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罵魂兒

白城村往西三十裏外有座山。

山高七十五丈,遠看像是墳包,附近的人把這座山叫黑墳山。

瀛洲山綿延近千裏,處處不得入,唯一能下得去腳的,就是黑墳山,府裏的人都喜歡把這裏當成瀛洲山的入口。

早些時候,不知道是誰先起的頭,將先人葬在了黑墳山,留下了送先人進黑墳山就必定會庇佑後人的傳說,此後,附近十裏八村的人就習慣將先人送進黑墳山。

一來二去,黑墳山留下了大大小小數不清的墳包。

後來,黑墳山走出了大恐怖,血洗了三十裏範圍內的村落,山裏的墳就都沒了主。

剛進山,就能感受到烈烈陰風,像是有人在耳畔低語。

穿過密密麻麻的墳包,遠遠的就能看到老林子深處的廟宇。

廟宇通體純黑,裏外各三層,最外層五扇門,其中四扇門都是封死的,唯有其中一扇門隱約有一道縫隙。

七十五丈高的黑墳山,處處陰風肆虐,獨獨這廟宇周遭十丈範圍,安靜非常。

婆婆站在廟宇三丈三尺外,放下背簍和破布包後鄭重其事的三跪九叩,低聲開口。

“孫子不懂事,惹了靈官老爺不開心,您老寬宏大量,莫去計較。”

“我老太婆按著約定送上黃垂青白,還望您就此揭過,饒我孫子一條活路吧。”

她撿了地上的枯枝,在麵前畫了個四四方方的圖形,隨後將背簍裏的四個紙人分別放在正方形死角。

再行三跪九叩大禮,紙人無火自燃。

婆婆稍稍鬆了口氣,表情複雜的看了眼破布包,正欲解開——

紙人升騰的火焰忽然化作了純粹的綠色!

身後本安靜的老林子裏陰風呼嘯,平靜了不知多少歲月的墳包土層開始鬆動。

樹木亂顫,陣陣陰森森的笑聲由遠及近,不知道什麽時候升起的大霧中分明有龐大的陰影在靠近,它們粗重的喘息著,瘋狂的朝拜著什麽。

廟宇唯一沒有被封鎖的那扇門的縫隙開的大了一兩寸,裏麵隱約傳來狂亂的低語。

四周林子中忽有陰氣倒卷向天,在廟宇上方匯聚成了厚重的黑暗,有什麽東西撕裂了黑暗,粗大的血管一樣的事物勾勒出了扭曲且不斷蠕動的麵孔。

它嘴唇被黑色的絲線縫合,鼻子裏也被塞滿了蠕動的黑色,瞳孔位置是兩個血洞,五官唯一完好的便是耳朵。

這一刻,聲音有了形狀,石塊開始上升和崩塌,樹木被擠壓到了破碎的邊緣,連燃燒的火焰都在不斷扭曲。

大量的鮮血從紙人裏麵流了出來,火焰卻在扭曲中燃燒的更加劇烈。

婆婆的皮膚,骨骼,血液都在不斷地異化,它們像是活了過來一樣,開裂的皮肉生出牙齒,扭曲的骨頭化作利刃,濺起的鮮血在沸騰中衝向婆婆。

掙紮,朽滅,它們在無法理解的力量中,妄圖殺死自己。

可婆婆的眼神卻沒有分毫的變化,她站起身來,佝僂著身體,背著手,麵對著漫天的陰氣。

“靈官好大的胃口啊。”

“老太婆將壽數漲了十倍,您還是不願鬆口?”

“您莫不是忘了,老太婆的這身本事,能還不少的債呢。”

“非要我請出瀛洲山裏的宗親嗎?”

“祂們比不得您坐堂上廟,圍了六闕的牆皮,但想散了這裏的香火,也還是能做到的。”

話落,連綿千裏的瀛洲山上有什麽吹了口氣,高遠的山嶽似是湊近了些許。

漫天陰氣皆是一震。

冥冥中,有什麽在咒罵,癲狂和混亂在廟宇中上升,內部黑霧彌散,曆經不知多久歲月的牆壁在不斷的坍塌,唯有廟宇周遭裏外三層的石闕靜立不動。

良久。

蠕動的人臉開始消散,聲音重新化作無形,老林子裏迷霧散去,墳包寂靜,碧綠的火焰化作耀眼的黃,婆婆的皮肉也恢複了正常,連廟宇開啟的門扉,也重新關上了一兩寸。

婆婆擦去臉上的汗水,看向燃燒了大半的紙人。

它們齊齊的伸手指向了婆婆身邊的破布包。

婆婆連連歎息,捧起破布包的時候,眼中有不甘,有怨懟,有憎恨,也有說不盡的慈祥和眷戀。

“娃兒,這,就是你的命數啊。”

“安心去吧。”

她隨手將破布包扔進了火堆。

布包燃燒,焦糊味道彌漫四野,撕裂的破布之間,隱約露出了一張人臉。

狗娃的臉。

……

馮川拉著小柳兒蒼白冰冷的手,拚了命的往西屋跑去。

掀開門簾,就看到身體扭曲被釘在支離破碎的棺材上的四個紙人。

它們受到了某種力量的召喚,縱然靜立不動,卻依舊給人一種瘋狂掙紮的錯覺。

陰森的笑聲環繞耳畔,馮川幾乎控製不住自己的動作。

慌亂中,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劇痛喚醒了他的理智,猛地看向土炕正對著的牆壁。

那裏,竟不知何時真的出現了一扇窗子。

還真有!

來不及欣喜,馮川加快腳步衝鋒,擔心柳兒跟不上他的腳步,索性直接扛在了肩上,衝到窗邊縱身一躍,到了後院。

壓抑的嘶鳴聲在耳畔回**,滾動的黑色旋風拂過草地的瞬間,分明清晰可見茂密生長的野草幹枯銷毀,迷霧中的東西察覺到了馮川的出逃,開始拚了命的向著這邊傾軋而來。

前門的老棺材瓤子突然開始破口大罵:“沒人要的爛眼子野種,生來就是下賤命,做不得磊落光明,卻偏連下賤勾當也沒膽子去做,天生的浪**貨,到了堂上也是滾釘板下油鍋的命數!”

聲聲入耳,馮川隻感覺頭昏腦漲腳步虛浮,沒走兩步就差點一頭栽倒在地,張開嘴就噴出了一大口鮮血。

落了地的血跡迅速枯死,連帶著馮川體內的鮮血也失去了活性。

耳畔轟鳴作響,大腦幾乎已經無法做出任何指令。

就在這時,指間傳來了極致的寒意,馮川費力扭頭,才看到柳兒張嘴咬破了他的手指,鮮紅色的舌頭不斷舔舐著他手上的傷口,隨著動作,一股股冰冷的寒流湧入他的身體。

那種頭昏腦漲的感覺明顯消失了一些。

偏偏這時,前門老棺材瓤子的咒罵聲再度響起,小柳兒一臉急切:“哥哥別聽!”

“她是在罵魂兒!”

“這是一種很陰毒的法子,聽得多了,你的魂兒就不是自己的了。”

“不知不覺就跟著她走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王八蛋!”

馮川沒成想還有這麽古怪的法子,他趕忙轉移注意力。

莫名其妙來到這麽個詭異的世界,突然就被了不得的東西盯上了尚且不論,這麽個不知道從哪裏跑來的老棺材瓤子也因著上輩子人的恩怨過來禍害自己。

心底兀的升起一股子無名的火,那股火幾乎要焚毀一切。

也就在這股子怒火上升的同時,馮川察覺到周圍的迷霧距離他遠了一些。

這……

不管了,總歸是個機會。

他強忍劇痛,將柳兒扛在肩上,甩開大步瘋狂向著東邊的鐵匠鋪趕去。

村路靜謐,門前的老棺材瓤子並沒有察覺到馮川的逃離,還在遠處不斷地罵街,馮川卻趁著這個機會和鐵匠鋪的距離越來越近。

終於,他聽到了叮叮當當的打鐵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