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安

舞團的演出時間必須與工作時間錯開,今晚舞團演出結束的時候就接近十點鍾。

宋持風來之前,寧馥看了一下時間,正好十點半。

團裏那幫人應該已經到了火鍋店,微信群裏不停有人拍火鍋的照片問她怎麽還不過去,她回了身體有點兒不舒服,讓他們先吃,就沒再管。

寧馥一個人坐在化妝間,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在倒流。

她情緒還算冷靜。但宋持風當時一次一次地未卜先知,對時慈的動向了如指掌,確實很難讓她相信他與這件事情沒有關係。

畢竟宋持風是宋氏的掌舵人,不是時慈那種初出茅廬的社會小白。

他既然能用手段幹預這件事情的走向,那麽就不太可能對那家公司的背景和情況完全不知情。那他在這一件事情裏充當的角色,到底是什麽?

在宋持風還沒來的時候,寧馥在心裏告訴自己等一下一定要冷靜。

但在男人推門而入的那一刻,她開口的第一句話依舊如同從屋簷上墜下的冰淩,帶著刺冷的寒意:“你早就知道那家公司的情況,對不對?”

果然,一切就正如寧馥所預料的那樣,宋持風甚至沒有反問哪家公司,隻是皺了皺眉:“時慈跟你說的?”

“是又怎麽樣,”寧馥一直隱忍的情緒就因為宋持風的一句話突然出現了裂痕,然後在頃刻間決堤,“所以你確實是瞞著我對嗎,你明明知道,但是卻……”

她說到最後,聲音一直在發抖。

寧馥在情緒上比起憤怒,更多的是一種被隱瞞之後的委屈。

“寧馥,你冷靜一點兒。”宋持風看著紅了眼眶的寧馥,伸出手想碰她,卻被她側身躲開,隻能收回手,站在原地說,“我現在說我沒有你想得那麽機關算盡你應該也聽不進去,那我就隻問你一個問題,時慈跟你說了那家公司暴雷的事兒,他說了他挪用投資的事兒嗎?”

寧馥又是猛地一頓:“挪用投資?”

“我通過其他公司投給他用於研發的錢,被他挪用進去填這次的虧損了。”

宋持風說著輕笑一聲,帶著一種微不可察的輕蔑:

“他沒有跟你說,對嗎?”

她這個時候才想起剛才時慈關於結果的回答說得相當模糊,隻說“找到了別的辦法補上了這個錢”,卻根本沒有提及是什麽辦法,怎麽補上這筆錢。

如果說剛才的事情,還屬於是生意上的虧損,那時慈這一次的舉動,就完全讓整件事情變了性質。挪用投資款,那可是詐騙。

“寧馥,你應該明白我如果真的想對時慈做什麽,他根本沒機會向你訴苦。”

男人的聲音逐漸靠近,他用大掌托起她的下巴,拇指揩去她臉上新鮮的淚痕:“你把我想得太神通廣大了,就算我也許可以操控那些公司的決定,卻不可能操控時慈,讓他主動提出不收定金,對嗎?”

他還是第一次看寧馥落淚。

她就是哭起來也充滿一種堅韌的美感,靜靜地紅著眼,淚珠子好像江南針芒細雨中瓦片屋簷上淅淅瀝瀝下墜的水珠,悄無聲息地簌簌落下。隻可惜她這眼淚是為另一個沒有用的小男人而流。

但宋持風原本鬱結在胸口內的煩悶在對上她一雙惹憐淚眼的一瞬便消弭了,他微微垂眸,聲音放輕道:“況且,這件事兒目前所有的虧損,基本在我這裏。”

男人語調依舊冷靜,卻好像在無聲地向寧馥透露著一種被人冤枉的味道。

她冤枉他了。

寧馥剛才所有複雜百味的情緒就在這一刻,靜悄悄地在宋持風手中消滅得一幹二淨。

她本以為今晚會和宋持風大吵一架,從此再也不相往來,結果現在卻整個人都陷在他懷裏,帶著愧疚和無措的情緒。

“對不起,我不該揣度你。”

寧馥也不是空有一身驕傲拉不下臉承認錯誤的人,從小到大,她隻要知道是自己做錯事兒,認錯都很幹脆利落。

反倒是宋持風聽見她難得的細軟聲音,低低地笑了一聲:“不用對不起,隻要你以後多相信我一點兒,寧馥。”

“那時慈是不是要補上這筆錢……如果不補上的話……”

“無所謂,”男人低下頭同她耳鬢廝磨,柔和沉聲離她近在咫尺,“如果你不想,我不會和他計較。”

他本想著話說到這一步,寧馥應該不會再有意見,也不會再去浪費時間擔心那個沒用的小男人。但寧馥用手抵在兩人中間,認真地抬頭看他:“我沒有不想。”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圈周圍還泛著點兒紅,聲音也黏連著一絲沙啞,卻是每一個字都鏗鏘有力。

“這件事兒如果是真的,那確實是時慈的錯,他也應該把錢還給你。”

寧馥看著男人好似有些意外的眼神,忽然生出兩分遲疑:“不過,如果時慈把錢還上,他還會被追究法律責任嗎?”

到目前為止,寧馥對這件事情的想法還是比較簡單的。

如果宋持風真的要計較這筆錢,那時慈的父母肯定不會坐視不理,對於他們家來說,這筆錢不是小錢,但咬咬牙肯定也能拿得出來,反正不管怎麽處理,這件事情肯定不能就這樣輕飄飄地帶過去。

但寧馥出於私心,當然也不想要時慈因為這件事情真的留下案底。

看著寧馥眼睛裏認真的天真神色,宋持風便自動地敗下陣來,忍不住順著她的話說:“嗯,一般來說還上了就沒事兒了。”

寧馥這個人的性格裏,很顯然是有一些較真的。這一點從她極佳的專業素養中就能看得出來,沒有一點兒較真的人是練不成她這樣的。

“那你一定要讓他把錢還給你,這個虧損不應該讓你承擔。”

但寧馥真的一本正經地讓他去把錢追回來的時候,宋持風也是真的覺得她這種不偏不倚的原則太可貴了。

“知道了,我會去處理的。”

明明寧馥是站在他的角度考慮,但宋持風有一種好像輸在了她手裏的感覺。

“好了,別再想這件事情了,我們去吃點兒東西吧。”他有些好笑地伸手捏了捏小天鵝的耳朵,“我忙了一個月才擠出兩天時間,真的不想浪費在其他事情上了,好不好?”

他忙碌了整整一個月,總算能空出兩天假期,一刻不停地往她所在的城市趕,迎接的卻是她的狂風驟雨。

寧馥覺得縱使是這個世界上最鐵石心腸的人,也沒法對此時此刻的宋持風說出拒絕的話。

雖然這群演員在今晚開演前已經提前吃過晚飯,但一場舞劇下來兩個多小時,寧馥此刻也是饑腸轆轆。

他們沒有走太遠,就在附近找了一家還在營業的川菜館。

川城的劇院比較老,正處於市中心的位置,周圍的餐廳上到米其林三星下至聞名全市的百年老店一應俱全,讓他們舞團的人在閑暇時可是飽夠了口福,逼得副團長天天在旁邊耳提麵命,讓他們注意身材。

寧馥跟著宋持風進了川菜館,去洗手間的時候才發現這家店所有的裝飾用的是新鮮的鮮花,洗手台上放著的花瓶口很淺,一叢一叢的繡球花瓣上尚且殘留著露珠,看著相當嬌嫩可愛。

她又想起校慶那天,宋持風送她的那一束花,裏麵也有這樣一團繡球。

剛才的矛盾中,宋持風並沒來得及回答她關於校慶那束花到底是不是他送的這個問題。

現在麵對呼之欲出的答案,寧馥卻沒有勇氣再問一次一模一樣的問題了。

吃過飯,寧馥在餐廳端上兩份甜點的時候,才發覺她微信上的消息已經多得爆炸了。

其中最多的是舞團的人,有餘曉楓也有團長、副團長,一堆人已經經曆了一次失去主演的後怕,一聽她身體不舒服,都嚇得不行,紛紛在微信上向她傳來最熱切的關懷。

寧馥看他們已經完全亂了陣腳,立刻挨個道歉,解釋說已經沒事兒了。

她好不容易把團長、副團長他們安撫好,餘曉楓的回複又跳了出來:那你現在在哪兒呢?我們這快吃完了,火鍋不好打包,我給你打包點兒糕點回去?這裏的糕點很好吃!

她打了幾個字又刪掉,抬眸看向正在解決甜點的宋持風:“你今晚住哪兒?”

“我來之前讓助理訂了酒店。”宋持風出差來過川城幾次,但城市發展日新月異,對這裏也遠談不上熟悉,“距離這裏好像不遠。”

寧馥大概覺得這問題有點兒難以啟齒,索性把手機屏幕推到他手邊:“我怎麽回?”

宋持風垂眸掃了一眼,意識到寧馥好像是在問他的意見。

不管這是不是她出於剛才那頓小脾氣的補償,都讓他心情輕快起來,雙眼含笑:“你說你已經找到地方吃飯,讓她不用擔心了,怎麽樣?”

吃完飯,宋持風打開地圖查了一下酒店地址,離這裏確實不遠,幾百米的距離。

走這點兒路幹脆就被他們當成了飯後的消食散步,兩個人從川菜館出來,並肩步行上天橋,時間已經不早,但這座不夜城依舊到處可見剛從電影院或商場裏走出來的小情侶。

寧馥相當不解風情地把兩隻手都揣在口袋裏,與男人並肩往前走,就聽身旁人問:“明天要演幾場?”

“就一場。”寧馥說,在外演出說辛苦也辛苦,說不辛苦也就那樣。

工作日她每天一場時長兩個半小時的演出,周末多一點兒,上下午各一場,其餘時間可以自由活動,隻要保證演出不出錯,在房間裏休息也沒人管。

寧馥又想起一個問題:“明天你要來看嗎?”

“後天我也會去看。”宋持風說,“很久沒看你跳舞了。”

兩人又往前走了幾步,寧馥意外地看見這個時間竟然還有站在天橋兩旁賣糖葫蘆的小販,而且看起來生意還挺好。

她正在心裏感歎現代城市果然不存在夜晚,就看宋持風已經走上前去,然後很快拿著一串冰糖草莓回來。

寧馥沒提過想吃,自然以為這是宋持風給他自己買的。但下一秒,宋持風把那串鮮紅的冰糖草莓遞給她:“給。”

她其實剛吃飽飯現在對這些零食不太感冒,但想著宋持風買都買了,便把手從口袋裏拿出來,伸手去接,眼看寧馥的手在空中撲了個空,宋持風不等她用奇怪的眼神質問,直接換了隻手拿住那串糖葫蘆,牽住她的手,寬厚大掌輕鬆將她的手包在掌心。

“寧馥,跟你牽個手真不容易。”

男人掌心溫熱,笑眼盈盈,修長手指從她的指縫間穿過、卡緊、相扣。

“真不要?”

“不要。”

兩個人一路散步到酒店,其間宋持風數次想把糖葫蘆給寧馥,都被她直言拒絕。

“吃了會胖,我好歹也是個跳舞的。”

被套路了的寧馥看起來就像是奓毛的小貓,可愛得讓宋持風好幾次路上就想找個人少的地方先抱著她親一會兒。

奈何他們這一路過來全都是鬧市區,到處都是熙攘人群,讓他隻能把手上的糖葫蘆硬生生玩成了逗貓棒,用來望梅止渴。

到了酒店房間,寧馥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對茶幾上被保鮮膜包好的冰糖草莓一點兒興趣也沒有。

她低頭點開微信,想看看餘曉楓回了沒,卻見置頂的大男孩發來了新的消息。

Sc:寧寧我搶到票了!

Sc:你看你看,還是VIP席,會不會離你比較近?

Sc:[圖片]。

看著時慈的白色氣泡,那股他馬上要見到她的興奮與高興洋溢在字裏行間,寧馥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

她很想問問時慈挪用投資款到底是怎麽回事兒,以及為什麽要做這種事情,但又怕時慈會像之前那樣支支吾吾,避而不談。畢竟之前時慈的想法,應該就是不希望被她知道這麽大一件錯事兒。但生意被騙和挪用投資款,很顯然後者更嚴重。

前者時慈都要等到解決後才肯告訴她,後者的話……

Nf:時慈,你最近研發進度怎麽樣了?

Nf:投資款應該已經到了吧?

她隻能這樣,假裝什麽都不知道,旁敲側擊地問。

那頭時慈沉默了下來,頂端卻不時閃過“對方正在輸入……”的狀態。

反反複複,過了許久,那個白色的氣泡才緩緩地從屏幕下方浮現。

Sc:嗯,到了。

Sc:都挺順利的,你別擔心了。

短短的兩句話,就讓寧馥嗅到了謊言的氣味。

時慈不是這種性格,他很喜歡分享自己生活中的方方麵麵,以前他們家廠子擴建分廠的時候,他都要跟她絮叨上一大堆雞毛蒜皮,從雇傭人工到采購設備,恨不得把他做的所有細節親口告訴她。

像投資款到賬開始研發這種事情,他怎麽可能像是這樣平淡的,簡單兩句話帶過去?

看著時慈直到現在還在粉飾太平,寧馥心情更加複雜。

可眼看問題已經問不下去,她也隻能跟他道了晚安,放下手機抬頭卻看宋持風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從浴室出來了。

“看你聊得很專心,就沒叫你。”

男人身上穿著酒店的浴袍,前襟微敞,隱約可見胸腹精壯的肌肉線條,兩道鎖骨清晰挺直,鎖骨的凹陷處還殘留著一點兒水跡。

他走到酒櫃前直接開門挑了一瓶出來,又看向桌上未動的冰糖草莓:“真不吃?”

寧馥總覺得宋持風好像把她當個口是心非的小孩了:“外麵糖殼那麽厚,我自從來到川城又是晚飯又是夜宵的,再這樣下去回去都要胖得跳不動了。”

宋持風掃了一眼她的細腰,暫且放下酒瓶,走過去剝開冰糖草莓的保鮮膜。

那草莓估計是一開始掛糖就沒掛好,一麵糖殼厚,另一麵糖殼薄,保鮮膜一揭就劈啪碎裂開來,露出完整的草莓果肉。

寧馥正想問宋持風又想幹嗎,就看男人從竹扡上取下一顆草莓,送到她嘴邊:“這樣總可以吃了吧,沒有糖殼了。”

他今晚好似對這串冰糖草莓有一種奇怪的執著。

她很是奇怪地看了宋持風一眼,想想沒有糖殼的草莓熱量也還好,便張嘴吃下,隻是還沒來得及咀嚼,就看男人放下手上的草莓串:“我也想吃。”

“……那你吃啊。”

寧馥剛想說這不需要和她打招呼,就看宋持風欺身而上,直接吻了上來。

這一次說吻,其實並不太貼切。

寧馥口中還含著一顆草莓,草莓肉已經被高溫熬化的糖漿燙得有一點兒半熟,果肉軟爛到一碰便支離破碎,在口腔中汁水四溢。

而宋持風做的,就是將一顆完整的成熟草莓那種酸甜的清香融入進了兩個人的呼吸,也融入進了這一個綿長的吻之中。

寧馥回到酒店,房卡刷開房門,餘曉楓已經睡了,房間裏一片漆黑。

她剛在宋持風那兒已經洗漱過,簡單地把衣服換了換便躺上床。

按理說,她現在應該相當疲倦,但麵對一室黑暗,有些難以入眠。

剛和宋持風在一起的時候,她沒時間去想,現在陷入獨處的時候,思緒根本無法從遠在慶城的時慈身上繞開。

以前她一直隻覺得時慈隻是有點兒溫暾,就是那種典型的小男人。

他會很乖很聽話,很貼心很會哄人,當然也會有自己的缺點,比如耳根子軟,比如缺乏主見,在小事情上很容易被左右。

每個人都有缺點,寧馥自覺自己也不是完美的人,所以一直包容著他的小缺點,磕磕絆絆地走到了今天。

說實話,在今天之前,寧馥都沒想過他能做出挪用投資款,隻為了掩蓋自己之前犯下的錯誤的事情。

而且他做了這樣的事情之後,還能佯裝出若無其事地搶票,興高采烈地說要過來看她。

寧馥躺在**,第一次生出一個念頭——她好像,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麽了解這個和她相識了七年之久的人。

轉眼,到了寧馥舞團停留在川城的最後一天。

這是個周六,寧馥上午已經演過一場,時慈的票是下午那一場。

在微信上,時慈已經把之後的時間都計劃好了,比如結束正好五點半,然後他們去吃飯,再一起逛逛街,看看夜景,或者陪她買點兒新衣服。

寧馥看得出來他情緒很高漲,她每次想像他一樣裝作無事兒發生,卻總有種如鯁在喉的感覺,到最後隻是淡淡地嗯了兩聲,就放下了手機。

三點開演的劇目基本兩點半就開始檢票入場。

時慈把電子票兌換成實體票,一抬眼就看見身材高挑頎長,在人群中格外顯眼的男人。

“宋先生?”

他完全沒想到能在這裏遇到宋持風,意外之餘甚至有些不可思議:“您怎麽會在這裏?”

宋持風倒是早就注意到時慈,卻沒主動和他打招呼。

不過麵對時慈的熱情,他也回以禮貌微笑:“正好過來出差,順便看看舞團最近情況怎麽樣。”

時慈立刻明白舞團裏應該有宋持風的投資,也笑著解釋說:“啊,我是來看小寧演出的,對了,我座位是三排五座,宋先生呢?”

“我在一排。”宋持風掃了一眼手上的票,卻突然話鋒一轉,“不過既然正巧遇到,我這裏正好還有一張連座的票,時先生感興趣的話要不要換過來一起?”

時慈未作他想:“您的同伴有事兒沒來嗎?”

宋持風微笑:“我一個人。”

一個人,卻買了兩張連座票。

時慈愣了一下,這才注意到宋持風懷裏抱著一束相當大的花。

時慈自己也屬於常買花的人,一看就知道這花質量很好很新鮮,不過那些花他大多數都叫不出具體的名字,隻覺得雖然顏色各有不同,團團簇簇還挺好看。

宋持風多訂的那個位置,不會是為了放這束花吧?

“那就謝謝宋先生了。”他壓下心頭的不可思議,同男人一道往裏走的時候又找話題說,“這次小寧好像表現得很好,我前兩天聽廠子裏的人說,在微博上看見她了。”

和電視劇、電影不同,舞劇這種東西本就小眾,欣賞門檻很高,再加上劇場內部禁止拍攝,想要出圈基本可以說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這次寧馥能小範圍出了一下圈子,主要也是因為有個不懂事兒的小年輕頂著被趕出去的風險拍了一段兒發到了微博上,配文也和舞劇無關,隻是感歎了一下寧馥的顏值,結果沒想到被營銷號轉了一遍,轉發直接破了萬。

時慈當時看見的一瞬間還沒來得及興奮,那股情緒就已經演變為一種酸澀。

尤其翻到底下評論,很多人都在喊老婆,到處打聽寧馥的個人微博的時候,他心裏就更是憋悶得厲害。

這種感覺真的難以言喻。

寧馥專業學得好,大大小小比賽的獎杯獎狀不計其數,上了大學之後偶爾也會跟著老師出去演出,哪怕是一個配角也被她演得出彩。

時慈從高中起就看著她一點兒一點兒地往上爬,從一開始由衷地為她感到高興,希望她被更多人看見,走向更大的舞台,到現在甚至有的時候很羨慕寧馥,羨慕她隻要能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能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而他,好像從高中到現在,一直都在原地踏步。

如果他再努力點兒,再厲害點兒就好了。

如果他能像宋持風那樣,雷厲風行,說一不二,他們也許現在就能訂婚,甚至結婚,這樣他也許也能夠更加理直氣壯地提出希望寧馥能專心地做他一個人的太太,而不是無數觀眾麵前光芒四射的舞者。

想到這裏,時慈再也找不到來時的好心情。

很快,周圍燈光暗下,舞台燈開始亮起。

報幕員親切的聲音從音響中傳來,感謝所有觀眾的蒞臨,隨後轉場音樂響起,渾厚男聲簡單解說背景故事。

江飛雁這個故事講的是戰亂時期,兩個小國想和親結盟,但兩國的太子與長公主都對和親不滿,想著辦法想要以考驗逼對方知難而退,卻在一次一次的接觸中互生情愫。

故事的結尾,國家與國家之間的混戰爆發,男主角戰死,女主角殉情,相當淒美壯麗。

隻是精彩的故事依舊沒能吸引住大男孩的注意力,等到時慈從自己的情緒中回過神來的時候,舞劇的第一幕已經進行到一半。

寧馥終於在眾多扮演侍者的伴舞中以公主身份登場,這裏兩人鬥武,太子舞劍,公主躲避,畫麵極具張力,動作也相當有難度。

飾演公主的女演員需要雙腿在空中輕盈彈跳行進的同時手臂伸直,以身體帶動雙臂在空中畫圓,既得在這期間穩住重心,控製速度,還得保證動作連貫標準,需要非常強的平衡力以及身體的控製力。

時慈隻看台上公主衣袂翻飛,在一片輕淡的白霧中旋轉盛放,最後嫋嫋婷婷地落地站穩,粉麵桃腮眼波流轉,透著一股仿佛與生俱來的高傲與驕矜。

她的氣質實在是太適合公主這個角色了,她往台下掃一眼,就仿佛是永遠也觸碰不到的高嶺之花,在人跡罕至的懸崖邊獨自孤傲盛開。

隨即侍女們簇擁而上,與她舞到一起,所有演員的配合已經被打磨到無可挑剔,但誰也不會在這段柔美的集體舞中認錯主角。

獨舞時她是一顆孤星,群舞時她如一輪彎月,仿佛天生為了舞台而生。

演出結束,寧馥站在最中間朝台下鞠躬,沐浴著台下雷動的掌聲,臉上終於綻放出燦爛的笑容。

時慈聽見身旁的男人一邊鼓掌,一邊側頭看過來:“寧小姐確實越跳越好了,對吧,時先生?”

時慈心裏的酸水兒已經開始冒泡了,她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也沒注意到宋持風的語氣和眼神皆是相當意味深長,不等散場便直接從前場繞到後台,叫住還沒來得及進更衣室卸妝換衣服的寧馥:“寧寧!”

寧馥停下腳步回過頭,就看時慈快步走了過來。

旁邊一堆人立刻懂眼色地做鳥獸狀散去,幹咳的幹咳,跑路的跑路,十幾秒鍾就走了個幹幹淨淨。

兩個人終於在時隔這麽久後見了麵,時慈按捺不住走過去抱了她一下,內心那種湧動膨脹的情緒卻絲毫沒有因為這實打實的擁抱而消減半分。

“怎麽了,時慈?”

寧馥頭一次有些不知作何反應,她抬手拍了拍時慈的背,就看宋持風從連接前後台的拐角拐了進來。

現在已經三月中旬,這兩天天氣轉暖,男人身上隻披著一件深棕色的長款薄風衣,懷中抱著一束花,步伐從容而坦然。

寧馥本來想著時慈下午來,想讓宋持風看上午場,但碰巧宋持風上午的時間被一場臨時的視頻會議耽擱,隻能排到下午。

“宋先生好!”

“你好。”

時慈聽見身後有人跟宋持風打招呼,也鬆開了寧馥回過頭去,就看男人一步一步走到自己麵前站定,目光堂堂正正地落在了身旁的寧馥身上。

“演出非常精彩,這次臨時換主演,辛苦你排練了。”

時慈看著那一束從入場前就被宋持風捧在懷裏直到結束的花,就在自己的麵前,被親手交到了寧馥手上。

上台前,寧馥其實就看見他們兩個人坐到了一起,宋持風手裏還抱著一束花。

兩個人坐在一起,卻完全沒有交流,時慈好像在發呆,看著別的地方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當時寧馥好像有些感覺,卻沒想到這束花會讓宋持風以如此光明正大的方式送到自己手裏。

她抬眸,卻對上宋持風的眼神中幾分曖昧的熱度,燙得她心口微微一麻,趕緊別開眼去。

“謝謝宋先生。”寧馥垂下眼眸,朝宋持風點了點頭,然後看向一旁呆愣的時慈:“我去換衣服,你去外麵等我吧。”

時慈還怔怔地看著她手中那一束花,過了兩秒才回過神來:“哦,好……”

寧馥也沒再跟宋持風多說什麽,直接抱著花進了更衣室。

更衣室裏,女孩子們都在討論等一下宋持風請全團吃飯的事情,餘曉楓想起什麽,又朝寧馥八卦地笑:“今天寧馥應該是去不了了吧。”

“不過今天寧馥這束花好像是宋總給的啊!”旁邊一個女生接話道,“我剛看見時慈倒是兩手空空的。”

“畢竟臨時換主演,寧馥第一次挑大梁還扛住了,送束花慰問一下,表示對主演的肯定,很正常啊。”餘曉楓說著笑得越來越大聲,“而且話別說太早,我們哪知道人家背地裏準備了多少啊。”

其他女孩頓時長長地“哦”了一聲表示明白,看著寧馥的眼神也變得有些許曖昧:“那小寧同誌今天估計是不能蹭上宋總的飯了。”

寧馥換好衣服出來,就看餘曉楓大聲幹咳一聲,然後湊過來小聲問她:“你今晚還回來嗎?我睡前反鎖房門?”

她拿浸透卸妝水的化妝棉敷在臉上,不方便張嘴說話,就隻說了一個字:

“回。”

寧馥換回自己的衣服,也來不及再化妝,就直接素麵朝天地從劇院裏出來。

時慈估計是剛才被宋持風提醒才回想起自己竟然忘了帶花,臨時去旁邊的花店買了一束。

相當大一束紅玫瑰,花骨朵擠擠挨挨地並在一起,仿佛一片紅色的海,花枝已經被花店剪去大半,抱在懷裏卻還是沉甸甸的重量感。

“寧寧,對不起,我今天滿腦子都想著等一下要帶你去哪裏玩,都忘了給你買花了。”時慈很誠懇地向她認錯,“那家店剩下的紅玫瑰我都買下來了,就這麽多,湊不到九十九枝……”

寧馥接過玫瑰,朝時慈淡淡地笑了笑:“沒事兒啊,其實不買也沒什麽的。”

聽見寧馥懂事兒體貼的話,時慈心裏卻更是空落落的。

他想說點什麽,卻找不到話,隻能強打起精神說:“那我們去吃飯吧,我已經訂好餐廳了。”

看得出時慈這一次也下了不少功夫,提前在附近一個環境相當好的西餐廳訂好了一個高台位,坐在那裏俯視全場的同時,底下的人卻很難看見他們,私密而又有氛圍。

兩人走過去麵對麵入座,時慈從侍者手中接過菜單掃了一眼,第一句話卻是跟她說:“寧寧,等我們答辯完了,你休個長假,我也休個長假,我們出去玩好不好?”

往常他這麽說,寧馥都會很高興,但這一次,她神色卻依舊淡淡的,隻抬眸問他:“那你的研發怎麽辦?”

時慈愣了一下,訕笑著說:“你怎麽突然比我還關心研發了?沒關係的啦……”

“時慈,我以前最喜歡你的一點,就是你什麽事兒都會跟我分享。”

兩人手中都拿著菜單,卻誰都沒有低頭去看,侍者早就自覺避開,留下餐廳上方這塊小空間讓他們自由交談。

寧馥還是希望時慈能坦誠地告訴她,哪怕是那麽嚴重的一個錯誤。

那頭的時慈沉默了片刻:“寧寧,你真的不用擔心我,我已經開始找雇員了,我們會組成一個團隊,到時候肯定不止我一個人的……”

但時慈還是給出了一個讓她失望的答案。

七年,整整七年。

七年時間已經讓她能夠輕而易舉地讀出他所有的微表情,包括緊張與隱瞞。

七年時間卻也讓寧馥越來越看不懂時慈,看不懂他到底為什麽會想盡辦法,為了掩蓋一個錯,而去犯一個更大的錯。

寧馥沉默下來,思考到底要怎麽樣才能讓時慈主動開口。

時慈卻從她的沉默中讀出了更多含義:“寧寧,你是不是嫌棄我了?”

寧馥愣了一下:“你為什麽會這麽想?”

“因為……”時慈頓了一下,有些艱難地說,“你以後越跳越好,你接觸到的人也會越來越優秀,就像是宋先生那樣的人如果頻繁出現在你眼前,你還會覺得我好嗎?……”

這也是時慈真正不希望寧馥能站在舞台上的根本原因。

高中的時候,寧馥用老師的話來說,就是還沒開竅,她苦練基本功,但真的上台卻不是那麽靈性,而他在學校則是成績優異,每次月考成績都名列前茅。

那時候他們之間的差距真的可以用天差地別來形容,所以時慈可以不遺餘力地鼓勵她,支持她,因為就那個時候的寧馥而言,確實很難找到途徑彎道超車。

她必須依靠他,仰仗他,吸收他所給予的養料,他是她唯一的選擇,也是唯一的方向,這種感覺讓時慈有近乎上癮般的滿足感,也讓他完全沉迷進了這個救世主一樣的角色中,難以自拔。

但後來在大學裏,寧馥越跳越好,開始被更多人發現,關注,擁有更多機會。

他們出去的時候認識寧馥的人甚至比認識他的人還要多,有些甚至寧馥都不認識,還得對方自我介紹說看過她比賽,覺得她很厲害,才意識到是某一場比賽中的觀眾。

那個時候時慈逐漸意識到,寧馥在閃閃發光,她就像是一顆掉落在地上的寶石,被他撿起來,擦亮了,佩戴在身上,但寶石的光芒越來越亮,讓人看見第一時間關注的並不是佩戴寶石的人,而是寶石本身。

“你在說什麽?”

也是那個時候,時慈第一次試著向寧馥提出,以後兩個人如果真的在一起了,修成正果,有了孩子,她能不能考慮回家當全職太太。

他自覺很愛寧馥,很愛很愛,愛到時慈覺得如果失去了她,這輩子也不會第二次這樣愛一個人。

所以他真的不想失去她,也不能接受有任何失去她的可能性。

隻是在確認他不是開玩笑之後,寧馥臉上的笑容立刻就淡了下來,看著他的眼神,嚴肅又難以置信,與這一刻如出一轍。

“時慈,你知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曾經與當下因為相同的話語而糅在一起,時慈一時之間有些恍惚。

他看著對麵寧馥冷下來的眼神,終於緩緩回過神,意識到自己剛才說了一句對寧馥而言多麽莫名其妙的話。

“抱歉寧寧……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是說你會嫌貧愛富,我是說……”時慈企圖為自己辯解幾句,卻又發現不管說什麽都顯得很無力,“我怕我跟不上你,到最後配不上你……”

剛才的舞台上,時慈看著已經稱得上光芒萬丈的寧馥,內心已經開始不由自主地焦慮。

像宋持風那樣的人都記住了寧馥的名字,還親自給她送了花。

雖然那一束花並不像玫瑰這樣具有明確的指向性,理由也清白幹淨得讓他根本找不出什麽毛病——可寧馥現在隻是踏出了第一步而已。

“我知道我們……目前也就隻是朋友,我沒資格管你……”

她以後還會有更大的舞台,更廣闊的受眾,她還會比現在更加耀眼百倍千倍。

誰也不敢保證下一個特地抱著花來看她的人,心裏會有什麽不應該的想法。

到時候他不在她身邊,每一天的生活該有多麽折磨。

寧馥看著表情糾結又懊惱的大男孩,也失去了說話的欲望。

兩人沉默地吃著飯,時慈沒吃兩口就點了兩瓶酒,寧馥也沒勸,就看著他一杯一杯地往肚子裏灌。

她其實也感覺得到,時慈對她跳舞是越來越抵觸的。

關於這件事情,其實她很困擾,一是因為不明白時慈到底在抵觸什麽,二是時慈這邊的態度也不算強硬,每次都是可憐巴巴地提一句,被駁回之後就沉寂一段時間,讓她想認真地為這件事情和他吵一架都吵不起來。

一頓飯吃完,時慈已是喝得酩酊大醉。

寧馥結了賬,又開始頭疼要怎麽把時慈送回酒店。

她坐在餐廳翻了一圈通訊錄,最後還是給團裏一個身強力壯的男同事打了個電話。

男同事在那頭喝得好像也有點兒多,含含糊糊一口答應,說馬上到,然後啪地就把電話掛了。

寧馥雖然對男同事不那麽靠譜的答複感到不太安心,可當下也沒有其他選擇。

因為怕時慈吃醋,她和舞團裏大部分男同事都不太熟,除了工作上必要的接觸,私底下基本隻和女同事往來。

可讓女孩子跑過來幹這事兒,也確實太為難人了。

其實寧馥還有一個選擇,但她怕是寧可打電話給餘曉楓都不會打給宋持風。

沒有為什麽,她就是覺得讓宋持風把時慈送回酒店,想想都覺得那畫麵很奇怪。

寧馥看著被侍者引上來的男人時,本能地先垂下眼眸避開了他的眼神。

宋持風倒是大概也知道寧馥為什麽不打電話給他,走過來之後直接脫了風衣交給她,便扛起了已經爛醉成泥的大男孩。

時慈酒量一般,酒品還可以,喝醉了基本就是睡覺,不耍酒瘋也不亂說話,一路安安靜靜地被扛回酒店,躺在**睡得如同失去意識。

“他怎麽喝成這樣?”

卸完貨,宋持風簡單整理了一下襯衣的褶皺,回頭看向她。

寧馥這個時候才反應過來自己懷裏還抱著男人的風衣,走到他麵前把衣服遞過去,卻嗅到宋持風身上也帶著一股酒味。

除去酒會那種場合,寧馥其實還挺少見宋持風喝酒,主要也是沒人敢灌他,喝不喝主要取決於他想不想。

“你也喝酒了?”

她有些意外宋持風竟然會主動想喝酒,還是在今晚這種很多人的場合。

男人不接她遞過來的衣服,直接往她麵前走了一步,手從後牢牢扣住她的腰。

他低頭,帶著些微酒氣的呼吸落下,低磁的嗓音仿佛能與她耳畔的空氣擦出火花:

“你陪著別人吃飯,我喝點兒悶酒也不行?真是州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