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檢驗實踐的標準是什麽
我問馮小林:“苟勝是不是打高鬆和露潔那個凶手?”馮小林道:“沒錯。”我又問省廳同誌:“能不能把這三個人一起抓住?”省廳同誌說:“要抓隻能抓苟勝,因為另外兩個人沒有把柄。但在這種情況下,抓苟勝等於打草驚蛇,會讓那兩個人更深地隱藏起來。”我說:“看起來誰都不能抓?那可就把苟勝放跑了!”省廳同誌說:“先聽聽他們說什麽!”
這時,從無線的拾音器傳過來模模糊糊的聲音,劉誌國說:“現在康賽似乎老實了一點,沒再出去亂跑;而且康賽好像看出手機被人監聽了,這兩天都沒使用,丁露貞好像也發現問題了,也沒使用手機。”那個警察說:“得趕緊想辦法讓事情穩定下來,總是人心惶惶的不好,這樣最容易出問題。”苟勝說:“那個康賽隻要再行動,我就把他做了。劉哥你得及時給我信兒!”劉誌國道:“沒錯,我在密切監視著康賽,我準備隨時辦他。現在是任晶晶太傻X,還沒怎麽樣就把底盤都端給康賽了,還有那個傻X烏梅,剛一交手就對康賽說了心裏話。她愣是不知道康賽就是將來把她們送進去的人!如此說來,這個康賽也實在鬼頭,沒費吹灰之力便將兩個女人都拿下了!這還不算,康賽這狗日的竟跑到檢察院查我,最後竟然知道了那個女記者被逼瘋的事。這不明擺著衝著我來的嗎?我這心裏窩著火啊!”苟勝道:“還等什麽?我今天就截康賽去!多了不用,三刀就讓他見鬼去了!”那個警察說:“算了吧你!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走這一步。”再接下來就聽不清了。
他們都沒提劉梅和我兒子的事,讓我好生納罕,也好生著急。但他們把我納入了“做掉”的視線,也著實讓我心驚肉跳了好一陣。任何人都一樣,說不怕死是瞎鬼。多數時候屬於死得無奈。但凡能活誰都不願意死。此時馮小林安慰我說:“康處長,你別聽他們瞎忽悠,想把誰做了就把誰做了,也把問題看得忒簡單了吧?他們自己能跑得掉嗎?再說了,當事人就那麽老實等著挨刀嗎?”話是這麽說,我心裏還真是敲起小鼓。馮小林見我不說話,又說:“康處長,有我跟著你,你什麽都別怕!”我勉強笑了笑說:“小林,你不能總跟著我啊,終歸你會離開的啊!”馮小林道:“康處長,看起來你是有些害怕。”他把目光轉向省廳同誌,“現在咱們手裏已經有了那三個人密謀殺人的錄音,是不是可以動手了?”省廳同誌道:“應該可以了,如果再能聽到更確切的聲音最好——也就是他們打算動手的聲音,那就抓了現行。”馮小林道:“現在到這個程度也可以了,也算現行了!”省廳同誌想了想說:“好吧,車裏康處長和小周留下,其餘咱們三個一起去。”
說這話的可能大小是個頭。他們都沒穿警服,看不出級別。我說:“你們認識是哪個小酒館嗎?”他說:“剛才我們已經看過了,不就是那一排嗎?挨家搜!”我感覺,隻能這樣。好在劉誌國他們還沒吃飯,距離吃完飯還得有段時間。過了半個小時,馮小林突然給我打手機,說:“康處長,劉誌國已經落網,苟勝逃了,那個刑警也逃了。”我說:“怎麽會這樣?難道他們發現咱們動向了?”馮小林道:“那兩個人是意外逃走,他們說完話沒吃飯就走了。”我說:“劉誌國可能是那兩個人的指揮,劉誌國落網,他們就變成了無頭之鳥,可能會遠走高飛,也可能會孤注一擲,鋌而走險,實施報複。”可能我是個烏鴉嘴,但我就是這麽想的,從我嘴裏別想說出他們的好話來。馮小林道:“你別動,我馬上趕回去!”但馮小林沒有及時回來,他是在把劉誌國送進市公安局以後才來找我。我給一家熟悉的小酒館打電話,讓他們送過五盒盒飯和五瓶礦泉水過來。馮小林來了以後告訴我說:“劉誌國和市公安局的很多人都認識,去市公安局就像回老家,見誰跟誰打招呼。他一被關進拘留室立馬就有人送來好龍井和軟中華。”我說:“市公安局的局長和很多處長都是當初武大維提拔的,現在劉誌國卷進了武大維的案子,反倒被當做英雄了!在武大維工作過的地方,是非都顛倒了!”馮小林想了想,對省廳同誌說:“我建議把劉誌國移到省公安廳,找個拘留所。”省廳同誌說:“我請示一下。”便給省廳領導打電話。
省廳同誌向領導簡要介紹了目前平川市的情況,介紹了劉誌國一直以來所扮演的角色和眼下的犯罪動機。省廳領導立即同意了把劉誌國關到省裏的動議。我一陣興奮,就催大家趕緊吃飯。吃完飯,省廳同誌先把我和馮小林送到市委大院門口,然後就徑自開車前往市公安局了。見了丁露貞以後,我對她匯報了上午的情況,她說:“怎麽樣?我安排他們到黨校集中學習是對的吧?不這樣,怎麽會讓劉誌國暴露出來?怎麽會挖出一個警察裏的敗類?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效果就是檢驗實踐的標準!”
我急忙打斷丁露貞道:“你說什麽?怎麽無意中蹦出一句名言啊?”丁露貞道:“你以為隻有你關注理論問題?我告訴你,曆史證明社會實踐有對有錯,社會實踐的結果有好有壞,好的結果可以讓人民認識真理,找到真理,可以促進生產力的發展,促進社會進步。錯誤的實踐將影響生產力的發展,阻礙社會的進步。怎樣減少和避免錯誤的社會實踐,是有規律有標準可尋的!‘實踐’本身和實踐的結果是不相同的。我們現在要尋找和發現實踐本身的規律和標準,而不是實踐的結果。通過實踐本身的規律和標準的發現,來指導實踐不犯錯誤或少犯錯誤,從而達到一個好的、正確的實踐結果。正如數學運算一樣,我們要發現運算的規律和計算的標準,從而確保結果的正確。明白我的意思嗎?”
這時,桌子上的電話驀然間一股勁地響了起來。丁露貞走過去抓起話筒,問:“喂,哪裏?”接著她就突然沉下臉一句話也不說了。約摸有三五分鍾的樣子,大概是對方說完了,她把話筒輕輕撂在座機上。然後猛然抓起桌子上僅有的最後一個瓷杯奮力往地上摔去,“啪!”又是一聲尖銳的噪音,碎瓷四處飛濺。這是我看見的,她摔的第三個瓷杯了。我沒來辦公廳的時候,還不知道她曾經摔了多少個呢!坐在外間的馮小林嚇了一跳,飛跑進來問:“怎麽回事?”丁露貞恨恨地道:“你們倆聽著,剛才這個電話是馬為民打來的。知道馬為民是誰嗎?就是我家那口子,現在是鐵路醫院的院長。他說,他剛剛接了一個匿名電話,電話裏警告說——管住你老婆,別以為當了市委書記就可以呼風喚雨,為所欲為,小心一家老小的生命安全,否則不出三天就殺你們一個給你個樣兒看看!你們聽聽這話,是不是太猖狂了?”
確實是太猖狂了!他們對劉梅和兒子下手,目的是想把我鎮住,現在矛頭直接指向丁露貞了。這個情況讓我驀然間又想起露潔頭上的“補丁”——做市領導的家屬並不一定就是好事。效果是檢驗實踐的標準,我記住了丁露貞的這句話。眼下的體會是:丁露貞舉辦了一個有關人員的短訓班,於是使一些不法之徒紛紛暴露;而抓了一個暴露的劉誌國,又使暗藏的不法之徒惱羞成怒。不是嗎?
我建議說:“現在平川市的情況很嚴峻,是不是向省委匯報一下?求得支持和援助?”丁露貞再次在屋裏來回踱起步來,表情十分焦急。過了幾分鍾以後,她說:“匯報是應該的,但現在為時過早,顯得我們太沉不住氣,太不老練,太不成熟,而且十分無能。局麵本來被我們掌控著,向上匯報求援就意味著把權力交出去了,也讓不該公開的事情公開化了。”我明白,她一方麵不想交出權力,因為對於她這種性格的女人,交出權力意味著恥辱;另一方麵,不到萬不得已她不願意公開她與武大維的關係,她依然深深愛著武大維,她不願意褻瀆她藏在心底三十年的愛。那是她儲藏多年的感情資產和財富,如果剔除掉她的這些儲藏,她的感情世界就將變得一窮二白,空空如也。那是一件讓人幾乎不敢去想的事。因為我知道,她後來嫁給馬為民並不是因為愛,而是感激和報答。我因為擁有露潔給我的飽滿的愛而倍感充實,否則,失去劉梅和兒子我就可能瘋掉。將心比心,如果將丁露貞儲藏在心裏多年的情感冷酷地血淋淋地挖走,她會多麽痛苦是可想而知的。但隻有旁觀者看得清楚,她一直生活在記憶裏,她愛的分明是三十年前見義勇為的武大維,而不是現在已經蛻化變質的武大維,隻不過她不願意殘酷地區分二者的關係。那是一個智慧女人的心靈死角。我有心幫她捅破這層窗戶紙,因為,不向省委匯報弄不好會耽誤事,而且最終說不定會受到省委追究或處理。
於是,我再次建議:“再想想,考慮成熟一點最好。”但我不再力諫。我同情她,也理解她。這個在官場非常強勢而情感世界十分可憐的女人。她突然說:“我們不能坐以待斃,我們是主旋律,正義和真理在我們一邊,小小幾個毛賊還想左右平川市大局嗎?笑話!”她說完就打電話叫來了秘書長裴雲心,如此這般做了交待:讓他去黨校召集短訓班的領導們開會,告訴大家,誰在短訓期間吃請、拿銀行卡,請自行在短訓班上坦白,並繳出銀行卡,因為每個人在小酒館言行都在市委的掌控之中!她不說在省公安的掌控之中,而說是在市委的掌控之中,顯而易見,是時時刻刻在樹立市委的權威。這個舉動顯然是對短訓班的人出了一記重拳,如果是個廉潔的人就會在心理上不好接受,會感到是個侮辱。但對不廉潔的人,諸如馬向前之類,會是強力的挾製。這一招不知道效果怎樣,需要拭目以待,但足夠讓人為之一振。同時,丁露貞讓裴雲心把公安局一把局長老楊叫回來,她要跟老楊細談。
老楊自然也是武大維當年提起來的,雖說近些年沒什麽劣跡,但卻也沒什麽亮色,最拿手的好戲是組織警察夜查,對歌廳和洗浴中心搞突然襲擊抓賣**嫖娼。可以說,平川市的賣**嫖娼問題沒有太張狂太公開的。當然了,背後存在什麽,就是另一回事了。太陽底下還有陰影不是?但陽光下的陰影是因為存在一個遮擋物,沒有遮擋物就不會出現陰影,眼下顯而易見的遮擋物就是武大維和孫海潮。老楊會不會也是遮擋物呢?丁露貞會和他談什麽,怎麽談呢?
一個時辰以後,老楊呼哧呼哧地趕來了。老楊叫楊占勝,是個五十開外的胖子,基本禿頂,一雙金魚眼鼓凸著,下眼簾的眼泡很大很臃腫地低垂著。他沒穿製服,而是穿了一件月白色真絲短袖襯衣,走起路來身後的下擺飄飄****。如果穿製服,估計也是特號加肥的,甚至是量體裁衣定做的。他的長相和做派都頗似《沙家浜》裏的胡傳魁。這裏需要說明的是,胡魁葵並不是愚蠢的代號,胡傳魁能拉起一幹人馬,左靠小日本,右靠國民黨,占山為王打出一塊地盤,足見非等閑之輩。他後來被新四軍滅掉,隻能說新四軍技高一籌。丁露貞讓馮小林躲進裏間,拉著我來到外間,坐在迎門的沙發上。隨著一陣咚咚咚的沉重腳步,楊占勝來敲門了,丁露貞大聲說:“進來!”楊占勝便推門進來,回手把門掩上,然後用肥大的屁股一拱,便把門關嚴了。我正要站起來與楊占勝握手,丁露貞突然按住了我,沒讓我動。我們倆就那麽安然坐著,丁露貞表情嚴峻,目光炯炯,繃著臉盯著楊占勝。誰都想不到的事情出現了,隻見楊占勝邁上一條腿,身子一歪便單腿跪下,兩手抱拳衝著丁露貞就是一拜,嘴裏叫了一聲:“老佛爺好!”
丁露貞卻並不買賬,啪的一聲在茶幾上拍了一掌,說:“老楊你甭裝神弄鬼!我問你,你還想不想幹了?你要不想幹我立馬扒你的馬褂!”楊占勝顫巍巍地站立起來,說:“露貞書記,這話從何說起?你是不是讓我坐下?”我在一旁看得明白,楊占勝並不想示弱。丁露貞把身邊的一把椅子拉到眼前,用腳一踹,椅子便滑行到楊占勝跟前,他不客氣地坐下了,然後從口袋裏掏煙。丁露貞道:“打住打住!我這屋不讓抽煙!”楊占勝不吱聲,仍舊低著頭從煙盒裏捏出一根煙來,說:“我不抽,我隻是聞聞。”便把煙放在鼻子底下,聞了又聞。丁露貞指著我說:“老楊,你知道他是誰嗎?”楊占勝看看我,納罕地搖搖頭,臉上的肥肉跟著顫動。丁露貞的眼神錐子一樣緊盯著楊占勝,道:“他是我的妹夫,也是市委機關一處的處長,接替劉誌國來報到還不到一個星期。”楊占勝嗬嗬笑了起來,說:“我不信,你露貞書記曆來潔身自好,怎麽會把自己的妹夫擱在身邊呢?難道你想耍家韃子搞家天下?我知道,那不是你的作風。對工作不方便不說,想跟別人說句悄悄話都不行。”丁露貞道:“老楊啊,我可拿你沒當外人,今天我叫你來,就是要說悄悄話,而且要當著妹夫說。他叫康賽,老婆叫劉梅,但夫妻倆已經簽了離婚協議,現在和我妹妹露潔在一起住著。”楊占勝滿臉的肥肉漾出笑意,說:“哈哈,是這樣,好!這麽說我得等著喝喜酒了!”
楊占勝說著話,趁大家不注意便把打火機擎在手裏,啪的一聲就把煙點著了。說時遲那時快,丁露貞一個箭步上去,一把將煙搶了過來,隨手扔進門後的痰盂裏,回手給了楊占勝一個脖溜兒。楊占勝一個激靈,立馬叫了起來,說:“哎呀呀,本來就傻,你還往腦袋上打!”丁露貞道:“誰認為你傻誰就是傻子!你老實聽著,我真正要說的話在後邊——康賽的老婆劉梅和兒子一起失蹤了。事情就發生在昨天。劉誌國說,是為了讓康賽老實一點,而且還說,如果康賽再不老實,就把康賽做掉。更有甚者,今天我家屬給我打電話,告訴我他接了一個匿名電話,電話裏揚言,如果我再不收斂,不出三天就殺我們家一口。這些事可是都發生在你眼皮子底下。你說,你有沒有責任?平川市治安出了問題我找誰問責?我要扒馬褂該扒誰的馬褂?”楊占勝牛眼珠子轉了轉說:“別聽他們胡咧咧,聽蝲蝲蛄叫還不耩地了!再說,劉誌國是市委辦公廳的人,出了問題應該首先問責裴雲心!”丁露貞道:“你手底下的刑警大隊是不是有個劉奔?不管你和劉奔熟不熟,我都要告訴你,劉奔卷進案子裏來了,他和犯罪嫌疑人一起商量怎麽對付康賽和我!”
楊占勝吃驚地張大了嘴,兩隻眼睛更加凸出。這時,丁露貞就說出一番讓我和楊占勝都意想不到的話。她坐回到沙發上,說:“今天我找你還就是想跟你說句悄悄話,你不是說,不能當著自己的妹夫嗎?今天我還偏當著他說這些話不可。不說,康賽的老婆和兒子就生死難卜了,我的一家也難以保全。說什麽呢?就是說說我和武大維的關係。你是武大維提起來的,對他有感情這是必然的,人心都是肉長的,我並不因此怪罪你。如果你對他鐵麵無情,我還反倒理解不了,會說你狼心狗肺。我和武大維的關係已經有三十年了。三十年前,因為文革,丁家和武家結下怨仇,生生拆散了我和武大維的婚事。但我得到了武大維的童子身,武大維也得到了我的處女身。我們雖然沒結成婚,但多年以來一直遙遙相望,把對方當作自己最貼心的人。武大維為了紀念對我的刻骨銘心的愛,娶了一個奇醜無比的女人,他的用心日月昭昭,天地可鑒。這也是導致他日後出軌,有了任晶晶,並矢誌不渝地為任晶晶謀利益的主要原因。現在他出問題了,誰最心疼?誰最痛心?我想,除了他老婆,恐怕就是我了,甚至我會超過他老婆!我應該怎麽辦?自然是要挽救他。我會為此盡最大的努力。我現在和康賽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武大維。可是,武大維的狐朋狗友,卻把報複的目標集中到我和康賽身上。你想想,這是不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壞人?”
說到這,丁露貞聲音就有些哽咽,還掏出紙巾抹眼角,肩膀也微微**。而我聽她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直在心裏敲小鼓,我害怕她越說越深。平川市作為中原地區的一個中等城市,改革開放這麽多年了,人們的思想觀念仍然十分保守,處女情結很重。一個男人可以出去嫖娼,但娶個老婆如果不是處女,就會在洞房之夜打翻天,轉天就離婚也未可知。丁露貞顯然明白這一點,就故意講明了這一點。不過,這麽做,顯然是在討好楊占勝。她估計楊占勝和武大維是一條線上的人,於是便把她是武大維情人的情況抖了出來。有這個必要嗎?她與武大維的愛情完全是三十年前的事,三十年過後,早已物是人非。對楊占勝張揚這件事對維護自己的權威能有什麽好處?現如今正是應該維護自己權威的時候,丁露貞卻連和我商量一下都沒有,一股腦按自己思路去說去做了。也可能我的智商不足以為她提供智力支持。如果是我,會拿大帽子壓住楊占勝,而且會把政法委書記叫來一起談,冠冕堂皇,高屋建瓴,一本正經,公事公辦,不得力不作為便幹脆利索就地免職!但丁露貞卻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這時,就見楊占勝突然離開座椅,三兩步奔到丁露貞跟前,雙腿跪了下去,因為身子太胖,為了減輕雙膝的壓力,兩隻手也按在地上,說:“大嫂——請允許我叫你一聲大嫂,我還從來不知道你是大哥的初戀,更不知道你早已把處女身給了大哥。我知道你老公是鐵路醫院的骨科醫生,我還一直納罕,才貌雙全的露貞書記怎麽會愛上一個平平常常的小醫生呢?現在一切都明白了。你是我真正的大嫂!俗話說,長嫂比母,長嫂比母,請受兄弟一拜!”說著,楊占勝伏下身子就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丁露貞鄙夷地看著他,並不阻攔。我曾經聽說平川市公檢法係統講究求門拜師、拜盟兄弟,講究門派,就像戲曲界、曲藝界,尤其像說相聲的。此時楊占勝的所作所為似乎印證了這一點。隻聽楊占勝磕完頭繼續說:“大哥是發現我這個人才的伯樂(他竟厚著臉皮自稱人才),是提攜重用我的恩人,是給了我光輝前途的再生父母。大哥有難,就是我有難。老實說,我們這些大哥的盟兄弟天天都在想著怎麽幫他。如果是我們的人衝撞了露貞書記,那就是有眼無珠,是不了解情況,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但我也實話實說,我雖然講哥們兒義氣,但我是個膽小的規矩人,出格的事從來沒幹過。所以,把康賽老婆孩子弄走的事不是我安排的。有可能是下邊的人聽了誰的餿主意而幹的蠢事。這樣吧,給我三天,我把大人孩子都送回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那個給大嫂打了匿名電話的,我讓他把話收回去,賠禮道歉!”
楊占勝在說這番話的時候,可能是出於職業習慣,對“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說得那麽輕巧,臉上一點擔心、負重的表情都沒有,而在我聽起來,則如雷貫耳,振聾發聵!我的心裏驀然間就亂了起來。我和劉梅雖然簽了離婚協議,但我們並沒有一起去領那個“綠本”,說她現在還是我的老婆也絲毫不為過。我的兒子當然就更讓我牽腸掛肚,誰不愛自己的兒子?誰不是把自己的未來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眼淚不知不覺就湧滿我的眼眶。這時,丁露貞攙了楊占勝一把,讓他站了起來,說:“現在你可以抽根煙了。”楊占勝道:“大嫂不愛聞煙味,我還抽什麽煙,要抽也得出去以後抽!再說,人命關天,我現在沒心思抽煙了!”他從褲口袋裏掏出手機,調出一串號碼,接通以後對對方說:“二子,你趕緊查查下邊,看誰把康賽老婆和兒子弄走了!趕緊把人送回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媽那X!我在此也不得不罵一句!楊占勝這王八蛋非要說那句話!說句別的不行嗎?其實他早就知道我是康賽,也知道我與丁露貞的關係,隻是不知道丁露貞是真正的“大嫂”。而且,我一下子就看清了楊占勝的本來麵目。他是真正的黑白兩道,一隻手指揮白道,一隻手指揮黑道。他手裏的黑道未必作過什麽驚天大禍,因為平川市這些年還算平穩,確實沒有太讓人吃驚的惡性案子。他的黑道無非就是互相關照,互相利用的小圈子。不過,話說回來,把劉梅和兒子弄走這事卻非同小可!楊占勝可以把話說得很輕巧,我卻感覺他就是有恃無恐知法犯法,那分明就是綁架!
丁露貞見事情已經說開了,該講的話已經講明了,就對楊占勝道:“你回黨校吧,記住你的承諾,我會找你兌現的。而且,在黨校也要起個帶頭作用,好好學習,好好發言。去吧!”她拉開門,把楊占勝推了出去。然後轉回身,坐到沙發上,一隻手搵住了我的手說:“康賽,沉住氣,別急。我看出你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的,想必對我說的話有不同意見。我還是那句話,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效果是檢驗實踐的標準。咱們不爭論,三天以後看效果。”我說:“對我來說這三天時間就是三年,我可怎麽熬啊!”她把我的手攥了一下,說:“一會我給露潔打電話,讓她好好陪你,露潔在這方麵應該是很優秀的。”我不知道她說的露潔的這方麵是指哪方麵,是為人處事,還是**功夫。不過,我感覺應該是指**功夫。否則,是不是“優秀”,說不說就沒意義。但她怎麽會了解露潔的**情況呢?要麽就是以己推人,感覺親姐妹應該是一樣的。不過,馮小林夜裏要和我一起睡,露潔再怎麽優秀也派不上用場不是?
這時,丁露貞又站了起來,走到辦公桌旁邊抓起電話,啪啪啪按了一串號碼,然後對著話筒說:“王副市長,你現在有沒有時間?好,你到我這來還是我到你那去?好,我就等著你,馬上!”
我明白,她要和王副市長商量行政上的事。前不久一把市長單種煙調到了省裏,於是市政府一把的座椅上出現空缺,而常務副市長孫海潮應該是很有希望官升一級的,但驀然間死在辦公室裏。省委曾經問丁露貞,在人員安排上有什麽想法,丁露貞道:“我得先看看,反正工作不會受影響,省裏不要急著給我安排人。”孫海潮死了以後,他的那攤工作臨時分攤到了其他副市長身上。而王副市長在目前是排在最前麵的副市長。
市政府大院與市委大院離得不遠,約摸一刻鍾的工夫,王副市長的橐橐的皮鞋聲音就傳了過來。丁露貞用手把頭發攏了一下,便迎著門口站定。門是虛掩著的,但王副市長還是輕輕敲了幾下,丁露貞便走過去拉開門,笑容可掬地與王副市長握手,寒暄,讓到外間的小沙發上。我則習慣地站立一旁。不像麵對楊占勝那樣,大模大樣地坐著,其實,那也是丁露貞的安排。王副市長是個精幹、儒雅的小個子,戴著近視眼鏡,他是從社科院院長位置走上副市長職位的,已經好幾年不做學問了,學者氣卻仍然很濃。兩個人都落座以後,丁露貞便開門見山:“老王,你知不知道咱全平川市有多少離退休人員?他們的退休金大體是多少?”王副市長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她要問這個問題,就說:“離退休人員的大數是一百萬;企業人員一般退休金是一千左右,機關事業單位一般是兩千五左右。怎麽,露貞書記有什麽打算?”丁露貞道:“我想給這一百萬人每人漲一百塊錢。”王副市長道:“為什麽?”丁露貞道:“全平川市驀然間經受了一次洗禮,應該安撫一下。”王副市長道:“為什麽不安撫在職的?為什麽不安撫因為金玫瑰花園吃虧的人?還有那些吃低保的人?”丁露貞道:“吃低保的另算,單說這些離退休人員,你說誰家沒有離退休人員?安撫一個離退休人員就等於安撫一個家庭。因為他們離休退休了,沒有能力再出去工作,所以,安撫他們會花一樣的錢而效果更好。”王副市長沉默了。丁露貞又問:“財政上和社保基金方麵支撐得了嗎?”王副市長道:“如果露貞書記想這麽幹,我就想辦法讓它能夠支撐。”
丁露貞點了點頭,然後抬頭看我。我不明就裏,隻感覺莫名其妙。現在是什麽形勢?這麽做不就是作秀嗎?我表情木然,不說話。丁露貞見此便收回目光,對王副市長道:“你回去吧,抓緊辦。爭取這個星期辦完,今晚的電視新聞先把話講出去,明天日報晚報都見報。”王副市長哎了一聲就站起來,和丁露貞握手,和我握手,然後就出去了。從他進來,到他出去,前後加起來沒有十分鍾。
王副市長走了以後,丁露貞問我:“我看你表情不太自然,你在想什麽?”我說:“這麽做是作秀,弄不好花了錢還挨罵。”丁露貞微微一笑,說:“不要把事情看得那麽悲觀,老百姓是很通情達理。不是我唱高調,最講理,最可愛的,不是哪一級官員,而是老百姓。就是我們常說的那些芸芸眾生。”也許這是她的心裏話,也許又是作秀。這時隻見她再次走到桌子跟前,抓起話筒又啪啪啪按了一串號碼,然後接聽,過了幾秒鍾,就聽她說:“趙書記,你現在有空嗎?好,我去找你還是你來找我?好,我等你!”
市委副書記姓周,這個趙書記是誰呢?我沒法問。因為我隻是處級幹部,而她是正市級,中間差著好幾級,隻要她不問我,我是不能主動幹預她的工作的。這次時間不長趙書記就來敲門了,根本沒聽到樓道裏有腳步聲。哦,我想起來了,丁露貞應該是把政法委書記叫來了。政法委就在市委的大院裏辦公,自然來著方便。政法委書記叫趙嘉慶,五十多歲,中等身材,穿著一身白地藍條的運動服,腳下一雙白色球鞋,矯健輕盈,走路毫無聲息,手裏拎著一個礦泉水瓶子,整個人看上去活脫脫就是個體育教練,或是一個瀟灑的步行旅遊者。他是從市總工會主席的位置上提起來的,最早做過團市委書記。丁露貞把他讓進來以後,沒讓他落座,站著就說起話來:“老趙,最近你抓政法口的思想政治工作了嗎?”趙嘉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時間愣在那裏。丁露貞又問:“最近你在抓什麽?”趙嘉慶臉有些紅了,想必看清丁露貞不是請他吃飯,而是問責了,便字斟句酌地說:“在抓科學發展觀的學習貫徹啊。怎麽,露貞書記有新指示了?”
這時,丁露貞才做個手勢向他示意了一下,請他落座。兩個人在小沙發上分頭坐下。丁露貞目光炯炯地盯視著趙嘉慶,說:“知道今天把你找來,和你談什麽嗎?”趙嘉慶道:“我猜是談武大維問題。”他看了我一眼,此時我就站在他們沙發在一側,像馬弁那樣正虎視眈眈地看著他們。丁露貞道:“他是新來的一處處長康賽,我特意讓他參與的,你不要忌諱;那個劉誌國涉嫌犯罪,已經換掉並拘起來了。”趙嘉慶又看了我一眼,似乎還是不放心的樣子。然後才說:“露貞書記,武大維出事以後,我估計你會找我,可能會問我,為什麽事先對武大維的情況一無所知?為什麽不阻攔他?為什麽不防微杜漸,把腐敗消滅在萌芽狀態?老實說,我有一肚子話想說,但不知該說不該說。”
丁露貞把目光從他臉上收了回來,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後說:“我知道,你會找理由為自己開脫。說說吧,我很想知道你找了一個什麽樣的理由!”趙嘉慶把手裏的礦泉水瓶子擰開,蜻蜓點水一般喝了一小口,說:“露貞書記,請你原諒,自從我五年前當上政法委書記就開始研究圍繞在你周圍的人際關係,我並不是懷疑你的才幹,你的業績我們做下屬的都耳熟能詳,我隻是想摸清你周圍的人員情況,我好分門別類加以對待。因為,政法委管著公檢法,我不能因為不了解情況而瞎驢撞槽,弄不好就會捅到馬蜂窩上。我有一個親戚恰巧是武大維當年做工農兵學員時的同學,他曾經告訴過我,說武大維是你的情人,告訴我武大維為了你才找了個醜女人做老婆,讓我務必記住這一點,做事時務必留心。你的工作幹得那麽出色,在平川市簡直如日中天,尤其還是是個女同誌,讓所有的人都讓你三分。你想想,就算武大維翹起了尾巴,露出了蛛絲馬跡,我們這些人誰敢輕易查他?二巴巴的弄不好都嚇尿了褲子!”
丁露貞再次無奈地搖搖腦袋,說:“滑頭!拿我和武大維是情人關係來說山,掩蓋你工作失職、不作為?”趙嘉慶突然扔掉礦泉水瓶子,討好地一把抓住丁露貞的手,撫摩著說:“露貞書記,天地良心,我們真是看在你的麵子上沒對武大維下夾子!我們確實非常愛戴你!咱們平川市自打解放以來還從來沒出過你這麽優秀的女幹部,我們怎麽忍心傷害你,觸動你心裏的傷疤?我們就是這麽想的,所以對武大維就眼開眼閉了。露貞書記,你要覺得應該追究我的責任,我絕沒有二話,該打該罰任憑發落!”丁露貞抽回手轉過臉看著他說:“你真會說話,明明是不作為,卻找了一個怕傷害我的理由!這樣的理由能站得住腳嗎?你急中生智抓住我和武大維過去的關係說事,不感覺牽強和拙劣嗎?”
趙嘉慶的臉色一下子脹得通紅,他沒有像楊占勝那樣下跪,卻猛然從沙發上站起來,說:“露貞書記,你不要諷刺我,我回去就寫辭職書,我承認我失職,我既認打也認罰。如果今天你找我隻是談這個問題,那好,我是想得通的。我馬上就走,回去寫辭職書,向平川市父老鄉親謝罪!”丁露貞微微哂笑,做了一個手勢:“坐下說,坐下說,我又沒轟你,你急著走什麽?”趙嘉慶愣了兩秒鍾,便坐回沙發了。我看到他此時兩眼已經淚水漣漣。可能是感到了極大的委屈。那應該是一種拍馬屁拍在了馬蹄子上的委屈。隻聽丁露貞繼續道:“老趙啊,我本來是要追究你,撤掉你的,但考慮到你的本意是想維護我這一點,就把事情暫時放一放。我不能把該打武大維的板子打在你的身上。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我過去是與武大維有關係,但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自從彼此結婚,我們就井水不犯河水,大路朝天,各走半邊,這一點你必須清楚!眼下你應該做的事,是認清形勢,亡羊補牢。你現在回去立馬起草《加強平川市政法口廉政建設的意見》,明天就發下去,在整個政法口開展一次廣泛深入的教育活動,同時,人人查找自身問題,這件事必須做得深入細致,要有人人自危的效果!回頭我會親自下去摸情況!老百姓講‘大殼帽,兩頭翹,吃完原告吃被告’,那不是一句簡單的玩笑,是對政法口的譏諷和嘲笑!現在不光是‘吃’的問題,我們有的警察已經卷入犯罪的案子了!我們必須抓住武大維事件這個契機,重整旗鼓,重振軍威,整肅紀律,從頭開始!這件事能不能做好,是對你的考驗,不行的話,我就真要考慮你的職務問題了!”
趙嘉慶被說得腦袋猶如雞啄米,點頭的頻率極快。想必此時他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因為他看出來丁露貞並沒有要免他的職的意思。他嘴上說回去就辭職,做起來會那麽容易、那麽心甘情願嗎?沒準寫完辭職書立馬就開始煩人托竅四處找關係保自己的職位了,因為那是一個人一輩子努力的結晶啊!趙嘉慶跟頭把式地小跑著領命走了。這時,桌子上的電話響了起來,丁露貞站起身去接聽,隻聽她隻簡單地說了一句話:“好,我知道了。”就把電話撂了。回頭告訴我:“是馬為民,他說他又接到了匿名電話,這次不是威脅,而是道歉,還要擺桌請他喝酒。媽那X!”
我還是有史以來第一次聽丁露貞罵街。她一直以來都是說普通話的,語音很純正,罵出街來卻尤其生猛。我說:“你隻能當著我罵,不能當著外人罵,否則太有損你的形象了!”她莞爾一笑,走到我的沙發跟前,像對自己的兒子那樣摟著我的腦袋撫弄了一陣子說:“康賽,劉梅和孩子不會出事的,你不要精神太緊張了。事情會一點點解決的。想殺我們家人的人不是都想請馬為民喝酒了嗎?”我沒說話。因為我對丁露貞的處事方法保留自己的看法。那都是怎樣的思路啊?看上去縱橫捭闔,任意揮灑,摧枯拉朽,曲徑通幽,自不必說,但葷的素的一起來,魚龍混雜,泥沙俱下,就不能不讓人心存疑慮。或許這就是她的風格?如果我鄭重其事地對她發起詰問,她很有可能又拿“效果是檢驗實踐的標準”來反唇相譏。這時,丁露貞似乎想起了什麽,走到桌子跟前拿起話筒,又按了一串號碼,然後接聽,問:“老楊,劉奔找到了嗎?你打算怎麽處理他?”約摸過了半分鍾,她把話筒放下了。轉過身來看著我,一言不發,一臉凝重。我說:“不順利?”她說:“楊占勝說沒找到劉奔,如果找到了劉奔,會依據他的表現決定怎麽處理。也就是說,如果劉奔沒有犯罪事實,也拿劉奔怎麽樣不了。不過,話說回來,我還真是盼望劉奔別幹壞事,損壞警察隊伍聲譽的事還是越少越好!”我說:“隻怕天不遂人願,善良人的願望往往是一相情願!”
我把馮小林叫進裏間,問他:“劉奔這個人平時表現怎樣?是怎樣一個人?”馮小林道:“我說出來你們別害怕,否則我就不說了。”我說:“沒關係,你隻管說。”丁露貞道:“算了算了,不說也罷,知道了反倒變成心裏一塊病。”我說:“要說要說,小林你說吧。”馮小林道:“劉奔前不久剛剛取得省裏公安口綜合業務考核第五名,是平川市的第二名;運動中雙手射擊的命中率是百分之八十六。”丁露貞道:“好端端一個業務尖子,毀了!腐敗害人啊!”馮小林道:“先不忙發這種感慨,劉奔如果作起孽來能量可也是數一數二的!”丁露貞和我麵麵相覷,都陷入沉默,仿佛終於看清一個巨大的危險卻原來就在眼前,剛才還為了一點點進展而喜不自禁,其實那一點點進展與巨大的危險比起來根本就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