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報恩
楊翠玲是在三天後出院的。
出院那天,鄧金生的老婆子藍雲芳和黃雪麗一個騎著三輪車一個騎著自行車來接楊翠玲了。藍雲芳和黃雪麗是楊翠玲玩得最好的夥伴了,用她們自己的說法是老夥計了,雖然三人性情不同,可因為對脾氣,還是玩到了一起,成了無話不說的閨中密友。藍雲芳因著楊翠玲是本家的嫂子,關係就更近了一層,心思也更細一些,這從她起三輪車而不是像黃雪麗一樣騎自行車就能看得出來。三輪車和自行車雖然都是車,都是得騎的車,可還是不一樣,不單是從感覺,即使從外觀也能感知不一樣。三輪車穩重,初學騎車的人也不必擔心會摔倒,可是太笨重了,騎起來也吃力,相比起來,自行車輕便多了,可有一樣,自行車帶不了重東西。藍雲芳當然明白這個理兒,本來說接楊翠玲隻是一個說辭,楊翠玲也不是七老八十了,也不是病病歪歪的,才四十出頭正是年輕力壯能打能跳的時候,衛生院離家也不遠,根本是不用坐車的,即使讓楊翠玲坐車她也不會坐,要是她坐了那成啥了?楊翠玲清醒著呢,是不會坐的。知道楊翠玲不會坐,藍雲芳應該騎自行車才對,但她還是騎了三輪車,因為她知道楊翠玲還有很多東西要帶回來。
的確如此。
楊翠玲中毒的事兒,像鄧金生風一般跑回村一樣立刻就在村裏傳遍了。村子裏天天都是平平靜靜沒風沒火的,村人就閑得寂寥,不然也不會有人圍著笊頭子聽他胡連。笊頭子是能胡連,可畢竟沒動著誰,村人聽聽也就過去了,沒誰會放在心上。前些年還有兩口子吵架鬥嘴最後打起來直到鬧得不可收拾的,或是誰家遭了賊、誰家老婆子偷了人或者誰家的閨女跟哪個男孩跑了,村人就會興奮一陣子,這是實實在在的摸得著看得見的,當事人就在自己身邊,而且你要是願意隨時都能看事情的下一步發展,猜測著、評論著、傳播著、興奮著……不知從何時起兩口子吵架悄無聲息了,原因不外乎男人打工去了,想吵、想打也沒機會,等到逢年過節好容易碰到一起了,親熱還來不及呢,哪會有心思吵架、打架啊。慢慢地,遭賊的事情多了,今天是別人家,沒準明天就是自家了,大家就多了防範、多了歎息、多了咒罵。偷人的事雖然不算多,可聽多了也沒啥稀奇了,飽暖思**欲,也是人之常情,當然也會有人罵,多半罵女人**,不過一說到男人還是會生出一絲敬慕來,覺得男人能將人家女人哄上床還是頗有本事的。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村人常這樣說,不過怪敗沒敗沒人去深究,好像敗了吧。於是,村人就複歸於寂寥。乍一聽說楊翠玲中毒了,村子裏立即起了一股旋風。啥?中毒??咋會呢???人們首先關心的不是誰中毒,而是中毒本身。說來也是啊,種花就得打藥,種多少年花就得打多少年藥,這都多少年了,要說孩子倒還有情可原,大人就說不過去了。可事實在那裏明擺著,楊翠玲就是中毒了,就得趕緊往衛生院送,不然就會出人命!這個理兒村人沒有不清楚的。前些年有人想不開上吊的、投河的、跳井的,當然也有喝藥的,而且大多喝的不是老鼠藥而是打花藥,好像打花藥比老鼠藥喝起來容易些一樣。見的多了,村人就開了眼界嗎,知道中毒了就得立馬送醫院搶救,晚了人就保不住了。村人寂寥了不知多長時間了,有人中毒,村人自然馬上全知道了。知道有人中毒了,再一打聽,是楊翠玲,村人就議論開了。
楊翠玲?楊翠玲是誰?這也難怪,這年頭,大家各人光顧各人了,除了住得近或者地頭搭地頭,幾乎是沒誰去關心別人的。村子大,東西兩頭的來往就更少了,甚至誰家娶了媳婦也不過近門的或者鄰居們知道,即使知道時間長了也會淡漠的,漸漸就忘了。現在,楊翠玲中毒了,人們才說起了她。畢竟嫁過來二十年了,知道楊翠玲的還是有些人的,慢慢的就有人想起來了。鄧家的大媳婦,多勤快個人兒。這是大家對楊翠玲的認識,也是對楊翠玲的評價。哦,很淡漠的口吻。哦,想起來了,就是不會生的那個!忽然間扯出過去的記憶,頗為興奮的樣子。大家的印象就找打了一致性,哦,是了,是了。於是歎息,唉,多勤快的個人兒啊!這樣說話的,自是跟楊翠玲不大親近的人,議論議論而已,跟楊翠玲親近的早忙起來了。誰?楊翠玲?中毒了?啥樣了?礙事嗎?那得去看看啊!於是,忙不迭地趕到衛生院,圍了一屋子,看著昏迷不醒的楊翠玲就很凝重。第二天再打聽,說是過來了,認識人了,會說話了,能吃飯了,趕緊買了禮物再次感到衛生院來了。於是,楊翠玲的病床頭就堆滿了。過去看病人,多是稱二斤油條或者兩封餅幹,再不然買兩封蛋糕,現在到底有錢了,再看病人那些東西就拿不出手了,整箱的方便麵、整箱的蛋糕、整箱的水果……一窩蜂地送來了。一個人混得怎麽樣,平時看不出來,一旦有事了就全顯出來了。楊翠玲看著那越堆越高的禮物感動得眼圈兒紅紅的,不斷地表達著她的感激,要人家把東西拿回去,她吃不完也不喜歡吃的。可誰會聽她的?那不顯得傻不拉幾的嗎?楊翠玲身邊沒別的更親近的人,藍雲芳就是她最親近的人了,天天守著楊翠玲她是一清二楚的,騎三輪車就是為了把大家來看楊翠玲買的禮物幫她帶回家的。
辦完出院手續,三個人說說笑笑就上路了。說說笑笑是為了給楊翠玲解悶,楊翠玲心裏是清楚的,盡量也隨她倆開開心心的。楊翠玲在衛生院裏天天沒事幹就想東想西的。事實上,經此一劫,她也想開了一些東西,不過也觸到了她的傷心處,要是就此過去了,最親的人連最後一麵也見不上了。楊翠玲一想到鄧金柱和兒子鄧聰明就難過的掉起了眼淚,這也是大家來看她時說得最多的。現在,藍雲芳和黃雪麗不知不覺也說了。藍雲芳說,金柱回來別叫他走了,掙不完的錢,掙多少是多啊?黃雪麗說,是啊,日他姐,外邊的錢花著就如奶些咋的?黃雪麗的個性很直爽,風風火火的,像個男人,說話也是,每一開口總會加上這三個字,時間長了就成了她的口頭禪了。初跟她打交道的人很不習慣她如此粗魯的話語,時間長了慢慢就適應了。楊翠玲知道她,也不覺得有什麽。見倆人都這樣說,楊翠玲就諾諾的答應著,這讓楊翠玲覺得很別扭。因為楊翠玲知道鄧金柱不出去不行,可要這樣說等於跟人家抬杠,叫人家下不來,心裏不是這樣想的硬這樣說,那就等於口是心非,虛情假意,楊翠玲一向最看不起的就是這種人,可現在她不得不口是心非,不得不虛情假意。
種花在當地不是一年兩年的事兒了,也不是三十年五十年的事兒,究竟是什麽時候的事兒誰也說不清,莊稼人不大考究莊稼的來曆,他們要的是收成,要的是實用。人們的日常生活的確也是離不開花的,且不說身上穿的衣服、**鋪的被子,單是洗臉用的手巾、裝糧食用的布袋、腳上穿的鞋子……哪一樣少得了花呢?這些年,滌綸、腈綸、錦綸什麽的多了,衣裳啊、鞋啊啥的不再是棉的了,就連裝糧食的袋子也不再是布袋而改用了裝化肥的編織袋——當地叫魚鱗袋子,還有手巾也不再是家織布而改買機器織的又厚實又柔軟,用起來實在比家織的手巾舒服多了。當然也不再紡花、染線、經線、織布了,想要什麽到集上就能買到什麽,還能挑挑揀揀,要多稱心有多稱心,可是百密一疏,在怎麽也有不如事的時候。別的不說,單是被子就少不了要種花的。當然,要是到集上買的話,被子也不是買不到,可比起自家地裏種出來的花還是不那麽可心啊!也許是因為這個吧,現在種花的人家已經少多了,有些人家幾乎一連幾年都不會種一棵花的。可是,種家一少,花的價錢就上來了。楊翠玲完全就是看在價錢的份上才種花的。鄧金柱一年到頭辛辛苦苦打工也掙不了幾個錢,她要不在家扒紮幾個,哪裏會有錢供鄧聰明上學啊?
這話當麵背地也不是不能說,可現在說不合適,楊翠玲就沒說,她知道老人說的不如意十常八九,能與人言隻二三的道理。
三個女人正說笑著,忽然看見趙海生帶著盧月榮說笑著走了過來,看見三個女人隻是遠遠地打了招呼,並沒有要下車的意思。這讓楊翠玲很感慨,以前的人多知道禮節啊!誰要是騎個車子見了人不但先跟人家打招呼,還會不好意思跳下車子來,仿佛騎車子就對不騎車子的人有多大虧欠似的。後來,騎車的人再遇到別人還會歉意地說上一句,我不下去了,有點事兒。還會做出一副很急迫的樣子來。既然出門當然是有事的,這是毋庸說的,但不管人家有點的那事兒急不急,畢竟也是一份禮節,馬馬虎虎還算說得過去。再後來,不知從啥時候起,就沒人下車了,甚至連歉意的話也沒有了,有時候甚至連個招呼都懶得打的,好像本該如此一樣。
楊翠玲正感慨著,藍雲芳不自覺地說了一句,唉,瞧瞧,也不背人了。黃雪麗嗬嗬地笑起來,說,日他姐,這才叫舒坦哩。
回到家,楊翠玲一推開院門心裏就親得不得了,也感觸得鼻子發酸。不過後麵還跟著倆人,她沒時間感歎,趕緊把他們讓進屋,找凳子讓倆人坐,走了一路,早大汗淋漓了,趕忙打開電扇吹風,叫黃雪麗把西瓜洗了切開吃,自己忙著壓水給倆人洗臉。藍雲芳接了過去,說,好了,你才好,別慌,還是我來吧。黃雪麗倒不客氣,拿了西瓜就去壓水井洗,洗了就到灶屋找切菜刀,再到堂屋裏喀喀喀就把西瓜切了。驚得藍雲芳直叫,咦,你也不能真切啊!黃雪麗說,咋啦?把她接回來就夠她的了,接到家,水沒一口,再不叫吃口西瓜啊?這西瓜她也吃不完啊!切西瓜楊翠玲是真心實意的,她也知道黃雪麗這人沒跟她玩啥心眼兒,她很喜歡這氣氛,人家不跟你見外才這麽隨意的,要是跟你沒恁些,你請人家吃恐怕還請不來呢。但藍雲芳一說就不大好了,好像她楊翠玲殺雞問客在故意裝樣子似的,趕緊說,你看,我不是顧不過來嘛,使你也是沒跟你見外啊。那西瓜恁大,我也吃不完啊,還不得給您送啊,還不如在這吃呢,反正茶瓶也沒茶。楊翠玲說的茶瓶其實就是暖水瓶,茶瓶是本地的說法。本地把白開水叫茶,要是放了什麽東西則叫什麽茶,如放了白糖就叫白糖茶,放了茶葉就叫茶葉茶,就連白水煮了什麽在別處叫什麽湯到了本地也是一樣,如煮了紅薯就叫紅薯茶,煮了倭瓜就叫倭瓜茶,如同楊翠玲一樣,實實在在的。楊翠玲說的也都是大實話,她住了三天院,家裏關了三天門,哪會有現成茶喝啊?切西瓜最好不過了,既可以表達她內心裏對倆人幾天來對她無微不至的照顧,也正好解了她的燃眉之急。楊翠玲說了,藍雲芳就不好再說什麽了,再說,也就一個西瓜,不是多麽值錢的東西,吃了也就吃了,別說照顧她這幾天,即使不照顧她吃個西瓜也沒啥大不了的。吃著西瓜,三個人又東扯葫蘆西扯瓢地拉呱了一會兒,天就晌午了,藍雲芳和黃雪麗也歇夠了,任楊翠玲再三再四地挽留還是回家去了,說是得給孩子做飯呀。這倒是實情,楊翠玲隻好讓倆人把那些方便麵、餅幹、蛋糕啥的帶些回去給孩子吃,倆人說啥都不肯。看著倆人走了,楊翠玲就想把東西送過去,又一想人家前腳剛走自己後腳就跟上來,雖然有真心實意在裏頭,可也不免叫人家想送了東西就算把人家的情意報答完了。再說,這時候去,剛好趕上人家吃飯,她隻有一個人,人家肯定會留她吃飯的,那可大大的不妥。楊翠玲想了想,還是算了,等吃了飯再送也不遲。
倆人一走,楊翠玲就在家裏忙活開了,三天沒在家,家裏好像有股子生味兒,那那的看著都別別扭扭的,心裏也跟著別別扭扭的。這是楊翠玲不能容忍的,她一定要恢複到原來的樣子,唯一的辦法就是大掃除,掃地、擦桌子,洗洗涮涮的。等她忙完了,喘了口氣,才開始做飯。反正她一個人的飯,做起來也簡單,湊合的話就更簡單了。吃完飯,楊翠玲怕他們午睡,打擾了人家不大好,趕緊準備了東西送過去。她是這樣想的,畢竟兩家的,她得一家一家的送,總不能丟下東西就走,總得拉呱點什麽的,那就很費時間,還是先送一家,反正早晚都是要送的,不如送一家是一家。當然,晚一點送也沒啥,可拖得時候太長了就擱不住了。
楊翠玲先去的是鄧金生家。
楊翠玲之所以先去鄧金生家不單是因為藍雲芳陪伴她、照顧她,還有鄧金生救了她,要說恩人的話,藍雲芳和黃雪麗當然是,但鄧金生更是,要沒有鄧金生恐怕她現在已經埋土裏了。一想到這,楊翠玲眼圈就紅了,心裏更把鄧金生感激得不行了。
鄧金生在家裏排行最小,當然成親也最晚,按當地的習慣分家都是把大的分出去,鄧金生就留在了老宅上。楊翠玲家到老宅要走一段路,不過,走熟的路也不覺得遠。
那時候正是午後,村人都剛剛吃了午飯,天正熱著,熱得人都昏昏欲睡的,就連樹蔭裏的知了都叫得有氣無力的,似乎不叫有失身份或不夠盡職盡責,隻好哼啦不嘰地叫喚著,象征的意思要大於實際意義,隻有幾個在池塘裏的孩子精神抖擻著,但他們是根本不把楊翠玲放在眼裏的,他們顧得上的隻是他們自己的遊戲,在水裏大呼小叫著弄得水花四濺把挑兵的遊戲玩得熱火朝天的。
鄧金生家的大鐵門虛掩著,不知道是有人出去還要進來還是暫時先關一下以備家裏的牲畜啥的跑出去,這就是說,家裏是有人的。楊翠玲想可能在吃飯吧,心裏不覺有點慶幸自己來的正是時候,因此一推門就走進了院子。院子裏靜悄悄的,並沒有看到人,灶屋門已經關上並搭好了門鼻子,顯然人家已經吃完飯了,再一看堂屋的門虛掩著,誰呆家唻?楊翠玲這句話的意思是提醒,告訴人家自己來了。說著話,楊翠玲的腳步並沒停,她知道吃完飯就該午睡了,既然大門沒關好午睡就還沒開始。可是當她走進堂屋的時候忽然聽到東間了傳來藍雲芳的叫聲,好像很難受又好像很快樂。楊翠玲心裏一驚,不知道藍雲芳怎麽了,不覺就緊走了幾步。鄧金生家大門朝東,楊翠玲進來最靠近的除了門口朝西的灶屋就是東間了,隻幾步就到了東間的窗下。楊翠玲走進東間的時候,藍雲芳叫得更快也更響了,啊啊的好像受不了了的樣子。
雲芳,咋著唻?楊翠玲急得不行,一邊往窗口靠一邊喊,話音未落她已靠近了窗口,透過窗戶往裏一看,見藍雲芳正一絲不掛地躺在**,床前站著同樣一絲不掛的鄧金生,立刻羞紅了臉,趕緊一溜煙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