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水至清則無魚

宋紹鼎看著立在眼前的人,不敢置信地問道:“你方才說什麽?”

惠廷拱垂著頭,感覺頭頂上方一道涼氣直吹向他的後脖頸子,他心裏直打哆嗦。

這還是他見到宋紹鼎之後,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來自天子的怒火。

可他又不能欺君不報,隻能硬著頭皮道:“啟稟皇上,早上您和徐世子出去後,臣閑來無事便想著把人再審一遍。”

昨天時間緊,任務重,他審出來的結果皇上很滿意,但惠廷拱自己卻不滿意。晚上躺在床榻上盯著頭頂的床幔,就是有一種感覺:還有東西沒審出來。

心裏憋著事兒,天剛蒙蒙亮他就醒了,在心裏把昨日的審案過程重新複盤了一遍,直到讓他發現到底是哪裏存在了漏洞,心裏的那點不自在不舒服總算是落了地。

等他出門才知道皇上和世子都不在府衙,惠廷拱便做主從監牢裏拎出來把人拎了出來。

他要再審一遍。

大晴天,審犯人,閑著也是閑著。

審之前,他心裏有預料,絕對能從通判的這個小兒子嘴裏問出點東西。

但他沒想到,對方供出來的東西,會有這麽要命。

惠廷拱強自鎮定地道:“據通判幼子供出來的證詞,尹灝和通判還有城裏的幾家富商都和倭寇有生意上的來往。”

“他們都把什麽賣給了倭寇?”宋紹鼎語調平平,聽不出任何情緒。

惠廷拱卻不敢抬頭,隻覺得是暴風雨來臨前的片刻寧靜。

“糧食、鹽和茶,還有、還有一些朝廷裏的消息。”說到最後,惠廷拱的腦袋緊緊貼著前胸。

宋紹鼎盛怒之下,直接用手捏碎了茶碗。鮮血順著掌縫滴落,宋紹鼎卻顧不上了。

“你是說,整個閩州官場和富戶都參與到了其中,不但把我大燕百姓生產出來的糧食、茶葉和鹽賣給倭寇,甚至還敢出賣朝廷?”

“皇上息怒。”

“皇上保重龍體。”

茶碗碎裂被擲在地上的一瞬間,屋子裏的一群人無一例外地都跪了下去。

宋紹鼎看著自己掌心裏被劃開的幾道傷口,自顧自地說道:“倭寇用的銀子,恐怕還是從我大燕的百姓手中搶過去的吧。嗬嗬,搶我們百姓的銀子,再轉過頭來從官員手裏買走百姓們種出來的糧食。”

宋紹鼎雙手背後,緩緩站起了身,他的視線在每個人身上一一滑過。

“尹灝等人哪裏來的那麽多的糧食、茶葉和鹽?嗯?隻怕也是從百姓手裏搶去的吧!”

“真是讓朕開了眼了。”

宋紹鼎後悔了,他覺得一刀砍了尹灝實在是讓他死得太便宜了,就應該把這畜生一刀一刀地活剮了。

原本尹灝一死,宋紹鼎沒想著要殺尹家其餘的人,想著留他們一條命,去修路也好挖礦也罷,總歸是能利用的勞動力。

但現在他不願意了。

他要用重典。

要讓所有跟尹灝同樣的官員都意識到一個問題。

他們敢做對不起朝廷,對不起百姓,出賣國家的事,隻死他一個是不夠的。

宋紹鼎知道,古人生前死後最注重的無非是香火傳承,有時候覺得死他一個沒關係,隻要他有兒孫能把他的香火傳承下去就行。

那自己就要打蛇打七寸。

想到這些,他猛地轉過身,伸出還在流血的手,指著仍低著頭的惠廷拱吩咐:“參與其中的所有人家,每一個人通通判斬刑。”

徐明孝和惠廷拱聽了,倏地瞪大了眼。他們顧不得冒犯天顏,抬起頭直視宋紹鼎,不確定地問道:“女眷和孩子呢,也砍頭?”

太祖時期定下的大燕律法規定,犯事的官員家裏,最嚴重的情況也隻是成年男丁砍頭,未成年男丁和女眷要麽流放,要麽充入教坊司。

還從來沒有哪一起案子中,有女眷和未成年男丁也要被牽連得殺頭的。

徐明孝和惠廷拱兩人隻以為宋紹鼎不清楚律法,頂著皇上的盛怒,也不得不開口勸說。

他們擔心皇上因一時氣憤殺了太多人,而讓他好不容易好不起來的名聲再度蒙上一層“暴君”的陰影。

宋紹鼎坐回椅子上,伸出右手,示意小福子上前給他包紮。

他明白兩人的顧忌,但是卻看不上。

“留著女眷和未成年的男丁,做什麽?還充入教坊司?教坊司,那是什麽地方?是生怕這些人找不到機會刺殺朝廷官員,甚至是朕?”

宋紹鼎就不明白了。

明明是一群罪犯的家人和後代,不把人殺了或者是遠遠地打發了,竟然還把人放到眼皮子底下。

他們怎麽就能確保對方不會對朝廷和皇帝心存怨恨而伺機報複呢?

宋紹鼎在心裏搖頭。皇權再至高無上,不也是會有人去挑戰麽,徐太後和徐國公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他見兩人還想勸他,在兩人開口前直接說道:“朕心意已決,你們二人不必相勸。”

他如今身邊人不多,徐明孝和惠廷拱,他以後都大有用處。因此,宋紹鼎還是對兩人多說了一句。

“閩州官場已經糜爛到了根子上,必須來一場大的變革,從上至下地全部換一遍血。隻是單純地殺了罪魁禍首,對其餘的人輕拿輕放,不會起到震懾的作用。在朕看不見的地方,自然還是會有人學尹灝的那一套。”

“不過,你們也不必太過擔心。朕隻是殺雞儆猴,官員犯了事兒,隻要不是像尹灝和通判這般出賣國家的,朕也不會趕盡殺絕。”

聽到宋紹鼎這麽一說,徐明孝和惠廷拱偷偷在心裏舒了一口長氣。

他們方才還真是擔心皇上年幼,眼睛裏容不得沙子,做得過激了不但不會有作用,甚至還可能形成反效果。

要知道,想要在官場上混得開,哪兒有完全幹淨的人啊。

太幹淨的人,做不了官。水至清則無魚。

就比如這一回的同知,尹灝讓他送銀子,他不也得乖乖地把銀子奉上麽。

他要是不聽話,尹灝使手段換個人當同知便是,可他的仕途和一腔抱負就再無施展的機會了。

關鍵是,他想為百姓做的事兒,同樣也沒機會了。

宋紹鼎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他語氣略作停頓,終究還是定了主意。

“同知,官複原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