他起過衝突,有一次甚至打起來,驚動警察。

然而不論社區怎麽做思想工作,牛錫民都堅持將這些廢品當寶,將家裏堆成了小山,導致大家路過他家門前,都會聞到一股濃烈的腐臭味兒。令左右房屋常常無法出租,有出租的,租金也低得咋舌。

梁晨送牛力進家門時,甚至有種想吐的衝動,被熏得頭暈腦脹的他極力忍住了。

才滿六十的牛錫明已是滿頭白發,穿著破爛如乞丐,瘸著一條腿,走路一搖一擺,那條拖在地上的腿像一條巨大的蜥蜴尾巴,更像軀體上一條沒有生命跡象累贅。

結痂的臉皮滿是胡渣,短短的,像毛刺,仿佛摸一把能給刮下一層皮。

蓬鬆淩亂的頭發就像雞窩草。渾身上下的衣服沒有一處是幹淨的,黑膩膩油乎乎結著痂,幾隻趕不走的蒼蠅圍著他嗡嗡打轉。

一見到兒子,牛錫明就生氣掄起棍子要打,牛力嚇得躲梁晨身後:“哥哥,怕!怕!爸爸,不打!不打!”

牛錫明輪了兩下,沒打到,泄了氣,站定罵道:“傻小子,你跑哪兒了?不曉得老子找你人不到,都要急得上吊了?老子到底前世欠你什麽債,今生給你當牛做馬,還不得安生!”說著,竟哭出來。

牛力探出身子:“爸爸,不哭了,大力乖!”

牛錫明瞧著傻兒子,忽然一把抱住他,道:“那些孩子又欺負你了吧,爸爸說了,不要跟他們玩,你怎麽就是不聽?”

“我不玩,不跟他們玩,他們欺負貓貓,我要救它。”

梁晨於是將自己所見大致說出,末了補充一句:“那幾個孩子我都認識,也是春風巷社區的,在春風小學讀書,我會逐一去找他們家長談談的,讓他們不要再欺負牛力了。如果他們還不聽,我再去學校找老師。”

“謝謝,謝謝領導大老爺!”牛錫明看似謙卑的態度裏,實含譏諷。

他幾次申請低保,都因不符條件被拒,對社區工作人員有種本能的抗拒。

因此,耷拉著一雙眼,隻抬起眼角瞟一眼梁晨:“我認得你,你是社區新來的官,我收廢品時經常看到你們在社區閑逛。”

“我不是官,而且我們那也不是閑逛,”梁晨糾正:“是……”

“是什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們不為民辦好事!”

牛力忽拍起手來:“爸爸,梁晨哥哥好,給我穿新衣……鞋,還吃了雞……大雞腿。”

來的路上,他被汴京炸雞店飄出的香味所吸引,走不動了,饞得口水直流。梁晨掏錢給他買了兩個大手槍腿,他一口就吞了一個,剩下一個說要留給牛錫明。

梁晨說:“這個你吃了吧,我再給買一個,帶回去。”

牛力依舊搖頭:“不行,媽媽說過,做人不能貪……貪心。”

這話像黑暗中一道曙光,讓梁晨心裏一亮,對這傻大個多出幾許憐惜。

“好,大力喜歡吃,我下次再給你買。”

牛力掏出的雞腿,被牛錫明接過,放到了堆滿雜物的桌上。

那木質的舊四方桌缺了一角,吃過的泡麵盒,打開的包裝袋和空礦泉水瓶成了堆,甚至爬出幾隻蟑螂。

嚇梁晨一跳!

牛錫明狡黠的眼裏透著小商販的精明,漆黑卷曲的手從口袋摸出一包芙蓉王香煙,掏出一根給梁晨遞上,道:“所謂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來,抽根煙。”

梁晨急忙擺手:“牛師傅,我不抽煙的。”

對方笑笑,以為他嫌棄自己髒,不過並不在意。

所謂嫌棄我的人多了,你算老幾?

他看得出這個年輕的社區職員還挺心善,就談判似地問:“領導……”

“我真不是領導。”梁晨再次糾正。

“行,梁委員。”

“你可以叫我小梁。”

“好,小梁哥,”他帶著一種走南闖北老油子的油腔滑調說:“今天你救了我兒子,我很感激你。”

“這是我應該做的,我想任何人看到了,也會這樣做。”

“那我不跟你繞彎子了,我家的情況你都看見了。可我幾次去社區要求給大力增加低保額度,你們趙主任總死咬住我有退休金,差不多符合兩個最低生活保障。可我兒子是個傻子……”

“不,我覺得大力其實挺不錯,至少他很善良。”

“善良也是傻的!他工作不了,又要人照顧,我死了後他怎麽辦?”

“社區會照顧他的,不會讓他流落街道。”

“我信不過你們!誰有都不如自己有!我和我兒子都是有殘疾證的,你們給我把補貼提高了。再把低保待遇提高,這樣我才安心。”

“這不是我個人能決定的。”梁晨解釋。

牛錫民氣得一拍桌子:“我就知道你們社區每個人都一樣,嘴裏光說好聽的,盡打馬虎眼,沒一個辦實事的!你走,你的雞腿我們也不要了!”說著,氣呼呼抓起那個雞腿往梁晨手裏一塞,用力將他推向門外。

牛力大哭:“不要啊,爸爸,我喜歡哥哥,雞腿是給你吃的……”

“他們的雞腿爸爸吃不起!”

牛錫民的嘶吼和怒罵,夾雜著牛力的哭喊尖叫,響徹在這寂靜的正午。

讓人聽來特別焦灼。

梁晨拎著那個牛皮紙袋包裝的雞腿,邊走邊想:“牛錫民家的情況確實貧困,他們父子都有殘疾,對他們的幫助不是僅僅隻提高低保就能解決的,就像趙主任所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如果能給牛力找個相對簡單的工作,不光可以解決了牛錫民的後顧之憂,而且可以化解他和鄰居們多年來的矛盾,徹底解決社區一個大難題。可是對牛力而言,他又能勝任怎樣的工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