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冤家跪聽

白城村外。

本失去了對村子興趣的那雙眼眸早重新看向了白城村。

祂對白城村的關注為這五十裏荒原上僅存的村落引來了一場血淋淋的屠殺。

不知何時,村口的戲台重新搭建成型,荒誕怪異的大戲以整個白城村為舞台重新拉開了帷幕。

這,恰恰取悅了廟上的老爺。

在祂為這一場荒誕瘋狂的戲劇鼓掌叫好之際,無形的帷幔卻忽的被一雙手拉上了。

村子上方的眼眸中流露出了不解和疑惑,忽的瞄向了遠處的原野。

那由過路冤家化作的草甸子上,有佝僂的身形緩步走來。

“哪怕上堂坐廟,修了六闕牆皮子,也終是改不了肮髒本質。”

“也不怪,你被府裏趕了出來。”

天幕上本饒有興致的眼眸霎時化作血紅,祂驟然看向了走來的身影。

隻一眼,方圓五十裏天地色變,處處無聲。

靜謐之中,卻又有無法分辨的詭秘低語。

在那聲音的影響之下,大地扭曲,山嶽重塑,便是雜草和樹木,都似要換了形態。

蒼老的聲音如同戳中了這位廟上老爺內心最深的痛,素來一副置身事外姿態的祂,這一刻似已經無法保持平靜。

霎那間處處都是陰森森的眼眸,在無數目光注視之下,佝僂的身形幾乎分崩離析,卻又有另一股力量維持住了她的本質。

這等無法理解的力量根本不能阻撓她的腳步。

緩慢向前,她無視身體的異變。

“老婆子我現在確實沒本事抗住你的怒火,也終是沒想到你承了靈官名號也改不了陰詭狡詐的本性。”

“可你自認做的天衣無縫,卻終是忘了那舉頭三尺的古話。”

她隨手扔出了一枚鐵牌子。

“惹了山上宗親不高興,你的位子,坐到頭了。”

鐵牌子被某種力量托舉而起,當天上的眼睛看清楚上麵圖案的一刻,五十裏荒原上忽然響起通天徹地的慘叫。

呼嘯的陰風拉扯著那雙滿帶不甘的眼眸遠遠遁逃,風中似有怨毒的聲音傳來。

轉眼,一切死寂。

白城村外,再不剩半分注視。

足足過了半刻鍾,身材佝僂的老太太方才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大口吐血。

“老了,不中用了。”

許久,風吹散了蒼老的聲音。

……

孫家。

遍生鱗甲的扭曲血肉絞碎了氣派的院子,放棄了高大俊美的模樣的孫家老大哥重重跌落在戲台之下。

他看著滿目瘡痍的院子,眼中滿是悲涼,卻是早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眼瞅著蠕動的血肉即將扭碎包括他在內的一切,卻忽然有通天徹地的劇烈慘叫聲傳來。

醫廬外的老村醫大驚失色,瘋狂生長的血肉巨龍忽的就失去了所有活性,開始以最快的速度寂滅。

突然的變故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村民們全都看向了站在最前方的老村長。

他定定的看著村子外麵,若有所思。

良久,卻是一聲長歎。

“靈官老爺,不管我們了。”

啥?

尚且未等人們明悟這話中深意,忽然感覺到了一股子劇烈的寒意和怨念從老孫家的方向傳來。

村長扭頭看了過去,大驚失色。

“壞了。”

“黑墳山上那位圍了六闕牆皮子的靈官老爺壓了過路冤家足足幾十年的光景,它這突然撒手不管,那些個冤家心裏麵積攢的怨氣一下子就升起來了。”

“老孟頭借了廟上靈官的力量逼著它們幹這幹那,起先還沒啥,但這會子,失了依仗的老孟頭儼然成了它們發泄怒火的對象。”

“快把他帶走!”

村民不解。

老孟頭仗著靈官老爺的威風,剛剛都差一點要屠村了,他分明死有餘辜。

幹嘛還要護著他啊。

老村長的聲音中充滿急切。

“過去靈官老爺跟死槐樹坑的祖宗們定了規矩,以全村氣運每晚一出大戲唱給靈官老爺聽,幫著靈官老爺填飽肚子。”

“作為回報,靈官老爺壓著村外的過路冤家不得傷人。”

“數十年不沾人血,它們早沒了那一股子戾氣,也願意與人為善,可這會子,真讓它們找到老孟頭,必定會造了殺孽啊。”

“沾了人血,嚐了甜頭,被壓了幾十年的凶性和戾氣一股腦就爆發出來,咱村子一樣沒活路!”

村民們反應了過來。

老村長護著老村醫,不是不舍得他死,是為了不讓更多人死。

“快,快點!”

所有人都行動了起來,連帶著老孫家的那位敲鼓的老大哥,也強撐著站了起來,拚了命的晃動鼓槌敲鑼打鼓安撫過路冤家。

可他們終是低估了過路冤家的怒火。

被更大的恐怖壓了幾十年,過去看不見重新抬頭的可能也就算了,如今廟上的那位老爺失了底蘊狼狽逃竄,擺明了不再管這裏的事情,殺了這位靈官廟下的管事,身上就再沒有壓著它們的東西了。

不說剛剛被驅使的仇恨,單是這份對自由的渴望,也依舊是無可操控的。

鼓聲能安撫少數的過路冤家,卻壓不住這占了大半村子的煌煌怒火。

呼嘯的陰風化作衝天的龍卷,過路的冤家頭一次如此齊心協力。

變了顏色的天幕之下,它們如同過境的蝗蟲,周遭的建築哪怕隻是擦了邊,也免不了倒塌崩解的代價。

白城村如同發生了一場大地震。

醫廬外,人們一股腦的衝向仿若失了神誌、正不斷念叨著‘靈官走了’的老村醫,七手八腳的想要將他抬走。

定定的看著孫家方向的老村長卻發出了一聲長歎:“來不及了。”

“隻希望過路冤家還願意給我這個一村之長的麵子吧。”

他整理衣袍,口中不斷背誦著祖宗們留下來的訓誡。

“過路冤家,不分善惡。”

“宿者上供,離者立碑。”

“冊上宗親,矩之根本。”

“守序留名,叛規除形。”

“不招不惹,不敬不拜。”

“立世之道,姑妄聽之。”

祖訓傳到如今這一代,能記住的,怕是早沒多少了,不過老村長還稍稍有些印象,年少時候的天地,並不是這樣的。

堂上祖宗降下福蔭護佑後代,過路冤家和生人以黃昏為界,陰陽不沾,可自打七十年前,靈官老爺從黑墳山走出,這世道就變了樣子。

晨昏不分,陰陽不明。

如今靈官老爺不管這村子裏,許是好事?

但總要熬過眼前這道坎的啊。

老村長深呼吸,麵對衝天陰氣化作的磅礴龍卷,長鞠一禮。

“老頭子乃大周治下,明州銅台府清河郡三水縣衙黑墳山一帶白城村村長,孫長喜。”

“請過路冤家敬聽!”

這一串名號早在他爺爺那一代就不好用了,但今天喊出來,卻似乎莫名有股子底氣。

老村長聲音渾厚。

“宿者上供,離者立碑。”

“陰陽有界,莫行不義之事。”

呼嘯的陰風倏的停下了腳步,過路的冤家似乎在思考,這麽一瞬間,它們像是找回了理智。

但緊接著,轉動的龍卷卻更為狂暴,細密的嘶吼聲自其中傳來。

老村長聽清楚了它們的聲音,臉色狂變。

他口中喃喃:“是啊,陽冊早毀,陰冊盡無。”

“這亂糟糟的世道,人命如草。”

“便是上堂坐廟的邪祟,都可隨意定下我們的命數了。”

陽事無人管,陰事無人知。

誰還要去尊那勞什子的規矩?

可真就撇下這偌大的村子不管了?

老村長抬頭向天,“可有宗親,願意憐憫我等?”

冊上宗親,矩之根本。

這是老村長最後的希望,卻儼然落空,他眼瞅著呼嘯的陰風侵襲而來。

卻在某個當口,倏地一停。

遠處,有鐵鏈拖地的聲音,便見了濃霧溢散,隱約有穿了皂衣,戴著高帽的差人形象搖晃前來,它們托舉著一尊殘破的神龕。

台前掌燈,明亮的光照的神龕的影子幾衝天際,在穹頂之下,雲層之間,化作模模糊糊的衙門。

堂上有穿了官衣之人高坐,看不清長相。

他聲若雷霆。

“我乃清河郡城隍!”

“堂下冤家跪聽!”

轟隆隆!

綿延近百丈,幾乎覆蓋了大半個村子的陰風驟然消散,其中大小冤家,齊齊跪在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