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你疼不疼

“這車堵得喲……”或許真的冥冥之中有天意,想要故意捉弄一下寧馥,原本不可能堵車的時間,偏偏在主幹道上發生了一場車禍。寬敞的雙車道變成了單車道,來往的車輛還得艱難地繞行,很快堵出幾十米開外。

司機大概也看出後座上的這個小姑娘心急如焚,幹笑著寬慰她說:“小姑娘,你別急,隻要過了這一段路,我立刻‘起飛’。”

如果這裏離目的地稍微近一點兒,這位司機可能就勸寧馥下車走過去了,但眼看著離目的地還有兩公裏遠,附近也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沒個地鐵站。他看了看跟他們一起被堵在附近的公交車,正搜腸刮肚地想著還能再說點兒什麽,就聽後座上的人說:“沒事兒,師傅,我在這兒下吧,已經不太遠了。”

“啊?”司機愣了一下,還是掏出收款二維碼往後遞,“也……也行,你從這裏出發,走個十幾分鍾就是地鐵站了。坐地鐵過去也很快的。”

話還沒說完,他就見小姑娘已經利落地掃碼付費。然後她脆生生地向他道了一句“謝謝師傅”,話音還沒落地,車門已經被她甩上了。纖細的身影極其敏捷地在堵死的車流中間穿梭,迅速消失在他的視野中。他又低頭看了一眼手機,確定錢是真到賬了,才搖了搖頭表示對現在的年輕人的費解。

大概因為來往的車輛都被堵在了車禍現場的後麵,車禍現場前麵的車輛一下就變少了好多,主幹道顯得寬闊空**。所以她一路行來很順利,將兩條長腿邁得飛快。直到她進入醫院,出了電梯門,找到宋持風的病房,雙腿的動作才開始變得緩慢,如同被藤蔓纏住,直到停滯。

她忽然有點兒害怕,害怕推門進去看見宋持風躺在病**展現出她從未見過的脆弱的一麵。

在這一刻,她對那晚自己掛斷電話的後悔與愧疚幾乎到達頂峰。宋持風當時被捅了一刀,一個人躺在病**,本來已經睡著,還被她一個電話給吵醒了。這也就算了,她還一句話也沒說直接把電話給掛斷了,讓他被吵醒這件事兒變得毫無意義。

“他再怎麽不普通,也隻是一個人而已。”林詩筠的聲音再一次出現在寧馥的腦海中,而宋持風的受傷讓寧馥更加清晰地意識到這一點。宋持風也隻不過是一個普通的人,沒辦法預判所有的無常,就像是他不會知道下車之後會麵臨危險,看似友善的男人會突然變臉襲擊。宋持風也不過是血肉之軀,會受傷,會流血,會疼,也會難過。

“小姐,讓一讓,這裏是醫院,不要站在走廊正中間好嗎?”幾個推著移動病床的護士有些不耐煩的聲音打斷了寧馥的思緒。寧馥連忙道著歉往前走了兩步,還沒來得及再躊躇片刻,麵前病房的門就被從裏麵打開。

宋持風本來在開門的前一秒還想著要稍微調侃寧馥一句,譬如:“寧小姐怎麽來了卻站在走廊上發呆?”但當他真的見到她的時候,所有的語言都如同被水澆熄的火,一瞬間隻剩下一縷青煙堵在喉嚨口。

“宋持風……”寧馥終於見到宋持風了。他並沒有她想象中的那種病弱的狀態,甚至看起來與之前的狀態並沒有太大的區別,隻是他穿著白底藍條的病號服,好像由於心理作用,在她看來他的臉色顯得有一點兒蒼白。

她的目光並沒有在他的臉上多停留,而是直接落到他的腹部的位置。隻是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問情況,便聽男人輕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對她說:“你怎麽瘦了這麽多?”

宋持風輕輕地握住她的手腕,牽著她進入病房,又用另一隻手合上房門:“寧馥,你要是這樣,我以後不敢讓你一個人去外地巡演了。你好像完全不會照顧自己。”

兩個人的角色好像從見麵後她踏進病房的那一刻起就互換了。寧馥如果不是眼睜睜地看著宋持風身上那白底藍條的病號服,恐怕會以為住院的那個人是自己。

“我……帶我爸媽去了一趟廬山,走了很多的路,爬了很多的樓梯。”而她竟然也真的下意識地開始解釋自己變瘦的原因,“然後景點的菜貴還不好吃,就……”

自己說這個幹嗎?寧馥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些話放在當下,放到宋持風受傷的情況麵前確實太無足輕重,便頓了頓,話鋒一轉:“受傷的事情,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你的電話掛得太快了,”男人的語氣裏好似有幾分無奈,“我沒來得及說。”

他一句話就輕輕地點到了寧馥的死穴。寧馥隻覺得從臉頰到耳根一下升起灼人的熱感,行動能力與發聲功能都一下被封死,她隻能乖乖地被宋持風帶著走到床邊,坐在他的身旁。

“不生氣了好不好?”宋持風是真感覺現在這一刻如夢似幻,美好到讓他甚至有點兒懼怕一會兒會迎來夢醒時分,睜眼又要麵對向他洶湧襲來的孤獨與黑暗。

他以食指輕輕地頂了頂寧馥的掌心,可這一刻自小姑娘的手上傳來的好似無骨般的柔軟觸感,倒像是在無形之中佐證他並非身處於現實之中。他隻能伸出手去抱她,試圖用更加真實的觸感來讓自己安心:“寧馥,你一個人想了這麽多天,現在是時候我們一起好好談談了。你有什麽想法,都可以直接跟我說。”

對於已經做過的事情,宋持風沒有辦法否認,也沒有什麽好解釋的。他的動機、行動的過程以及導致的結果都無比清晰地呈現出來,所以他最害怕的就是寧馥會從此怕他,從他的世界逃離之後再也不聯係他。

雖然這一刻他好不容易把她抱在懷裏,但他心裏最好的打算也隻是她怒氣衝衝地向他質問:“你怎麽可以這樣做?!”因此,他在說出希望兩個人好好談談這件事兒的時候,依舊保持著一種溫和的低姿態。但他懷裏的女孩兒聽見他以商量的語氣說出的話,第一反應依舊是沉默。

那種沉默,宋持風遇到過很多次。從第一次他向她發出暗示,到後來無數次麵對他時她展現出的冷漠,這種沉默在她那裏就是一種無聲的抗拒與回避,於他而言則是拿著鋒利的刀在他的身上慢慢地切割。

宋持風有些不安地擁緊了她,手指順著她的發隙滑入長發中,卻意料之外地感受到一片潮濕的汗氣。現在的天氣還不算冷,寧馥也隻在短袖襯衫的外麵套了一件較薄的長袖外套。那股汗氣被她的長發鎖住,根本散發不出去。

他忽然後知後覺地回想起一個極小的細節。剛才在靠近寧馥的時候,他感覺寧馥的呼吸好像比往日任何一次的呼吸都要急促,好像她迫切地渴望著氧氣。當時他隻有一瞬間覺得奇怪,現在想來,她的呼吸變得急促當然不會是因為她見到了他,而是因為她是一路跑過來的。

“你疼不疼?”她問。

“不疼了。”

宋持風在意識到她急著跑來找自己的瞬間,懸著的心終於緩緩地落回原位。隨後,小姑娘溫柔地詢問他的狀況,並輕輕地伸出手回抱住他。他深吸一口氣,因失而複得,眼眶浮現出些許濕意。他側過頭去貪婪地呼吸小姑娘頸間的清香時,便有些情不自禁地吻了上去:“你不走了,我就不疼了,寧馥。”

寧馥在被宋持風更加用力地抱住的時候,腦海中本能地冒出的想法是害怕他的傷口崩開,想讓他趕緊坐好或者躺下。但她剛側過頭,想看著宋持風的雙眼說話時,她的唇便被男人的唇捕獲。兩人的唇輕柔地相貼,僅一眨眼的時間,她已然淪陷在他的溫柔中。

寧馥也不知道他一個傷患哪兒來這麽大的力氣,自己又不敢掙紮:“你的傷口給我看看。”

宋持風有些好笑:“已經包紮起來了。”

“有沒有傷到內髒?”那視頻在她的腦袋裏反複播放了一路,叫她越想越害怕,“我看視頻裏你們僵持了好幾秒,感覺刀子捅得特別深……”

女孩兒的眉眼間全是擔心的神色,讓宋持風的心幾乎要化成一攤水。他正準備說話,卻聽病房的門鎖傳來一聲輕響,醫生的聲音傳來:“哎呀!不好意思,打擾了,現在方便查房嗎?”

寧馥側頭,就見穿著白大褂的中年醫生走進來,門外還站著兩個正準備進門的護士。宋持風說了一聲“方便”,便輕輕地拍了拍寧馥的手臂,對她說:“你出去等我。”

那醫生好歹年過半百,對男女間的感情之事自然是懂得很。看小姑娘眼淚汪汪的,他也從善如流地順著宋持風的話說:“是啊,病人家屬還是回避一下比較好。”

“好的,不好意思。”

寧馥本來聽宋持風說讓她出去等,還覺得是因為他傷得很嚴重不想被她看見,但醫生也出聲趕人,她立刻就沒了立場,隻能擦了擦眼淚,默默地出了病房。

“好漂亮啊!”

“是女藝人嗎?沒見過啊。”

“連哭起來都那麽好看……”

病房門被關上後,跟在醫生身後的兩個實習生終於忍不住咬耳朵。醫生回頭看了一眼,也沒指責她們的意思。畢竟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而且一般這些成功人士的周圍有漂亮的女孩兒圍著轉實屬正常,二人也不一定就是男女朋友的關係,旁人說上兩句,人家也未必在意。

醫生熟練地將病床周圍的簾子拉起,就聽宋持風淡淡地接上了護士的話:“我女朋友是舞蹈演員。要是你們對古典舞有興趣,她下次巡演時,你們可以來看看。”整個病房頓時再無任何雜音。

寧馥坐在病房門外,直到這個時候才終於有時間來處理一下手機上的消息。餘曉楓作為把寧馥嚇跑的“罪魁禍首”,顯然是慌了,連著發了好幾條微信消息過來。

餘曉楓:“寧馥你去哪兒了?”

餘曉楓:“你不會是被惡心到去吐了吧?”

餘曉楓:“還是你暈血?”

餘曉楓:“嗚嗚嗚!我知道錯了,不該給你看那個視頻的。”

餘曉楓:“你快回來!我已然承受不來!”

餘曉楓說到最後,竟然連歌詞都出來了。寧馥感到有些好笑,又有些愧疚,趕緊給餘曉楓回了幾條微信消息,解釋說自己隻是臨時有事,讓餘曉楓別擔心。

“嫂……呃,不是,寧小姐?”

回完餘曉楓的微信消息,寧馥聽見熟悉的聲音,一抬頭,果然見楊開遠從電梯間的方向走了過來,手上還拎著個很大的保溫飯盒,看起來應該是給宋持風送飯來的。

“楊先生。”寧馥立刻站起身禮貌地朝楊開遠點點頭,“剛才醫生進去查房,說是讓我回避一下。”

楊開遠在宋持風這兒裝狗腿子的樣子玩笑慣了,一看寧馥這麽客氣還挺不習慣,忙念著“別別別”走上前去:“您這是……看風哥來了?”

寧馥點點頭:“我今天在同事的手機上看見他受傷的消息。”

您可算是看見了嘿!楊開遠尋思這群人的傳播力度真不給力,兩三天了,都幹什麽去了?想想昨天一整天宋持風坐在病房裏,醫生不讓他久坐,他躺下的時候做不了別的,就看著窗外出神,好像什麽都沒想,又好像一直在想,楊開遠就一邊像被小刀割屁股似的坐立不安,一邊覺得心裏怪不舒服的。

其實之前楊開遠頭回看見宋持風在身邊帶著寧馥的時候,就知道宋持風這一次在感情上應該栽得挺狠。

可能也是上了年紀吧,楊開遠總覺得追個女孩兒大費周章的沒必要,換個人也差不多。漂亮的女孩兒那麽多。寧馥好看是好看,但和她一樣好看的也不少,畢竟就一張美麗的臉而已,年輕的女孩兒各有各的美感,舍了這個“趙飛燕”,還有那個“楊玉環”呢。

但宋持風顯然不這麽想。所以這次見宋持風躺在**出神的樣子,楊開遠就覺得,若不是寧馥來,估計風哥的這股勁兒還真過不去了。於是楊開遠找人查了寧馥的手機號,想著過兩天她要是還不來,自己就打電話過去說宋持風病危了,看她來不來。

“對了,楊先生,你能跟我說一下他的情況嗎?”寧馥看見楊開遠,在心裏也悄悄地高興了一下,“我怕他不想讓我擔心,不肯跟我說實話。”

“那當然可以了!”楊開遠就等著寧馥這麽問呢,聞言直接爽快地把手上的保溫桶往旁邊一放,往寧馥的身邊一坐,就滔滔不絕起來,“我跟你說,那天的情況是這樣的……”

雖然楊開遠也是事後從度假山莊趕過去的,根本沒有目睹事發現場,但他從小就擅長編故事。早年宋星煜還是個嘴裏“哥哥”長“哥哥”短地叫著的小屁孩兒的時候,楊開遠就已經很善於將各種童話縫縫補補、修修改改後變成一個嶄新的故事,譬如《狼族殺手小紅帽》,或是《蘋果商人白雪公主》,把年紀尚小的宋星煜哄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

更何況這回是確有其事,楊開遠隻需要加以潤色,怎麽催淚怎麽來就完事兒了,那還不手到擒來?他甚至遊刃有餘地把宋持風在受傷前去自己的度假山莊療情傷的事兒也給縫進去了。看著寧馥劈裏啪啦地掉眼淚,楊開遠是臉不紅,心不跳,頂著一臉“我也不忍心但我不能騙你啊”的純良表情,還不忘給宋持風鋪路:“寧小姐,風哥那傷口正好在腰腹那一塊兒。在拆線之前,傷口是不能碰水的,他也洗不了澡,隻能用濕毛巾擦。前兩天別提他有多慘了,傷口好不容易結了一層薄薄的痂,一彎腰下去就又被掙開了。他洗完澡出來,連腰上的紗布都是紅的。”

“是啊是啊,所以你們抓緊時間給他找個護工吧。再這樣下去,他什麽時候能出院啊?每天都在無效養傷。”兩人說話間,醫生也推門出來,接的是楊開遠的話,卻是先瞄了寧馥一眼,“他現在的這個情況,除了每天靜靜地躺著之外,最好什麽都別做,要不然傷口愈合了又被掙開,愈合了又被掙開,什麽時候是個頭兒?”

“哎哎哎!好的,我這兩天就去找人。”楊開遠感覺自己可真是個操碎了心的老媽子,這邊要哄著人家的小女友,那邊還得被醫生追著訓,“醫生您慢走!”

送走醫生後,楊開遠知道待會兒宋持風要是看見自己來了,再看見寧馥哭得跟個淚人似的,自己的小心思肯定得露餡兒,於是索性把保溫桶交到寧馥的手裏:“寧小姐,你剛才聽見醫生所說的了吧?我的那個山莊,待會兒還有點兒事兒,所以之後這一係列艱巨的任務就麻煩你了。”

前有楊開遠,後有“白大褂”,寧馥此刻已經完全被唬住了,將病房裏的那位對這一切毫不知情的男人當作不悉心照料隨時都會枯萎凋零的小苗。為了不讓宋持風有心理壓力,寧馥還特地去走廊盡頭的洗手間洗了一把臉才重新回到病房。

病房裏,宋持風已經扣好衣服的紐扣,正坐在病**。他剛才好像聽見了楊開遠的聲音,但當時醫生正在同護士講這種典型的刀傷縫合的情況,三個人圍在自己的身邊議論傷情,令門外楊開遠的聲音也變得模糊難辨。直到看見寧馥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走進來,臉上幹幹淨淨,沒有淚痕,但與她出去之前相比,明顯眼眶更紅了兩分,宋持風才可以確定自己應該沒有聽錯,估計是楊開遠剛才在她的麵前又添油加醋地胡說八道了一通。以前“故事大王”忽悠宋星煜的畫麵頓時浮現在腦海中,宋持風不覺眉心一緊。

“寧馥,楊開遠跟你說了什麽?”隻是問題的關鍵在於宋持風還不知道楊開遠編了什麽。

寧馥卻像怕宋持風再一次隱瞞自己似的,隻低頭擰開保溫桶的蓋子,把裏麵分層的小飯盒拿出來,說道:“宋持風,我這段時間正好沒什麽事兒,你也不用一直麻煩楊先生了。”

她說完,儼然不準備聽宋持風狡辯,直接舀了一勺飯送到他的嘴邊:“剛才醫生說你一直在無效養傷,所以這一周你先不要起來工作了。我會看著你的。”

宋持風本來已經準備坐起來吃飯,又被她一句話頂得笑著躺了回去:“寧馥……”

“張嘴。”

“……”

下午,寧馥回到出租屋裏收拾了一點兒貼身衣物和日用品帶到醫院。病房裏,宋持風也已經給她加上了一張看護床位。到了傍晚,二人一起吃過晚飯後,寧馥拿著宋持風的毛巾進了洗手間。宋持風直接打電話向楊開遠興師問罪。隻是宋持風還沒來得及逼供,寧馥又拿著溫熱的濕毛巾出來,走到床邊,表情嚴肅,好像自己是準備擦拭藏於佛羅倫薩美術學院中的大衛雕像的工作人員。

寧馥:“衣服是你自己脫,還是我來幫你?”

宋持風這次是真的被寧馥的話噎到,匆忙掛斷打給楊開遠的電話:“寧馥,我可以自己來。”

倒不是他矯情,隻是在傷勢沒那麽嚴重的情況下,騙小姑娘給自己做這做那,確實不太舒服。寧馥也不說話,就站在旁邊看著他。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不斷拉鋸,誰也沒有退讓的意思,仿佛兩條無形的藤蔓在空中相觸、糾纏、拉扯。

半晌,寧馥的語氣柔和了下來,帶著一點兒誘哄的味道:“毛巾要涼了,宋持風。”

宋持風深吸一口氣,在她的語氣柔和下來的那一刻,終於落敗:“寧馥,我的情況真的沒有楊開遠說的那麽嚴重。”宋持風又好氣又好笑地解開衣扣,衣襟從中間往兩邊敞開,露出堅實的胸膛,“當時他衝過來亮了刀,我就抓住他的手腕了。”

隻是對方好歹是個男人,加之除了蠻力之外,還有向前衝的慣性的力量,宋持風並沒有完全製住對方的動作。腹部被刀刃劃開的那一瞬間,宋持風的腦中也是一片空白,隻剩一個念頭——保護內髒。之後,宋持風被送到醫院,剛才來查房的那位醫生給宋持風做完縫合,還在感歎宋持風在雷轟電掣之間能做出兩害相權取其輕的正確選擇:“真是萬幸!還好隻是拉開了皮肉,要是真的捅進來了,那就真難辦嘍。”

宋持風還在試圖解釋,但這一刻,寧馥的眼裏隻有他那被紗布包了好幾層的腹部。他的傷口應該是做了非常周全的縫合處理,她隻能隔著紗布通過隱約的血跡判斷出傷口的範圍。他的傷口格外長,比寧馥想象中的還要長很多。

她本以為刀傷的長度就取決於刀刃的長度,但他的腹部被劃開一條觸目驚心的血口子,此刻她哪怕隔著紗布看去,傷口也如同一條令人發毛的血蟲緊貼在他的身上,叫她不敢想象他受傷時是怎樣的皮開肉綻、血流如注。

她本來在病房外的洗手間洗臉的時候就已經說服自己,不能在宋持風麵前再掉眼淚了。當時她想著,宋持風的意識是清醒的,自己隻是給他喂飯和擦身的話應該不會太難。但現在她才發現,比起照顧他,好像自己不掉眼淚要更難一點兒。好像隻是看著宋持風的傷口,她就會忍不住難過,忍不住去想象他受傷的時候有多疼,而現在又有多疼。

“怎麽又哭了?”宋持風感覺寧馥今天應該是把她之前那麽多年欠這個世界的眼淚還完了,短短一天時間,眼淚掉了三四回。他無奈地歎了一口氣,伸出手去捏了捏她的手心:“別哭了,你不是要給我擦身嗎?”

他對她紅著眼眶的樣子早已無法招架,不得不用擦身這件事兒分散她對他的傷口的注意力。他將衣服脫下,隨手扔到床尾,順從地躺下。寧馥見他好不容易配合,終於抑住難過的情緒給他擦拭身體。

她用一隻手托著他的手腕,另一手拿著溫熱的濕毛巾順著他的手臂擦拭而過。他感到毛巾擦過之處留下一片清爽的濕潤感,但就像他之前想的那樣,寧馥給他擦身,與他的身體接觸的不可能隻有毛巾。她還需要不斷地像擺弄娃娃一樣地對他擺弄來,擺弄去,她的指腹和掌心不時地在他的皮膚上一觸而過,如同蜻蜓點水,徒留一片漣漪。

四處點火,卻不管不理,這仿佛就是她無意之中與他玩兒的一場追逐遊戲。在他的皮膚下,血管中流淌著的滾燙的血液好似不斷地追逐著她在他的身上時有觸碰的手,卻屢屢撲空,隻能像一隻笨拙的巨獸發出無能為力的咆哮之聲。

兩人之間距離最近的一次,是寧馥為了給他擦背將他的上半身扶起的那一下。呼吸相纏間,隻要寧馥再將頭低下一點,便能與他吻到一起。但當他探出頭去想要一親芳澤的時候,她又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隻留下一陣似有若無的馨香在他的鼻腔內縈繞不去,好像有隻手在他的心尖上不斷地抓撓,令他感覺折磨至極。

楊開遠過了五天才敢再來醫院看望宋持風。其實宋持風除了入院那天夜裏打過去的那個興師問罪的電話之外,倒是沒再找楊開遠,估計這幾天被寧馥盯得緊,連看手機的空兒都沒有。倒是楊開遠自己回過味兒來了,覺得這事兒好像不太對勁兒。想想風哥這個身體,現在風哥能抬起胳膊跟寧馥拉個手就不錯了,那麽寧馥天天往風哥麵前一戳,興許還真不如不戳。

覺得自己好心辦了壞事兒的楊開遠悄悄地給宋薄言打了個電話,準備先問問這位鐵哥們兒有什麽好想法。但宋薄言接了電話,默不作聲地聽楊開遠嘮叨了二十來分鍾總算將來龍去脈講清楚後,開口問到的便是重點:“他住院了?”就這一句,嚇得楊開遠直接手一抖把電話掛了。

月底就是宋家老爺子的六十大壽。老爺子這次興致可高了,準備大辦特辦一場壽宴,基本給和宋家有過來往的人都發了邀請函。宋薄言肯定也得回宋家參加壽宴,到時候與宋持風一碰麵說起受傷的事兒,宋持風就會知道是楊開遠說漏了嘴,估計宋氏團建那檔子事兒就當沒提過了。

於是輾轉反側了好幾天的楊開遠還是拎著東西來找宋持風“負荊請罪”了。不過楊開遠拎的東西基本都是女孩子喜歡的,絲巾、香水、小裙子什麽的。東西的價格在其次,主要是這個心思相當明顯,就是從寧馥這裏下手。楊開遠篤定自己先把宋持風的軟肋拿捏住,宋持風就不好意思再對自己“重拳出擊”了。

但當楊開遠殷勤地笑著進入病房時,宋持風正坐在病**麵無表情地看著筆記本電腦,何秘書依舊坐在一旁盡職盡責地做會議記錄。兩人各司其職,病房裏卻不見寧馥的身影。楊開遠當下心裏便咯噔一下,尋思風哥和小姑娘不是又吵架了吧?

見楊開遠進來,宋持風也就用餘光掃了一眼,完全沒有要理楊開遠的意思,又將注意力移回眼前的電腦屏幕上。何秘書倒是禮貌地朝楊開遠點了點頭,但畢竟在開會,自己也不好說話,便依舊忙著手邊的事情。

楊開遠就在旁邊惴惴不安地站著等。隻是今天的會開起來真是無窮無盡,一場結束,宋持風連喝口水的工夫都沒有,又直接接入了下一場。楊開遠眼瞅著宋持風還沒有要忙完的跡象,而自己已經在旁邊站了快三個小時了,隻得開始自行“求生”。

楊開遠小心翼翼地挪到陪護床旁邊,把拎來的東西往**一放,還沒坐下去,就聽宋持風沉聲道:“要坐就去外麵搬個凳子,寧馥今晚還得睡這張床。”

楊開遠心道:我就坐一下,這床怎麽就不能睡人了?我的屁股縫裏沾屎了嗎?!但誰讓自己先編故事騙小姑娘在前,不小心在宋薄言麵前說漏嘴在後?楊開遠隻得可憐兮兮地背過身去擦了擦眼淚,然後該去外麵拿凳子還得去外麵拿。

拿了凳子之後,楊開遠總算有地方能放一放自己嬌嫩的小臀部了。他摸出手機玩兒遊戲,從開心消消樂到鬥地主,從手機滿電玩兒到幾乎空電,才聽到宋持風說:“今天就到這裏,各位辛苦。”

楊開遠的精神立刻抖擻起來。宋持風繼續跟何秘書交代了幾句,終於扭頭看向楊開遠,問了一聲:“有事兒?”

“沒事兒。就是我人在山莊,心在醫院,滿心牽掛著您呢不是?”楊開遠露出最燦爛的笑容,“‘嫂子’怎麽沒在啊?”

“她去舞團了。”宋持風一抬手,保溫杯便已經被何秘書擰好蓋子遞過來。宋持風接過保溫杯喝了一口水,接著道:“等到晚上她才會過來。”

舞團那邊又開始了新舞劇的排練。對宋持風的全天陪護隻持續了三天,寧馥便再一次趕赴事業的第一線。其實她走的時候還有一點兒猶豫,怕自己一走,宋持風又開啟“工作狂模式”。她交代了何秘書好幾遍,讓何秘書一定要看著宋持風,然後不太放心地離開了醫院。

開玩笑!讓何秘書管宋持風——這估計是楊開遠今年聽到的最離譜的事情。楊開遠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心想:寧馥不會以為宋持風在誰的麵前都是那副好好先生的樣子吧?

不過好在前三天的靜養還是有效的,宋持風的傷口已經開始結痂,到第四天,他完全可以坐著了,隻要不亂動就好。照顧他的日常起居的這部分工作,何秘書隻負責端茶倒水、買飯送菜就夠了。

“哦對,‘嫂子’是不是又要開始排練新舞劇了?”楊開遠好不容易抓住這麽個不痛不癢又適合拿來切入正題的話題,“上回的《江飛雁》,我在網上看了在線收費版的表演視頻。‘嫂子’真牛啊,跳得真好!”

宋持風嗯了一聲:“這次的舞劇,名叫《雙生》,說是個雙女主角舞劇。”其中負責編舞和編寫劇本的團隊是國內相當有名的團隊。寧馥昨天拿到這部舞劇的劇本之後給宋持風看了一眼,他才知道《雙生》雖然說是雙女主角劇,但也是有男主角的。

這部舞劇的劇情走的是先抑後揚、升華主題的路子。它講述的是,一對感情很好的“雙生姐妹花”愛上了同一個男人。對那個男人來說,姐妹兩人一個是朱砂痣、一個是白月光。他在她們之間遊移,對誰都舍棄不下,便兩邊隱瞞,與她們同時保持情人的關係,享盡齊人之福。

其實姐妹兩人之間早就有感覺,知道對方就是自己的戀人的出軌對象,可她們既放不下對姐妹的情分,也放不下對戀人的愛意。由愛情帶來的甜蜜逐漸被心中的掙紮與痛苦所取代,她們的感情也仿佛在這段時間中被消磨殆盡,不複往日。

妹妹終於決定做那個打破僵局的人。她在與戀人的一次纏綿中掏出刀子將他刺死,卻在準備自盡的時候被姐姐攔下。妹妹發現姐姐也已經準備好了毒藥準備與他同歸於盡,還妹妹自由之身。男人之前的所有謊言都被揭穿,姐妹兩人徹底醒悟,終於再無嫌隙,和好如初。

故事以一個開放式的結尾落幕,沒有具體講述這對姐妹後來是被警察抓獲,還是逃出生天,但不得不說“雙生”這個名字起得相當貼切。姐妹本雙生,在舞劇的結尾又雙雙迎來新生。

除了對劇本以及編舞的喜愛,寧馥對能跟前輩江燕共同出演女主角也感到相當欣喜。宋持風現在想起寧馥昨天抱著劇本一個勁兒地笑的樣子,還忍不住嘴角上揚。楊開遠被宋持風的這個表情嚇了一跳,過了一會兒才嘟囔著說:“這回你們家老爺子擺壽宴,你帶‘嫂子’回家嗎?”

宋持風最近也在考慮這件事兒。首先,寧馥願不願意跟著自己回宋家就是個問題;其次,壽宴這事兒不像是兩人出去吃飯,自己作為家裏的長子,肯定是要負責接待客人的。壽宴上他分身乏術,未必顧得上寧馥,而寧馥的性子又屬於內斂、慢熱型的。她不喜社交,他又不能一直陪在她的身邊,到時候她肯定會感到不自在。

“不一定。”宋持風也隻能給出這個答案,“怎麽了?”

楊開遠總算支支吾吾地向宋持風交代了自己在宋薄言那裏說漏嘴的事兒。宋持風聽完,不鹹不淡地瞥了楊開遠一眼:“還好對方是宋薄言。如果對方是宋星煜,估計明天我爸就得來病房看我了。楊開遠,你最近還挺能成事兒的。”

“不是!我當時不是慌著呢嗎?”楊開遠一聽就知道宋持風是打算現在跟自己新賬並舊賬一塊兒算算,頓了頓,發現自己找不出什麽借口,便索性咧開嘴,不裝了,“哥,您這幾天受苦了吧?我給‘嫂子’帶了幾條漂亮的睡裙,到時候您讓她穿著試試,保您滿意!”

宋持風看著楊開遠那一臉猥瑣的樣子,真是氣到想笑。

十月中旬,天黑得明顯早了。入夜,寧馥來到醫院,宋持風已經遣走了何秘書,回到平躺的姿態。她拎著保溫桶走進病房,介紹今晚的“重量級”晚餐:“今天房東太太聽說你住院了,特地給你燉了一鍋湯,所以我隻打了兩個菜過來。今天你的傷口怎麽樣?”

“好多了。今天醫生來查房的時候看了一眼,說痂已經結得差不多了。”

一般這種切割傷連結痂都要一周到十天的時間,醫生見宋持風康複得快,立刻對旁邊的護士語重心長地說:“看看,健身多好啊,鍛煉身體。你們看看人家這身體素質……”

寧馥幫宋持風支起**桌,把保溫桶放上去,有些不信地盯著他:“真的嗎?”

“那還是請寧小姐親自過目,眼見為實。”

見宋持風說著便準備解開衣扣,寧馥終於忍不住握住他的手腕阻止,同時笑著瞪他一眼:“你進一趟醫院,脫衣服的速度倒是進步得挺快。”

宋持風很坦然地接受寧馥的讚美:“多虧寧小姐每天陪我訓練。”

“油嘴滑舌。”

寧馥懶得理他。跟著編舞團隊的老師折騰了一整天,她已經很累了,捧著飯盒吃得很香。吃完飯,喝完湯,準備拿上換洗衣物去洗澡的時候,寧馥才想起睡裙是被自己帶回出租屋洗的,落在洗衣機的甩幹桶裏。

“我等會兒還要回去一下,忘記拿睡衣了。”寧馥安慰自己,正好可以把裝湯的保溫桶拿回去還給房東太太,也不算是白跑一趟。

宋持風卻叫住她:“今天楊開遠來了一趟,說給你帶了幾條睡裙,你要不要先試試?”

寧馥愣了一下,才看見一旁的**確實並排放著很多精致的禮物袋。她走過去一看,發現不隻有睡裙,還有手表、香水之類的東西,於是有些奇怪地扭頭看向宋持風:“他幹嗎要給我帶東西啊?”

“他捅了婁子,沒法兒空手來。我又沒什麽需要的,他就隻能從你的身上下功夫了。”宋持風也下了床,站起身,走到她的身旁,從禮物袋裏抽出一條珍珠白的絲綢睡裙遞給她,“這件睡裙看起來還好,你洗完澡穿上試試。”

寧馥進了浴室之後,宋持風又拿起袋子裏的其他衣服看了一眼,發現都隻能用“很省布料”四字來形容,無一例外。他淺淺地皺起了眉頭。楊開遠管這些衣服叫睡裙?

果不其然,寧馥洗完澡,估計是簡單地試了一下那條睡裙,久久沒有推門而出。宋持風走過去敲了敲門,就聽浴室裏傳來她特別為難的聲音:“宋持風,楊開遠這個人不行,思想有問題!”

雖然料想到了這個局麵,但真的聽到寧馥控訴楊開遠的品德問題,宋持風還是沒忍住笑出了聲:“怎麽了?我能進去嗎?”問罷,宋持風便試著轉動門把手。興許是寧馥已經在之前的幾天裏習慣了宋持風不能下床,所以她連進浴室都忘了將門反鎖。宋持風直接推開了浴室門,與她四目相對的瞬間,喉結微微一顫。

不得不說,楊開遠這個人雖然品德可能有一點兒問題,但眼光確實可以。睡裙的兩條細細的肩帶勾著她白膩的雙肩,胸口處開口偏低,腰部內收,勾勒著她盈盈一握的纖腰;裙擺剛好過臀,露出筆直的美腿。

宋持風想起楊開遠的那句“保您滿意”。別的且不論,就寧馥穿上這條裙子的效果而言,宋持風確實很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