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隻有風知道
洗完澡,寧馥又被抱回宋持風的房間,還沒坐回**,已經開始用眼睛瞪他:“走錯了。”
“沒走錯。”宋持風心情看起來還挺好的,把她放**的時候嘴角微微上揚,“頭發還沒吹,忘了?”
寧馥就坐在距離剛才位置不遠的地方,目光追逐著宋持風,看他在房間裏來回走動,找了幾個抽屜才找到吹風機,她還以為是要給她用,伸手去接的時候,卻見男人直接越過她,將她頭上的毛巾收走,風筒對了上來。
“讓我試試?”男人好心情地問。
寧馥好像有點兒不懂他對這件事情躍躍欲試的態度,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便把頭往旁邊一別:“隨便你。”
對大部分女生來說,洗完頭、吹頭發確實是相當無趣也相當耗時的一件事情,寧馥不知道別的女生喜不喜歡,反正她們寢室三個女生都不喜歡。
但宋持風好像做得還不錯,吹頭發的過程中,寧馥能感覺到男人的指尖不時觸碰到她發隙間的頭皮,將溫暖的風灌進來,讓她逐漸在吹風機的轟鳴聲中昏昏欲睡。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前些天的疲累一下湧上來了,寧馥明明下午睡了好幾個小時,到現在竟然又開始哈欠連天。
這並不是一件容易事兒,自從那天她和時慈吵翻了之後,她的睡眠就一直不太好。
這也是她會選擇在舞蹈房內瘋狂練舞的原因之一——隻有身體疲累到極點,她才能倒下就睡,一夜無夢。否則她要麽就是閉著眼想著和時慈的矛盾,一夜無眠;要麽是如碎片一樣淩亂的夢境,攪擾得她不得安寧,睡一覺要醒上好幾次,一覺醒來比不睡還疲累。
男人關了吹風機,房間頓時陷入一片寧靜,他低頭親了親她的發,聲音很輕:“已經好了,想睡就睡吧。”
她上下眼皮都快黏起來了,卻還惦記著一件事兒:“……我不睡你房間。”
“知道,”宋持風啞然失笑,然後一把將她抱起,“現在就帶你回你房間去,可以了吧?”
她身體被他抱著呈懸空狀態,心卻好像安安穩穩地放下了。
寧馥神經放鬆下來,就這麽靠在男人的懷裏睡了過去。
她本以為都困成這樣應該不會再做夢,但沉入夢境的瞬間,她又回到大學校園。
慶大藝術類專業每個學期都有一次匯報演出,說是展示一下學生的學習成果,實際上是給學生一個中短期目標,給壓力的同時也給予動力。而學校為縮減成本地點基本定在學校大禮堂內,想去看的學生跟學生會要張票就行,沒票要願意站著看也可以。
寧馥大學三年演出六場,基本台下都座無虛席,時慈的室友在學生會,每學期他都請室友吃飯,要一張前排票,再給寧馥準備上一束玫瑰,卡在她表演結束的時間點送上去。
每當這個時候,台下都是一片起哄聲,仿佛他們來看的並不是藝術類專業的匯報演出,而是兩個人的婚禮現場。
夢境中,寧馥清楚地記得那應該是大三下學期,也就是他們除畢業匯演外最後一場匯報演出,台下的人格外多,就連座位間的過道都站滿了人,時慈衝上來送花的時候起哄聲幾乎要掀翻大禮堂的天花板。
她滿心歡喜地接過時慈遞過來的一大束紅玫瑰,抬頭卻看見他麵無表情地看著她,台下的人霎時間全都消失不見,燈光音樂齊齊中止,所有的聲音和畫麵如同被人按下暫停鍵,隻剩下足以讓人出現幻覺的死寂。
“寧寧,別跳舞了好不好?”
寧馥心跳一滯,所有情緒如同迎上了一盆當頭涼水,瞬間全盤覆滅。
“……為什麽?”
她不管什麽時候,不管夢裏夢外,隻要聽見這個問題,就忍不住問為什麽。
到底為什麽,她的夢想就這麽讓人難以忍受嗎?就這麽讓他急不可耐地想要剝奪掉嗎?
寧馥在舞團閉關的時候已經太多次做到這個夢,以致於她這一次站在空無一人的舞台上,沒有同伴,沒有燈光,也沒有演出服的時候,她自己心裏都已經清楚地知道這是一個夢。
隻是這一次她沒有驚醒,沒有在一片驚慌中睜開雙眼,麵對一屋子孤寂冰冷的黑暗,以及一大串恐怕窮極一生也想不明白的問題。
難道真的是她的問題嗎?
是不是她本來就不該跳舞,是不是不跳舞就沒這麽多事兒了。
“別哭了。”
直到一個熟悉又陌生的男聲傳來,寧馥突然感覺到溫暖。
她抬頭,發現自舞台頂端一束白色的光束照了下來,照亮她臉上不知何時綴上的淚痕,將她牢牢地籠罩在其中。
那道光就像是太陽,燦爛又熾烈,也是所有舞者在舞台上的方向。
在那道光束下,寧馥終於想起自己到底是誰。
寧馥一覺醒來的時候,外麵已是天光大亮。
寧馥一睜眼看見陌生的天花板,愣了兩秒才緩過神,想起自己現在正在宋持風這裏。
房間的門關著,寧馥一個人躺在**,回想起夢中的想法,有些恍惚。
在分開的這段時間裏,她以為自己一直很堅定,堅定自己的舞蹈夢。
但其實那種懷疑自己是不是做對了、懷疑舞蹈是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情緒時不時地便會趁虛而入,趁她睡著毫無防備的時候鑽進她的夢境中,啃噬她的堅定,軟化她的決心。
就像是這一場夢裏,她竟然真的開始想,會不會是她做錯了。
可她到底錯在哪裏呢?
還好夢裏有那一束光及時把她叫醒,讓她想起自己在作為某個人的戀人,某個人的妻子,或某個孩子的母親之前,她的願望是成為一個舞蹈演員。
想到這裏,寧馥已是睡意全無。
她掀開被子準備下床,餘光卻發現旁邊的位置,好像有人躺過的痕跡。
雖然那人應該已經離開有一陣子,床墊早已恢複原狀,也再沒有了溫度。
但床單上依舊保留著淺淺的褶皺,證明那裏曾經有另一個人的存在。
“寧小姐?您醒了嗎,我可以進去嗎?”
門外突然傳來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而後又是兩下敲門聲。
寧馥不知道是什麽情況,也不認識這個聲音,隻應了聲“請進”,就看一個阿姨打扮的人打開房門,臉上的笑容客氣又熱情:“寧小姐,我是劉阿姨,宋先生剛走之前讓我給你準備了早點,我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就煮了點兒粥和雞蛋,現在端進來給你吃嗎?”
寧馥愣了一下,應了聲好,然後劉阿姨就很麻利地給她支起**桌,把粥和雞蛋都端了進來。
粥是鮮蝦海貝粥,雞蛋是普通水煮蛋,寧馥本來一覺醒來沒什麽食欲,硬著頭皮吃了第一口,差點兒沒把舌頭鮮掉,回過神來一整碗粥都喝完了。
劉阿姨來收拾碗筷的時候笑得特別開心:“你喜歡就好呀,我還特別擔心你不喜歡呢,中午你想吃點兒什麽啊?我等會兒去買菜,喜歡喝湯嗎,我特別會煲湯!”
她特別會煲湯。
寧馥垂眸,半晌才輕輕應了聲:“還行,謝謝阿姨。”
是夜,寧馥坐在**把論文最終版最後一個字敲定,按下保存,然後點開微信,選擇導師,發送。
因為巡演結束已經四月中旬了,這次畢業論文是時間緊任務重,她幾乎是卡在截止日期之前完成的。
雖然完成論文也不代表就是結束,之後她還有宣講PPT要做,但好歹最難的這一步算是完成,讓寧馥整個人一下如釋重負,伸了個懶腰之後側倒在**,長長地舒了口氣。
宋持風走到門口,正好看到她難得東倒西歪的樣子,忍了忍笑,抬手敲敲門:“該上藥了。”
寧馥趕緊坐直了身體,看了一眼時間,才發現比平時好像要晚。
宋持風走到床邊,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麽:“剛來過了,看你寫得認真就沒打斷你。”
轉眼她已經在宋持風這裏住了快一個月。
這小一個月時間裏,白天基本就是劉阿姨在照顧她的飲食起居,給她做做飯、煲煲湯,等晚上宋持風回來再給她揉腳上藥,直到藥膏全部吸收為止。
這個過程不算太長,但也要十幾分鍾,寧馥從一開始還有些不自在到現在已經可以坦然麵對,腳上的瘀青也逐漸消散,隻剩外麵一圈青,中間已經開始泛黃。
現在寧馥已經可以正常地下地走動,除了不能跳舞之外,行動基本不受限製。
她看著腳踝處已經見好的傷處,把腳蹭著床單伸過去:“我感覺已經快好了,是不是不用揉也可以了?”
“還是揉一下吧。”宋持風到現在已經相當熟練,先把她的腳托起來放在自己大腿上,然後再去擠藥膏,“這可是大舞蹈家的腳,不能怠慢。”
寧馥每次聽見他說大舞蹈家都覺得渾身不自在,小聲嘀咕一句:“幹嗎老這樣叫我。”
宋持風笑笑不答:“現在這樣揉還會疼嗎?”
“還好,你不特別使勁就不疼。”
寧馥坐在**就喜歡把另外一邊的枕頭也一起拿過來墊在腰後,把腳完全交給宋持風的同時,終於得空能拿起手機看上一眼。
她解開屏幕鎖,畫麵還停留在她吃晚飯的時候順手看了一眼的租房APP上。
她大概一周前就下載了一個租房APP,這兩天論文進入收尾階段才終於有時間開始看。
畢竟自己的腳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時慈那邊她暫時肯定回不去,一直留在宋持風這裏也不行,寧馥隻能考慮單獨租房的事情。
奈何慶城作為一個一線城市,房價高,房租也不低,如果又考慮地段又考慮房租,寧馥好像隻剩下和人合租這一個選項。
但她租房的這個時間點確實不好,別說林詩筠和馬慧欣,其他同學隻要準備留在慶城的,基本是在半年前就已經簽了租房合同。
寧馥吃晚飯的時候看了半天,一邊考慮著舞團和工作室的薪水,一邊考慮著儲蓄的計劃,地段越選越遠。
現在她看的房基本上是離舞團光通勤就要一個多小時,讓寧馥越看越覺得在舞團休息室隨便湊合湊合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好了。”宋持風拍了拍她的小腿示意今天的揉腳環節結束,就看小姑娘藕段兒似的鮮嫩白皙的腿跟一條小白蛇一樣迅速地縮了回去。
他收起藥膏,洗完手出來才想起問她:“你什麽時候預答辯?”
寧馥總記得就是這幾天,但具體哪一號還真記不清。
她翻了一眼寢室小群,才終於確定下來:“預答辯在大後天,正式答辯在下周。”
她看完退回微信主界麵,又看班級群多了一個“有人@你”。
因為臨近答辯,原本已經回家的同學們也早就提早返校,沉寂了半年的群裏又熱鬧了起來,每天又是畢業照又是散夥飯,搞得好像他們已經答辯通過了一樣。
寧馥基本是屏蔽群的,除非有什麽提到她才會點開看一眼。
她點開群,發現是一個提醒全員,發起人是班長白專。
白專:@全體成員,朋友們,剛我們的親家班班長跟我說了件事兒我來問問你們的意見。
白專:這次散夥飯,我們要不要兩個班把班費合一起,吃頓好的啊?
白專:畢竟這頓飯吃完,下回再見也不知道什麽時候了。
寧馥和時慈這對會送玫瑰的好朋友在校園確實深入人心,畢竟俊男和美女的組合,再加上每年大一開學都總有那麽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學弟學妹想來挑戰一波極限,卻始終無人能成。
人往往都會羨慕這種穩定又高質量的關係,所以在不知不覺中,認識他們的人都開始“嗑糖”,之前還不知道有誰說過一句“戀綜有什麽好看的,還是身邊這種永遠不會在一起的好朋友最好嗑”。
可能也正是因為他們之間的朋友關係實在是太過穩定,兩個班的人雖然專業完全不同,也因為他們而彼此熟悉。
兩個班級除了自己的班級群之外,還有一個兩班聯合的大群,在校時大群經常有人約著開黑、唱K、逛街,一點兒沒有當代大學生四年過去同學名字都叫不齊的情況。
白專這話一出,立刻引起一片積極響應。
其他人好像都覺得兩個班合資給散夥飯升個檔次這個提議挺好,聊著聊著,就順勢說起了讓他們兩個班聯結在一起的兩人。
白專:哎,這都要答辯了,這對好朋友還沒在一起,我現在都有點理解那些偶像劇裏,非要孫子孫女在臨死前結婚的爺爺奶奶了。
盧思妍:笑死,你可以求寧馥把朋友圈對你開放,滿足你當老娘舅的願望。
楊育:@寧馥 我幫你@了,不謝!
在之前幾年裏,同學們也喜歡有事兒沒事兒開開他們的玩笑,寧馥以前看著都沒覺得有什麽,甚至覺得能給人帶來歡樂也挺好的,但現在再看,就有些不是滋 同學們沒有惡意,寧馥也當然不會去怪他們。
隻是她這一刻才意識到,和時慈的冷戰,已經從四月初,到了五月底。
說是冷戰,其實也不算貼切,因為時慈那邊其實一直沒有冷下來過。
他從她離開的第二天就在問她前一天是在哪裏住的,知道錯了,要把她接回去。
但寧馥從他的字裏行間沒有感覺到他真的意識到了自己的問題,反而感覺時慈就好像已經道歉成了習慣,無論遇到什麽事兒,他根本不去思考,道歉當然也就沒有了任何含金量。
所以當時她也想讓時慈暫時別聯係了,好好地把事情想清楚,有一個解決辦法再來一起商量。
之後時慈便沉寂了下來,兩人的聯係也少了,她隻偶爾能看見他從微信上發來幾句關心的話,好像真的在進行深思與反省。
寧馥覺得他可能和自己一樣,都在等答辯結束之後再重提這件事情。
兩個班級的正式答辯都被安排在下午,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預答辯通過得太為順利讓這群大四學生都有些掉以輕心,答辯的前一天群裏的氛圍還挺輕鬆,他們一直在討論散夥飯的酒店和畢業紀念相冊的款式。
畢竟這次是兩個班結伴吃,預算相對較多,兩班人找了一家相當有名的星級酒店,以百元每位的餐費定下了位置。
正式答辯的當天,寧馥帶著打印好的論文被宋持風送到學校後門。
這裏距離教學樓挺遠,所以平時學生也很少會到附近來,寧馥的腳還沒完全好不能久站擠地鐵,她沒有理由拒絕宋持風送她過來,隻能想出這麽個折中的方法。
她本能地不想讓別人看見自己從宋持風的車上下去。
哪怕也許並沒有人知道這輛車屬於宋持風。
“我陪你走過去吧?”宋持風今天沒叫小劉,自己開車送她過來,停下車後掃了她的腳踝一眼,“你如果不希望別人看見,我可以離你遠一點兒。”
她的腳踝還沒完全好,她穿不了運動鞋,隻能穿這種寬鬆的豆豆鞋才比較舒服。
“沒關係,我自己可以。”寧馥卻很堅持,“你回去吧,晚上我直接和他們去吃飯。”
酒店地址在之前已經發給他,宋持風看著她一個人抱著厚厚幾遝論文稿下了車,也隻能順著她的意思:“那你走路小心點兒,晚上我去接你。”
“嗯。”她關上車門,點了點頭便往學校裏走。
慶城的五月已經有點兒夏天的味道,在陽光下走會熱,躲到樹蔭下被風一吹又有點兒冷。
寧馥現在不太方便穿褲子,就提前穿上了連衣裙,外麵又套了一件線衫,倒是剛剛好。
小姑娘知道自己腿腳不便特地早來了點兒,一路慢悠悠地散步到教學樓,寢室的微信群裏林詩筠和馬慧欣還在問她到了沒,她站在原地想給兩位過於擔心的好友拍張教學樓的照片,讓事實說話,卻意外地看見鏡頭裏那輛有點兒眼熟的車,以及車上下來的人。
時慈今天是坐時母的車來的,一下車正好看見披著長發的寧馥舉著手機不知道在拍什麽,淺綠色的裙擺隨風搖曳出流暢的弧度,她看起來宛若一株屹立風中的纖細菖蒲。
她常年練舞,哪怕休息的時候也會圖方便省事兒,一頭柔順的長發要麽紮成馬尾,要麽窩成丸子,怎麽簡單利落怎麽來。
但時慈其實一直覺得她披下頭發特別漂亮,顯得溫柔賢惠,散發著一種非常迷人的母性光輝,他一下車便看呆了。
這麽多月以來,寧馥也是第一次與時慈見麵。
她在群裏回了個馬上到便收起手機,再抬眸,就看時母朝自己走了過來。
“小寧,好久不見。”時母麵上帶著從容的笑意,語氣溫和,“最近還好嗎?”
時慈的母親與他那個暴脾氣的父親不同,是一個看起來相當溫和有禮、從容不迫的女人。
寧馥在高中的時候就見過她,那個時候對時母的印象談不上非常好,但也可以理解她哭到深夜,威逼時慈寫保證書的行為。
所以時慈開始一次一次被母親以各種理由叫回去,寧馥都願意相信應該是真的有事兒,直到有一次寧馥去時慈家裏做客,時母說了一句:“小寧真是哪裏都好,就跟那種富貴人家的大小姐一樣,你要不說家裏是幹嘛的,真看不出區別。”
當時聽見這句話,寧馥隻覺得好像有哪裏不對,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回去她咂摸了好久,才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時母應該是在說她家境不好的意思。
當她把自己的想法跟時慈說,時慈卻好像聽見了無忌童言般哈哈大笑:“寧寧你想太多了,我媽就是那樣的,她說話大大咧咧的,很多話根本不走心,你也別往心裏去。”
大大咧咧嗎?
可事實與時慈的說法正相反,寧馥每一次接觸時母,都感覺她每一句話皆是相當耐人尋味。
“寧寧,你好像瘦了不少……”時慈三兩步也跟著母親走到寧馥身前,目光有些擔憂地看著她,“是不是這段時間過得不好?”
寧馥有些奇怪:“我沒有瘦啊。”
雖然冷戰期間說這種話感覺有點兒沒心沒肺,但寧馥最近真的過得挺好。
劉阿姨的湯煲得是真好,菜也炒得不錯,讓她一日三餐沒有一口不是心甘情願的。
而且因為養傷她不用練舞也不用走路,每天就坐在**休息,寫寫論文,累了就躺下睡會兒,醒了差不多就又到飯點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最近吃得太好,她的睡眠質量也好了起來,再沒做噩夢,一閉眼、一睜眼就是非常完美的一覺。
昨天她洗完澡上了秤,發現比剛回到慶城的時候還胖了一斤。
寧馥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在風中飄舞的裙擺,想說可能是因為穿了裙子看不出來的關係,就聽時媽緩緩地接過了話頭:“小慈這你就不懂了吧,跳舞的女孩子,就是要瘦的,我看過好多跳舞的女孩,比小寧還瘦呢,這樣跳起舞來才好看。”
“是嗎?可是我感覺寧寧以前明明沒這麽瘦的……”時慈小聲嘀咕,沒說完的話卻在對上母親回頭的眼神時被留在了喉嚨口。
“你啊,怎麽什麽事兒也不懂呢?”時媽看了一眼兒子,再回頭看向麵前清瘦的漂亮女孩,語氣中帶著一點兒輕飄飄、慢悠悠的訓斥感,“你是生在一個好的家庭裏,衣食無憂的,也不需要你幹什麽,就跟著我們的路子走,小寧可跟你不一樣……”
她的目光似有若無地從女孩子瘦薄而利落的下頜線上掃過,再緩緩收回來,她接著說:“小寧她又沒法靠家裏,隻能靠自己,一個女孩子,孤身在外多不容易啊,小寧你也要注意身體,不要太勞累了,如果以後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可以隨時來找阿姨。”
眼前的女人語氣真誠和善,但隻一瞬間的眼神便看得寧馥雞皮疙瘩直冒。
無論是說她偏見也好,戴有色眼鏡也好,先入為主也好,她真的沒辦法把時媽剛才那句話當作普通的熱情、友善的叮囑來聽。
尤其是她那句“她又沒法靠家裏”。
“阿姨,謝謝您的好意,不過有一點您可能誤會了。”
寧馥方才回想起高中時時媽說的那句話,現在隻後悔沒有當時直接就反駁她,而是傻乎乎的,等到過了好幾天才回過味來,之後想再說都沒了合適的時機。
日頭逐漸西落,女孩子一雙眼睛迎著日光,一片清明銳利:“我從小到大都是靠我父母的支持才能走下去,我家裏給了我很多幫助,如果沒有我的家,我肯定一事無成,所以我應該算一直靠著家裏,況且我本來就是慶城人,留在本地工作,除了巡演之外隨時都能回家,也不能算是孤身在外吧。”
她話音剛落,接下來便是一陣沉默。
今天於大四學生來說是答辯日,但對於其他學生來說就是一個普通的日子,路過的風將遠處操場上體育課的聲音順手捎過來,那股熱鬧歡快的氣氛卻依舊遙遠。
要換作之前,寧馥可能不會說得這麽直接,畢竟時母是長輩,還是時慈的媽媽,她再怎麽樣也應該委婉一點兒,給對方留點兒麵子。
在她看來,時家父母是時家父母,時慈是時慈,寧馥從來不覺得父母和孩子應該混為一談,孩子也不應該為父母的行為買單。
老一輩的人想法跟不上時代很正常,隻要子女能夠從中遊說,其實這些都不是什麽大問題。
但仿佛印證她心裏的想法,一旁時母尚且未說什麽,反倒是時慈看著她,麵露出為難與意外的表情,用眼神暗示她剛剛那句話說得不應該。
“寧寧,你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太好,還是準備論文壓力太大了,怎麽這麽跟我媽說話?”
一盆涼水,當頭澆下。
那種感覺如同腳下的地麵猝不及防地開裂塌陷,突然橫生出一片懸崖峭壁,讓她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突然從空中墜落——
寧馥心跳一頓,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時慈,好像不敢相信剛才那句話是從他嘴裏說出來的。
誠然,她可能剛才確實語氣有一點兒硬,但時慈會這麽說,也就側麵反映他完全覺得母親沒有說錯什麽。
他也和時媽的想法一樣,覺得她就是孤身一人在外打拚,沒有一個能夠停靠的港灣和後盾在後麵支撐。
但她明明有啊!
她有一對那麽好的父母,供她學舞,供她讀書,自己節衣縮食,開源節流,卻從來沒有給她缺吃少穿,寧馥甚至一直認為父母給她的東西,遠比金錢要來得可貴多了。
他們為她提供了多少錢也換不來的安全感,讓她永遠能夠安心地在外麵闖**飛翔,而不用擔心找不到方向。
但隻是因為他們不夠有錢,不能給她提供最實際、最直接的幫助,所以他們所做的一切,在這對母子眼中就完全沒有了價值。
哪有這樣的道理。
哪有這樣的道理!
寧馥直到這一刻才終於明白,時家人比她想象中的還要更過分。
那句話根本不是她想象中那種帶有遺憾的感歎,而是一種打從心底的輕視,是自以為站在高處的人從上往下看著她,以高高在上的心態吐出的一句評頭論足的風涼話罷了。
就因為她在根本不知道時慈家境的情況下就對他動了感情,就因為她以為自己遇到自己的真命天子和所謂的富家子弟談上了戀愛,她的父母就要被別人看低一頭,他們對她的愛與付出就要全部被輕視和否定。
時慈對上寧馥的眼神時心裏也是微微一顫。
他從來沒見過寧馥用這樣的眼神看他,就好像在看一個讓她無比陌生,又無比冒犯的人,讓他感到明明是五月的天,卻好像突然下起了雪。
微風拂麵,時慈的手臂與後背卻是大片雞皮疙瘩,一股前所未有的不安在他的心中發酵開來,仿佛他心裏突然缺了一塊,空到讓他心慌。
直到此刻,他終於遲遲地意識到母親的話可能也有不妥,正想張口幫寧馥也說句話的時候,卻聽不遠處傳來一個熟悉男聲:
“寧馥,你怎麽還站在這裏?”
寧馥回頭,就看宋持風從學校正門方向走過來,走到她麵前攤開手掌:“你的U盤掉我車上了,我開到十字路口那邊才發現,正好還來得及拐回來。”
“小寧啊,這位是……?”
做數碼相關行業的人,沒有不認識宋氏的新接班人宋持風的,但在這麽個地方突然見到,就像是麵前突然平地拔起一座高山,往往第一反應並非感歎其雄偉壯觀,而是難以置信。
寧馥看了一眼麵色凝滯的時母,又瞥了一眼已經完全愣在原地的時慈。
大概是因為太過於震驚,時慈的表情比起時母來說要淡很多,他隻愣愣地看著男人大大方方自報家門,對上自己呆滯的目光的時候還朝自己友善地伸出手:“時先生,好久不見。”
他依舊回不過神來,完全沒有要回應宋持風的意思,一雙眼睛隻死死地盯著寧馥:“寧寧,這是怎麽回事兒,你是什麽意思?……”
“時慈,你這是在幹嗎?!”一旁的母親卻是第一時間拿手肘碰了碰他,眉毛往上一挑,開口便帶上兩分疾言厲色的味道,“人家宋先生在跟你打招呼呢。”
寧馥對上大男孩意料之中的震驚表情,心情卻平靜得如同一潭死水。
宋持風突然出現,按道理來說她應該感到慌張,然後開始解釋,但她現在連張口說話都覺得懶倦,好像什麽都變得沒什麽必要。
她不想跟時慈說話,也不想再聽他說話。
就到此為止吧。
就停在朋友的關係上,也不會遺憾了。
有些事情,就像是植物的死亡,永遠悄無聲息。
一棵參天大樹不一定會死於某個疾風驟雨的夜,不一定會死於狂風怒號的天,也有可能在某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在一個誰也沒有準備好的時間,忽然就走到了終點。
但其實這麽說也不盡然。
因為大樹的死,硬要說來,是早有征兆。
樹根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汲取不到泥土的養料,曾經綠葉密布的枝頭不知何時從最細嫩的尖梢開始幹枯,連接著葉片的托葉開始接二連三地失去黏著力,再無力承受樹葉的重量。
若真是這樣倒也好了,片片綠葉簌簌落下,也能在最後關頭留下幾分壯觀的詩意。
可恰逢秋風起,催得綠葉黃,到最後已經幹枯卷起的葉片隻能在蕭索風中無謂地掙紮幾下,在空中打了一個轉,最後輕緩、無聲地落在泥土之上,將永遠的別離演繹成了季節再正常不過的交替。
死去的樹失去了所有的葉子,巋然不動的佇立也變得死氣沉沉。旁人瞧不出端倪,以為它再一次進入了冬季的休眠,來年還會喚醒新芽。
隻有風見證了樹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