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黑暗之中前行

當範閑從睡夢之中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當天下午了,他的腦袋有些昏沉,他揉了揉太陽穴,這才坐了起來,扭了扭脖子,將床簾子拉開了去。

看到房間之中正是曲涵和範若若,二女圍坐著正在下棋,範閑打了個哈欠,範若若發現了範閑已經蘇醒了,立刻站了起來,而曲涵看到範若若轉身,這才發現了範閑。

“哥哥,你醒了啊!”範若若跑到了範閑的身邊,曲涵也跟著走了過來。

“什麽時辰了?”範閑揉著腦袋問道。

“已經是申時了,你看天都要黑了。”範若若說道。

範閑這才點了點頭,“你們繼續玩,我先出去看看。”

出了門,範閑徑直走到了於瓶兒所在的房間門口,高達看到範閑,低聲地說道,“剛剛王啟年的人來報告,程老五失蹤了。”

“失蹤?”範閑打了個哈欠,推開了門,笑道,“我看是死了吧。”

高達一怔,沒有說話。

範閑闊步走了進來,看著麵前休息的於瓶兒,他直接坐到了桌子旁邊,端起茶水就喝了起來,而於瓶兒則是在床榻上躺著休息,一動沒動。

範閑懶得搭理她,喝完了一杯水,繼續倒了下去,而口中念叨著,“喂,再裝我就讓你真死了。”

騰得一聲,於瓶兒直接坐了起來,她驚恐地看著範閑,“別啊,我就是午睡一會兒,來來來,東西給你。”

說著於瓶兒直接將簽署好並且按好手印的借條放在了範閑麵前,“我先說好,肉償我可不行!我畢竟還是要嫁人的,若……”

“條子我收了。”範閑冷漠地對著於瓶兒說道,“我要你幫我做事,你要是再跟我聊肉償的事兒,門口的那個大高個你看到了嗎?”

“嗯!”於瓶兒一臉的驚恐。

“那就是你的下場!”範閑厲聲說罷。

於瓶兒不敢說話了。

“給我講講,你們所謂的台子吧。”範閑又喝了一杯水,這才對於瓶兒說道,“講得清清楚楚,你們到底在做什麽。”

於瓶兒看了範閑一眼,這才歎息了一聲,“你怎麽會對滄州的這些事情感興趣呢?”

“讓你說你就說。”範閑黑著臉。

於瓶兒吐了吐舌頭,“可怕。”

範閑又要發火的時候,於瓶兒趕忙說道,“啊這滄州城的局,就要從這曾經的慶華堂的倒閉開始說起了,五年前的慶華堂倒了,最後的一點經營之路也斷送了,所以慶華堂徹底告別了商行。”

“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崔氏一族的錢還是非常多的,又不能抓在手裏麵,於是就開始了賭局,當然這是傳說,你要我給你靠譜的實際線索,誰也沒有,因為崔氏本來做事就比較保守,我也隻是一個賭客,其中到底是怎麽操作的,誰也不知道。”於瓶兒解釋道,“你說的那個台子,是三洲府的台子,那個台子算不上正經的台子,真正的大台子在繡玉堂裏麵,那可是最大的台子,經常有京都城的名流和三洲府之內的人來參加賭局,而且花樣非常的豐富。”

“不是普通的牌九麻將?”範閑問道。

“那些隻是小活兒而已,台子上玩的東西,要大得多,你也看到了,那暗頭將的是貨物,還有其他的東西,和暗頭一樣知名並且玩的人多的叫暗水,我通俗的給你解釋吧,暗頭就是例如一隊商旅他們走過了一個地方,然後開局的人負責將這一隊商旅人全部殺了,貨物截住,然後找最少三個人,若是台子大的情況下,最多是二十個人,這二十個人根據自己的情報,去拍這一隊商旅的貨物,當然是在沒有打開貨物的情況之下。”

“例如花了一千兩銀子拍得,那麽就算是裏麵的貨物開出一堆糧食,也算是你的,不可以找後賬,不可以退錢,這一千兩銀子就歸了台子上,若是開出的是一車黃……”說到這裏的時候於瓶兒再次咬了咬舌頭,有些尷尬的說道,“一車金銀財寶,價值幾萬兩銀子,這就是人家賺了,在台子上不可以搶奪,不可以重新拍,也不可以加價。”

範閑若有所思的看著於瓶兒,他猜想到了滄州的人會玩的大,但是沒有想到竟然如此的狂妄,這根本就不是蔑視枉法了,這根本就是一個殺人玩樂的地方,他們比儋州城的山匪更加的可惡,比那靠著內庫走私的人,更加的惡心!

崔家……

範閑想到這個名字,明白了其中的東西。

崔氏其實並不在慶帝的眼裏,但是慶華堂在,想來範閑明白了一些道理,慶華堂之所以以一個摧枯拉朽之勢倒戈,定然是慶帝的意思,並且內庫的出生也是慶帝想法之中的一步棋子,這兩者其實都是以巨大的資金流轉來運營的商業帝國,但是區別在於,慶華堂的頭兒是他崔家的,而內庫的頭兒是皇帝自己。

錢是一個很敏感的東西,也是一個最為關鍵的東西,這樣龐大的金錢帝國定然不可能假手於人,所以慶帝不惜一切代價扶持了內庫,並且將他據為己有。

據為己有……

想到這裏,範閑似乎有些遲疑,不過於瓶兒又立刻說道,打斷了範閑的思緒,“這就是暗頭,而暗水就不一樣了。”

“暗水的意思,就是賭銀子,一般繡玉堂一天隻賭一次暗水,而這個賭暗水的意思,就是賭今天繡玉堂的收成如何,繡玉堂會在每個侍女的身後貼一個數字,進來的遊客可以收侍女,一個侍女一日的陪伴就是五十兩,再來就是每人要帶一個財童,財童的價格是三十兩,就是幫你管理財務的小孩子,孩子背後也有一個數字。”於瓶兒說道,“最後就是進入繡玉堂之後,八層樓隨你挑選,你的本金到達一千兩的時候,可以去免費領取一個石頭,石頭上也是一個數字,這三個數字就是你的數字,排列順序是侍女、財童和你的數字,當這三個數字本身和順序完全符合,你就中了今日的頭獎,就是繡玉堂一天的收入,大約十幾萬兩銀子。”

範閑鄙夷的看著於瓶兒,這件事情要是沒自己親娘插手,他信都不信,這個玩法,完全就是葉輕眉的手筆才對!

這時候的範閑算是明白了,這繡玉堂肯定和自己的母親有關係,但是關係有多大多小範閑並不知道,而且崔家也和自己的母親有關係,關係還不小。

既然如此,範閑更得把這個崔家裏裏外外查個清清楚楚了,若是真的和自己母親有關係,那麽他們很可能知道,自己的母親到底是因為什麽死的,也更有可能知道其中的一些事情。

想來範閑暫時還不著急,繼續問道,“剩下的呢?”

“剩下的就是一個暗花,這個也是玩的最多的。”於瓶兒說道,“就是殺人!”

範閑一怔,皺著眉頭問道,“殺人?”

“正是!”

“說來聽聽。”範閑正視看著於瓶兒。

於瓶兒點了點頭,說道,“暗花,就是晚上的最後一個最大的節目,將隨機選擇二十個侍女到場地中央,這選擇的侍女會重新貼號碼,接著大家下注,然後由當晚最大的贏家,隨機射殺一個侍女,然後解開侍女身上的號碼,看到號碼之後,所有參與暗花的獎勵,全部按照總數額的百分之八十,給予在這個侍女身上下注最高的賭客,而剩下的十九個侍女,就可以現場被贖身,直接買走。”

範閑看著麵前的於瓶兒,這個所謂的暗花,直接把範閑給怔住了!

這是什麽?**裸的殺人?草菅人命都說的輕了!範閑震驚了,他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會是如此可怕的行事!而且居然是大庭廣眾之下的殺人掠財!這根本就是無法無天了!

這是黑暗嗎?這能說是慶國的黑暗?這簡直就是地獄!

一群鬼怪妖魔尋歡作樂的地獄!

範閑攥起了拳頭,看著說話的於瓶兒,於瓶兒也反應過來範閑已經憤怒了,可是她並沒有說什麽隻是低著頭,繼續道,“起初我也理解不了,可是當我加入暗賭的這件事之後才發現,根本沒有一個人把這些事情當回事兒,所有人都樂在其中,並沒有一個人會在乎那些人的死活。”

“況且您也知道,慶國本來就是這樣的一個態勢,行商的人危險重重,所以才有鏢門護送,可是現在能出起錢雇得起鏢門的人能有幾個?多數都是自己行事匆匆,悄悄地路過。”於瓶兒說道,“況且行商的人,本就是內庫的大敵,說幹脆點就是競爭的關係,他們不和內庫交易,那麽默認就是不和慶國交易,那些官員對這些私下行商的人也是看不過眼,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也是正……”

“啪!”範閑一掌拍在了桌子,這一掌勢大力沉!不光是桌子從中間斷裂成了兩半,甚至連地上的地麵都裂開了縫隙!範閑的憤怒已經是藏不住了!

聽到了聲響走進來的高達和王啟年,震驚地看著範閑和碎裂開來的桌子地板,他們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是能夠看出來,此時的範閑已經生氣了,而且是他們從來沒有見過的那般生氣。

看著麵前的一切,二人有些震驚,不過仍然還是保持著沉默,不敢說話,此時的範閑,異常的駭人!

“繡玉堂在哪兒!”範閑厲聲問道!

於瓶兒顯然被範閑的這般陣勢嚇住了,她愣了愣神兒才對範閑說道,“在……在滄州城西,靠近去往京都城的私道上。”

範閑此時看著麵前的於瓶兒,他喘了幾口粗氣,才咬牙切齒的說道,“晚上啟程,繡玉堂!”

說罷,轉身走出了房間。

範閑並沒有察覺到的是,他已然成熟了不少,若是曾經的範閑,此時相比已經在趕去繡玉堂的路上了,但是現在的範閑,選擇的是回到了房間之中,他不能再當一個沒有頭腦橫衝直撞的人了,畢竟他不想失去任何一個人,包括他自己,此時的範閑,選擇了回到房間之中思考這件事情本身。

“哥……”範若若看著範閑。

曲涵和範若若方才在房間裏麵,和王啟年一起,聽了整個過程,房間裏麵有一個前一天夜晚史闡立就挖通了的一個暗道,為的就是對於於瓶兒的監控,挖通之後就消失了,似乎是有範閑的指令在身,沒有留下。

看到範閑的模樣,範若若十分的擔心,她小心翼翼的走到了範閑的身邊,低聲地問道,“哥,沒事兒吧?”

範閑閉著眼睛,搖了搖頭,此時的他心境已經亂了,聽著範若若說話,他似乎能找回一點理智,低聲地說道,“若若,這件事情你不必管,我沒事,但是很多人馬上就要有事了。”

聽到了範閑這麽說話,範若若看著範閑的眉目,“哥哥……”

“怎麽了?”範閑看了過去。

“你還記得你曾經跟我說過,你從來不想改變整個世界,隻是想獨善其身麽?”範若若眨著眼睛問道。

範閑一愣,他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當初在範若若麵前,他確實隻是想要獨善其身,想要保護好自己和身邊的人,就此慢慢的活下去,不問世事的活下去,可是一二再再而三的事情發生到了現在,範閑看到的東西越來越多,他經曆的事情越來越離譜,而他身邊失去的人也越來越多。

這注定是一條無比凶險的路,而現在的範閑,也注定無法輕鬆的活下去了,他能逃麽?隨著他手中的權力越來越大,他才慢慢能明白自己的母親葉輕眉刻在石碑上的那些字,他從根本不理解和不讚同變成了和葉輕眉一樣的人,或許自己這樣的選擇,和這個母親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想到這裏的範閑,忽然看著範若若,他釋然了。

他不想再糾結於這些事情,他到底該如何做呢?隨心所欲不是最好的麽?他為什麽要糾結自己是不是能夠安分的活下去?難不成自己活下還要靠旁人來抉擇麽?

範閑回過頭,望向身後那些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身上的人,此時的範閑不是一個人活著,他帶著許許多多的人,這些人的生命全部係在他的身上,他若是繼續苟且的話,可能最後的下場就是帶著這些人,一起去赴死。

也就是這個時候,範閑似乎理解了陳萍萍。

既然慶國就是黑暗的,那麽我就要比慶國的一切還要黑暗。

既然慶國就是殘忍的,那麽我就要比慶國的一切還要殘忍。

以暴製暴從來都是最好的辦法,範閑也從來不排斥這樣的行為,現在的範閑,忽然會意的笑了笑,他想到了一個非常好的辦法,來應對滄州所發生的事情,隻是這個辦法,看起來比較殘忍而已。

可是他又想了想,殘忍麽?

比起他們來說,並不殘忍。

無法想象的事情已經如同泄洪一樣在他的腦海之中展開,他開始構想即將發生的一切,如果他的麵前是即將崩塌的山海和懸崖,那麽滔天的江水和染著鮮血的碎石都會向他砸來。

他不知道能不能夠承接得住,但是他明白,如果他退了,接手內庫的那一天,就是他死的那一日。

隻能,在黑暗之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