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黃仙兒
夜路難行。
以明火點燃燈籠的瞬間，馮川就感覺自己似乎被數不清的眼睛盯著，投來的目光中帶著滿帶貪欲的窺視，仿佛他變成了行走的唐僧肉，誰都想要跑過來品嚐一口。
這種感覺讓馮川很不自在。
小柳兒兀自做出了警惕的姿態，連左手手腕拴著的命繩都散發出輕微的醋酸味。
想到之前崔四爺的告誡，馮川安撫了一下柳兒說：“不用緊張，順便跟娘子姐姐說一聲，無需出手。”
馮川也算是看出來了，首次照夜，崔四爺存了曆練他的心思，無論是柳兒出手還是酸娘子出手，都顯然會壞了崔四爺的計劃，這對自己成長也會不利。
柳兒明顯有些意外，但馮川的話，她還是願意聽的，便點了點頭，低聲訴說了什麽。
馮川清晰感覺到那股子醋酸味消失了。
而前方兀自行走著的崔四爺也微微點了點頭，稍有些讚歎的味道。
馮川盡量放鬆了心情，繼續跟隨。
亦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在放鬆了心情，並且開始嚐試著坦然迎接周遭變化的同時，燈籠釋放的光芒加身，竟有種暖洋洋的感覺，光芒波及的範圍，連黑暗似乎也沒有那麽令人恐懼了。
周圍那些存了貪婪心思的窺視目光更不情不願的收了回去，馮川略有些意外。
前方傳來崔四爺的聲音：“走咱們這條路的，最重要一點，就是理解規矩。”
“而持燈照夜的首要規矩，便是陰陽二分，人鬼不犯。”
“燈光之下，守身持正，便是萬法不侵。”
馮川心中一動：“那可不可以理解為，燈光之下，我們就算是規矩的化身？”
崔四爺停下腳步，讚賞的看了馮川一眼：“隻要在規矩內行事，理論上，便是如此。”
馮川眼睛一亮。
有意思。
“若這麽說，打更人最大的依仗，就是對規則的理解和運用？”
崔四爺上下打量馮川，眼底有不加掩飾的欣喜。
“你倒是個聰明的。”
“對規則的理解和運用，確實就是我們打更人行事的總綱，但應對具體事情，還需要使用具體的法子，不過不管怎麽說，這一條總綱肯定是不會變的。”
“於你而言，內裏的一些緣由暫且不必理解，今夜，我隻要你妥善理解這一條總綱，若是能稍稍再處理一些個小事，那自然就更好了。”
馮川點頭，這麽一解釋他就明白了。
心中有了底氣，自然也就沒那麽害怕了，甚至還有些輕鬆。
許是真的起了作用，接下來的路上，馮川並沒再感覺到什麽不妥之處，很快，兩人便進了第一個村子。
路上，崔四爺仔細跟馮川解釋了一下打更人的具體工作，除卻需要在特定時間報時之外，他們更需要陸續進入村子，以確保夜幕降臨之刻，陰陽二分，各守規矩。
若是遇著有陰物進陽宅作祟之事，也是要管的。
“雖說夜裏這天地都該屬於陰物的活動範圍，但陽宅，陰物還是不能進的，不然真就亂了套。”
馮川表現的非常乖巧，兀自記住了崔四爺所說過的所有與規矩有關的話。
收起思緒，抬頭便見著了前方的村子。
夜幕下的村子，家家閉戶，遠看倒是沒什麽燈光，不像是白城村那樣熱鬧。
這一點，馮川也從崔四爺的話中判斷出了緣由。
入夜不掌燈的規矩並非白城村一村獨有，總體倒算得上是整個世界的規矩之一。
畢竟入了夜，這天下就算是歸屬於陰物了，活人的陽宅在黑夜之中其實算是在陰宅之中借了一片區域，說白了，到了夜裏，哪怕是在陽宅之中住下的活人，也隻能算得上是在這個世界接住，算是客人。
打個更容易理解的比方就是白天的時候這陽宅是自己的，活人自然是隨便住，但到了夜裏，活人哪怕是在陽宅之中，也隻能算得上是租戶，陰物才是真正的主家。
黑夜中在陽宅之中的活人隻是擁有陽宅的使用權，而並沒有所有權，身為主家的陰物不能進陽宅，那是規矩使然。
可活人若是貿然點燈，就算是壞了主家的規矩，陰物是有權對黑夜裏的陽宅中的活人進行驅趕或者擊殺的。
至於白城村倒是個例外。
那裏有著死槐樹坑裏的祖宗看護，祖宗就自然而然的訂了一套自己的規矩，白城村人的所作所為隻要不惹怒祖宗，其他的過路冤家或者荒野中的陰物，是沒資格對白城村的人指手畫腳的。
收了思緒，馮川繼續向前，隱隱的就覺著遠處的一間屋子不大對勁。
那裏的活人氣息似是摻雜了點不一樣的東西，讓馮川怎麽看怎麽感覺不自在。
路過那家的時候，馮川不由的停下了腳步。
崔四爺扭頭看向馮川，也不開口，就笑眯眯的等著。
馮川知道，這是崔四爺在考驗自己呢。
深呼吸，他上前叩響了院子的大門。
四爺說，夜裏陽宅裏的活人都是要入睡的，他們便是路過敲門，正常情況下裏麵也不會傳來什麽聲音。
畢竟有些個陰物會敲門討要什麽，一旦沒睡著或者不小心發出了聲音，都是必須要開門把陰物討要的東西給它們的。
過路冤家不善不惡，要的東西也不會真的讓人拿不出來，但萬一碰上存了歹心的陰物，亦或者是沾了血肉汙氣的邪祟，那要什麽，可就說不準了。
夜裏不睡覺胡亂搭話，哪怕是在陽宅裏麵，也是要出事的。
馮川這會敲門，主要就是為了試探，看看這院子裏，是不是真的出了什麽事情。
思緒剛落，裏麵傳來了聲音。
“誰，誰呀！”
那聲音略帶顫抖，馮川仔細觀察，確定屋子裏並沒有半分燈光才緩緩開口：“老哥兒，我們是過路的，想跟您討碗水喝。”
夜裏陽宅不掌燈，活人就算是不睡覺，也不算是壞了規矩，裏麵的人自然是知道會有一些個陰物敲門的，卻故意發出了聲音，明顯不正常。
事有反常即為妖！
馮川安靜等待，果然，內裏傳來聲音：“家裏人都睡了，不方便出去，你去別家討水喝吧。”
馮川的臉色慢慢凝重了起來。
既然搭了話，依著規矩不管外麵是人還是陰物，都是要開門送上討要的東西的，可這家人卻拒絕了這麽簡單的請求。
怕不是，裏麵有東西！
馮川看了眼崔四爺，他完全沒有出手的意思，也不打算跟馮川說什麽，看來，隻能靠自己了。
深呼吸，馮川調整好自己的狀態，在籬笆牆周圍找到了一個相對低矮的地方，後退幾步存了力氣，猛加速一個衝鋒，雙腿用力手抓住了籬笆牆的邊緣，借力翻身，最終輕飄飄的落在了院子裏。
內裏靜謐非常，一側倒是圍了養牲畜的圈，但裏麵的牲畜早沒了動靜，細細瞧了一眼，就發現那些雞鴨鵝之類的牲畜除了幾個瑟縮在角落不敢發出任何動靜的之外，餘下的都倒在地上，泛著一股子血腥味。
脖子那裏血肉模糊，有什麽東西奪走了它們的命。
馮川躡手躡腳的來到房簷根下，壓低呼吸沒有發出半點動靜，側耳傾聽了好一會，才聽到裏麵傳來蒼老的聲音。
“老仙家，咱依著您老的話說了，聽著外麵打更的走了，您老也趕緊拿了東西走人吧。”
“日子不好過，我們真就這麽點東西了。”
馮川眯起了眼睛。
他猜的不錯，屋裏果然有東西。
馮川在白城村的時候，聽老村長他們說過，在黑墳山那位老爺走出來之前，白城村這一片最多的並非是成了氣候的陰物，而是一些從山裏麵走出來、成了氣候的動物。
老一輩人，把這些東西稱之為仙家。
“動物想要成氣候遠比陰物更難，而其中相對容易的，無非狐黃白柳灰五種。”
細細分辨，大體能嗅到院子裏存著一股子莫名的騷臭味，嗅的多了，竟有種頭昏腦漲的感覺。
狐黃白柳灰五種動物之中，無非狐狸和黃仙兩種動物的味道比較重，而狐狸身上更多的是尿騷味，臭味倒是相對淡一些。
“黃鼠狼嗎？”
瞧著這位的手段倒是沒多麽強大，起碼殺掉那些牲畜的時候，還是最簡單的撕咬。
仔細算起來，馮川還真算不上是什麽都不懂的小白，恰恰相反，他是真的見過大場麵的。
莫說是住在西邊紅帳子最深處的囍神、黑墳山上的那位靈官老爺之類頂尖的狠貨，也不提瀛洲山腳那位老棺材瓤子，村醫喚出來的肉太歲，西邊門子供奉的酸娘子，就是換皮青鱗，拜壽黑狗，揉臉山羊也遠比這黃鼠狼來得要更加強大和神秘的多。
不過麵對那些個東西的時候，要麽就是身邊有婆婆幫忙盯著，要麽就是其他人出手相助，再不濟，還有命繩裏的酸娘子和身邊小柳兒出手。
這一次，馮川可真就是自己孤身一人。
他唯一能夠仰仗的，便隻有手裏的燈籠和心裏的規矩。
也不知道成不成。
也罷。
硬著頭皮上就是，崔四爺總歸還是在外麵，哪怕是試探，他也不能眼睜睜瞧著自己送命。
想到這裏，馮川心裏發狠，從懷裏掏出了一小節歲香，接著又跑到一旁雞窩，挑了隻被咬死還沒來得及吃掉的，相對肥碩一些的公雞。
做足了準備，他的目光逐漸堅定了起來。
屋裏。
老兩口跪在地上雙手合十不斷作揖，兒子媳婦尚在昏睡，小孫子倒是醒著，但那張肥嘟嘟的小臉下麵，明顯還存了另一張尖嘴猴腮的麵孔，肉嘟嘟的小手塞在嘴裏不斷的啃食著，淋漓的鮮血染紅了小白牙，一根食指早就消失不見了。
“老仙家，我們都依著您所說的去辦了，求求您拿了東西快走吧。”
“放了我家小孫子吧。”
老兩口不斷磕頭作揖，眼淚都下來了。
小孫子卻全然無視，隻含糊不清的用尖銳的嗓音說著：“光是這麽點子東西怎麽夠？你們也知道日子不好過，老仙兒我一家十幾口子人呢，你兒子下地刨了我家，屋頂都漏了，可憐我那老幺拚了命拿回來的東西全都見了光不能吃了。”
“你們就給這麽點東西，夠我們一大家子吃喝？”
“我不管，要麽你們去借，去偷，去搶，要麽我就拿了你家小孫子和小兒子的命來抵債！”
老兩口眼淚汪汪，這門子要的東西若隻是一些糧食他們倒是還能借到，可它，要的是歲香啊。
一個生氣兒正旺，沒病沒災活一輩子的人，頂多也就能弄四柱一指歲香，除卻平時祭祖以及正常使用，一個五六口人的家裏麵，頂了天也就能存個三五柱歲香以備不時之需。
何況，這是保命的東西啊，若被人借了去，哪還有還來的可能？
就是血親，能給上一柱歲香也是天大的恩情了，何況，周圍還隻是一些個鄰裏鄰居啊。
再退一步講，就算是鄰裏鄰居真願意借，那也等白天啊，這五更半夜的，讓他們去哪裏湊啊。
被竄了身子的小孫子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反正我是不著急，你們小孫子的手指頭呦，香的嘞。”
老兩口的心在滴血。
他們一家子素來都是一脈單傳，這小孫子更是被全家當成寶兒一樣，別說缺了手指了，平日裏就是擦塊皮去，四口人也得心疼好一陣子呢。
這會眼瞅著第二根手指也要沒了，老兩口都恨不得撲上去拚命了。
然而就在這時，正埋頭啃食手指的黃皮子突然抬了頭，直勾勾的盯著窗外。
那裏隱約有光芒亮起，其中夾雜著一股子烤雞的濃香，不光如此，還有著讓它陰魂如同浸泡在溫泉之中的特殊力量在不斷飄**。
歲香！
咕嚕！
老兩口就聽到咽口水的聲音突然響起，緊接著被黃皮子竄了身子的小孫子手腳著地，飛快的往外爬。
老兩口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下意識的就要追出去。
這時候，小孫子早在黃皮子操控之下衝到了門口，一頭撞開關閉著的屋門，就見到外麵火架子上麵放了一隻拔了毛烤到一半的大公雞。
大公雞並沒有被開膛破肚，內髒還都留在其中，腥臊味道相對重了一些，但這顯然更讓黃皮子喜愛，尤其是烤雞一旁還放著一小截點燃的歲香。
那股子陰魂仿佛浸泡在溫水之中的感覺，早就已經讓黃皮子按捺不住內心的躁動。
它發出了一聲刺耳的怪叫，緊接著就看到一道黑色的煙霧從小孫子身上衝了出去，到烤雞前方化作了黃鼠狼的樣子，它也不顧升騰的火焰，一邊拚命吸著歲香燃燒的煙霧，一邊伸手去抓火架上的烤雞。
眼瞅著爪子就要觸及烤雞，突然一陣威嚴的聲音響動。
“夜闖陽宅，自己的規矩，已經忘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