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目光

晚十點,宋持風的車才終於開進山莊入口。

這已經比約定時間晚了近兩個小時。

車停在近四百公頃大的度假山莊的其中一扇門前。

楊開遠在門口等了一會兒,見車過來,幫他打開車門:“哥你這來的是真好,剛他們在裏麵私設賭局賭你來不來,我力挺你一定來,贏了一瓶黑皮諾。”

“不好意思,”宋持風將西裝外麵套著的一件黑色的大衣丟在後座,隨手甩上車門,在夜色中同楊開遠並肩往裏走,“那邊在下雪,飛機晚點。”

“啊!對,我聽你助理說了,”楊開遠個子和宋持風差不多高,走路的速度也相差無幾,“又跑麓城去了?”

宋持風嗯了一聲:“談了個收購,更進一下末端產品線。”

“沒事兒,來了就行,你要不晚點兒來,我還掙不著這瓶黑皮諾呢。”

楊開遠本來也沒有怪宋持風的意思,畢竟在這種情況下,宋持風能來都是相當給麵子了,像徐嘉致那個人接了電話就直接說來不了,要回家陪妹妹,無情得明明白白。

“我剛本來還想著你要來不了,到時候不如就和老徐一塊兒等開業了再來,我留兩套景色最好的房給你們。”

兩人從大門口進來,穿過長走廊,宋持風才問:“今晚都有些什麽人?”

“都是發小兒,阿廣、老李他們,就我表弟,帶了個合作商家的小少爺和他的女伴過來。”楊開遠知道宋持風的性子,立馬拍胸脯保證,“我剛聊過,人懂事情的。”

宋持風這人,在圈子裏是出了名的公與私涇渭分明。

應酬就是應酬,應酬的酒桌上見多少生人他都能應對自如,但要有人打著私局的旗號聊工作,給他引薦項目,那要不給麵子也是真不給麵子。

宋持風點頭,跟著他走到回廊深處。

楊開遠這地方弄得還不錯,奢而不俗,宋持風簡單掃了一眼,便注意到剛才楊開遠口中的男女。

郎才女貌的一對璧人,隻是女孩那股氣質更為獨特。

她的眉眼精致,裁剪簡單的白色小禮裙穿在她的身上使她透著天鵝般的矜持高傲,如同一座雪中的孤峰,讓人隻得在雪霧皚皚間遠觀其形。

楊開遠跟著看過去,介紹說:“我表弟的朋友好像是姓時,那女孩我還沒來得及問,你就打電話過來了。”

場上的其他人都是老朋友,楊開遠說著就和宋持風拉近距離:“悄悄跟你說句不能給別人聽的,我覺得這姑娘的臉是真絕,就這樣的長相氣質,要說漂亮都沒意思,咱們誰沒見過漂亮的,我覺得那應該叫作……太能勾起男人的征服欲了。”

“不過你別看她現在冷著呢,咱等會兒再看——”

楊開遠話音未落,那女孩便端著酒杯看了旁邊的小少爺一眼。

霎時間,冰雪消融,萬物複蘇。

她的那一眼中流露出不言而喻的繾綣與柔情,和星星點點的崇拜。

“看見沒?”

楊開遠手一招,旁邊的侍者便端著托盤將紅酒送了上來。

“什麽叫蜜裏調油,什麽叫恩恩愛愛啊,朋友,這就是愛情,哪怕是南極的冰川,也給你融成一汪春水。”

宋持風端了杯酒,將高腳杯的細腿捏在拇指與食指之間,杯中顏色瑰麗的**在輕微地晃動。

熟人局,場上基本是朋友發小,家世實力雖稱不上旗鼓相當卻也大差不差,互相不圖個什麽,沒那麽多的諂媚恭維,有人過來和他打聲招呼,調侃遲到的事兒,多的再聊上幾句近況也就差不多了。

這裏隻有一人除外。

女孩跟在時慈身後過來打招呼的時候,宋持風嗅到她的身上似有若無的香水味,清冽的,幽靜的。

這種香味與當下的深冬不謀而合。

“宋先生,晚上好,久聞大名,第一次見到真人,我叫時慈,這次是楊先生帶我進來的,說合作愉快讓我們過來放鬆一下。”時慈說著給了不遠處男人一個眼神,“希望不會讓您感到冒昧。”

“不會,”宋持風朝他友善地伸出手,“歡迎。”

兩人寒暄完,時慈將目光落到旁邊人身上:“這位是我的朋友,寧馥。”

寧馥。

宋持風主動朝她伸出手:“你好。”

寧馥配合地看向對方的眼睛,握住他的手。

寧馥看到眼前的年輕男人身材高大頎長,西裝挺括貼合,一張豐神俊朗的麵孔,斯文至極。

兩人進行了一次標準的禮貌性握手,宋持風隻淺淺地握到她手指的部分。

“宋先生好。”

在他來之前,寧馥已經在周圍人口中聽過無數次宋持風的名字,看得出這場酒會的主人雖然不是他,但他依然是無可爭議的焦點。所以當時慈提出要過來和這位焦點打招呼的時候,寧馥不可避免地有些緊張。

但男人的目光相當克製,他和剛才或多或少都在打量她的人不同,他看起來溫和而友善。

寧馥那點兒緊張被男人的紳士化解,她收回手,緊繃的身體緩緩放鬆下來,拿著酒杯靜靜聽他們三人聊天。

時慈和楊開遠都是相當善於表達的一類人,話題不斷,無傷大雅的俏皮話也接二連三,相比之下,宋持風顯得內斂許多。

他大多數時候不輕易發言,卻能很準確地接住旁人的話題,然後簡單地說上幾句,引出下一個話題。

三個人不知不覺聊到了畢業院校,時慈說:“說起來也巧,我和小寧也都是慶大的,正好畢業前趕上了慶大的百年校慶,聽說您到時候也會去,小寧這次還負責了節目呢。”

“我確實接到了邀請,但目前還不確定會不會去。”宋持風說著,看了時慈身旁的寧馥一眼,“寧小姐參加了校慶匯演嗎?”

話題到了自己身上,寧馥主動開口接話:“對,我是舞蹈係的,這次負責了一個節目,不過是群舞,沒什麽技術含量的。”

“別這麽說,群舞才看真功夫哪。”

一旁的楊開遠立刻高情商地接話:“一群人裏,總有個最出彩的。”

“楊先生說的對……”

時慈的話被一通電話打斷,他看了一眼,道了失陪走到一邊。

楊開遠目送時慈走遠,又向寧馥搭話道:“原來你也是慶大的,厲害啊,慶大舞蹈係每年都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你是主修什麽舞種的,芭蕾?”

“不是,”寧馥說,“我是跳古典舞的。”

“哇哦——”

得到答案後,楊開遠再這麽一看,就覺得寧馥確實有一種古典氣質。尤其當她有點兒不好意思而目光下放、微笑的時候,那股媚態相當吸引人。

“開遠,我外套剛放車裏了,你方便去幫我拿一下嗎?我第一次來,不知道停車場在哪兒。”

楊開遠剛還說自己見多了美女,一扭頭就被寧馥**住了,直到一旁宋持風開口,才回過神來:“啊,行,我去拿。”

楊開遠走後,宋持風依舊與她麵對而立,目光下垂,從她側腰線條上劃過,友善地提醒道:“寧小姐,背後。”

今晚寧馥這裙子的設計說好聽點兒是具有時代感,說難聽點兒是迷惑,正麵看著是一件很正常的白色掛脖裙,背後卻選用了大量短拉鏈做裝飾。而且那些拉鏈並不是單純作為裝飾,而是真的可以拉開,雖然裏麵有襯布,但拉鏈在中途吊著也很尷尬,當時寧馥有過猶豫,但架不住這衣服正麵真的太好看了。

她愣了一下,手本能地朝後一摸,摸到的都是其他的地方。

宋持風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繞到她身後,看女孩子的手不斷地在錯誤的地方摸索,他伸手將她的手往開了小口的位置移了一點兒。

“這裏。”

男人指腹幹燥溫熱,一觸即離,留在她手指間的那一點兒溫度與觸感也很快消散。

寧馥總算摸到開口的位置。

現在寧馥屬於是為自己的執著付出了代價——那拉鏈隻掉下去一點兒,寧馥一隻手拿著酒杯,另一隻手試了試,發現好像有點兒艱難。

宋持風站在一旁看到她的腮上漫上微紅,脖頸線條牽引著後背蝴蝶骨若隱若現,他把酒杯隨手放在一旁的小幾上。

“我來試試?”

雖然是問句,但寧馥隻覺裙擺被拉鏈帶著微微往上一提,男人低下頭的瞬間,他的鼻息便無聲地降落在她的後頸上。

不燙,但他溫熱偏涼的氣息猛地讓她身上那一小塊皮膚緊縮,緊繃感迅速擴張,吞噬整片背部。

“沒事兒,不用麻煩您……”

她回頭,宋持風感覺到身前人動,也抬起頭來,又是一次對視。

男人的雙眼狹長微挑,是那種很容易讓人感覺到淩厲與強勢的眼型。尤其是當他斂起了那種禮貌性微笑時,深沉的黑眸中仿佛湧動著看不真切的暗流。

“沒關係。”

宋持風的聲音壓低後,磁性被放大。

他話音剛落,他的手便落在寧馥的腰間,掌心的溫度一瞬間穿透輕薄的布料,他的拇指指腹壓在她的後腰處。

寧馥感覺到腰間一熱,整個身體都緊繃起來。

她屬於是比較慢熱的性格,從學生時代至今,唯一走得比較近的異性隻有時慈,更別說和這樣一位陌生男人靠得這麽近。

他身上淺淡煙味比他的動作遲一步侵入過來,是和時慈身上不一樣的、陌生的味道。

寧馥僵在了原地。

對上她眸中的怔忪,宋持風笑了笑,鬆手的同時往後退了一步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好了。”

寧馥回過神來,手往後探了一下,再尋不到剛才的縫隙。

“謝謝……”

看見不遠處楊開遠已經拿著外套回來,寧馥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剛才宋持風把旁人支開,應該是怕她尷尬。這樣一來,剛才她的敏感就變得有一點兒好笑。

麵對眼前這位商業巨子的心細與妥帖,她不自覺地又說了一遍:“謝謝。”

宋持風從矮幾上拿回自己的酒杯,動作表情皆從容得體,眸色溫和,方才的莫測仿佛不過是她眨眼間的錯覺。

“客氣。”

不知道那個電話裏說了什麽,時慈回來便說有事兒,跟宋持風他們道了失陪,便帶寧馥離開酒會到了停車場。

度假山莊的規模很大,停車場的燈沒有全開,人在黑夜中一眼望不到盡頭。

來賓的車都集中停在一塊兒,寧馥不太認識標誌,就聽時慈感歎說:“哎,這幫人真是有錢啊,這些車我爭取三十歲之前也要開上。”

寧馥雖鮮少與時慈參加這種社交場合,但也看得出來,今晚這場私人酒會裏的來賓,隨便一個出去都是某一個行業的金字塔頂。而這眾多的金字塔頂中,又有那麽一個塔尖中的頂端。

“那個宋先生,到底是什麽人啊?”寧馥跟著時慈上了車,回想起剛才大廳所有人提及宋持風時,語氣與表情都無不透露出欽佩與羨慕。

時慈給自己拉上安全帶,又看到旁邊的寧馥係好了安全帶,才輕聲笑她:“你啊,真是個舞癡,隻知道跳舞,除了跳舞之外什麽都不知道。”

寧馥小小地癟了癟嘴:“那位宋先生如果是舞蹈家我肯定知道。”

“你不知道他沒事兒,宋氏你知道吧,總部離你那工作室不遠。”時慈發動引擎,車緩緩開出停車位的同時繼續和她解說,“宋氏是家族企業,早年做的是進出口,後來轉電子研發,開始做國產芯片。芯片是什麽呢,就是你用的手機、平板,所有的智能產品需要芯片,包括電腦,以及一些工業設備,沒有芯片的儀器就像是沒有大腦一樣。”

時慈向寧馥科普的時候,總是細致且充滿耐心:“這十年,國內的電子設備更新換代那麽快,你看那些品牌一年一個,甚至兩個旗艦機,但是能做出和那些手機匹配的高端芯片的公司,全球也隻有那麽兩三家,其中一家就是宋氏。在這種情況下,哪怕隻握著芯片的研發技術,宋氏未來的發展也不可估量,更何況宋氏在多個領域有建樹,確實和在場其他人家裏那點兒東西不在一個層麵上了。”

時慈有些羨慕地歎了口氣,打趣說:“所以你說,咱們和這樣的人是校友,應該就是我距離成功最近的一次了吧。”

“啊,對了。”寧馥被校友兩字提醒,“校慶匯演的票我托室友跟學生會會長要了一張,位置還挺好的。”

時慈頓了一下,沒有伸手接,而是露出有些猶豫的神情:“小寧,我剛還在想怎麽跟你說呢,剛我媽給我打了個電話,說那天讓我跟我爸去談一筆生意……”

寧馥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呆滯。

時慈家裏是開廠的,家境殷實,而寧馥家就是普通家庭。

這種懸殊的家境讓時慈家裏一直不看好他和寧馥,生怕兩人從友情發展出其他什麽關係,時母經常有事兒沒事兒打電話過來把時慈從她身邊叫走,好在時慈並不偏袒母親這邊,一般電話裏聽出沒大事兒就會直言拒絕。隻是這次是生意上的事兒,時慈也是剛大學畢業,確實各方麵都亟待學習。

道理寧馥都懂,但真的麵對時慈不能出席自己整個大學最具紀念意義的一場演出的時候,她還是有點兒難過。

寧馥坐在副駕駛的座位上,看向窗外,過了一會兒才有點兒委屈地說:“可是,為了這次校慶匯演,我們畢業匯演都耽擱了,之前我也問了班導,說可能沒時間給我們再搞一次畢業匯演了。”

時慈當時掛了電話就知道寧馥肯定會不開心,聽她這麽說,索性車也不開了,直接停在路邊,抓過她的手好聲好氣地哄:“對不起嘛!寧寧,等生意談下來,我陪你去逛街買衣服好嗎?……我知道這次對你來說是非常重要的演出,所以我準備到時候聯係個人幫我錄像,等結束了我每天複習三十遍,爭取在自己的腦子裏演一遍!”

時慈本身就屬於長得細皮嫩肉那種的,眼睛很大,聲音又很可愛。

這樣的男孩子一軟下聲音撒嬌,眼睛眨巴著看著她,寧馥就有點兒沒轍,更何況這件事兒本身也不是時慈的問題。

寧馥心裏已經軟了,但是語氣還硬邦邦的:“那你到時候要來接我,不許遲到。”

“好好好,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話音未落,時慈便立刻作海豹模樣朝她鞠躬作揖,伏低做小,又說了好多好聽話,才總算讓寧馥的表情破冰。

校慶那天,舞蹈係的群舞被安排在壓軸的位置,一群女孩子開完筋就在後台幫節目靠前的同學們化妝收拾,忙得不可開交。

寧馥直到上台前一會兒,才躲在幕布後,想看看時慈找來幫他攝影的人到了沒有,卻意外發現坐在第一排的宋持風。

男人身著充滿高級感的煙灰色西裝,胸口的外套上別了一朵校友代表的胸花,他坐在其他校友代表中間,一眼望去他著實鶴立雞群。

“下麵讓我們有請舞蹈係的舞者,為我們帶來古典舞表演,《水中袖》。”

主持人的聲音傳來,老師在旁提醒她們站隊,寧馥沒工夫再去找時慈請的攝影師,趕忙回到隊伍中。

水中袖,舞如其名,所有演員身著水袖而舞。

女孩子們都穿著相同的演出服,長袖呈漸變粉色,通體並不隻有柔美,也從利落剪裁的線條中呈現出幾分颯爽。

“加油。”

“加油!”

上台前,她們互相鼓氣,台上,舞台燈大亮,所有人各就各位,伴隨掌聲,幕布拉開。

寧馥擺好開場姿勢,腰往後仰,音樂聲起,長長的水袖在寧馥的手中蘇醒,伴隨開場被甩向兩邊。

一群女大學生就已經給人非常強的專業感,她們在背後不知付出了多少汗水,彼此之間的默契不言而喻。

開場不到十秒,台下已是鴉雀無聲。

宋持風坐在台下,看著台上整齊劃一的女孩子們,回想起楊開遠前幾天那句“一群人裏,總有個最出彩的”。

這句話說的就是寧馥。

水袖在她手中不再是柔軟的代名詞,仿佛成了一件活物,來去自如,時如軟劍,時如長鞭,她揮舞的每一下都準確地擊打在背景鼓點的重拍上。

尤其在第一幕結束第二幕起的時候,整個舞蹈立刻換了一股味道,音樂清而柔,她手中的水袖頓時成了天際的雲,水中的波。女孩臉上是粉潤的桃花妝,眉心一點花鈿,柔媚至極。

舞畢,台下掌聲雷動。

寧馥與同學快步走下台,直到回到休息室看見化妝鏡,才意識到自己是怎樣的大汗淋漓,氣喘籲籲。

她演出服的內襯近乎全部濕透,額角與脖頸都掛滿了涔涔汗珠,發際線的細發被汗水黏住,就連臉也紅得很是狼狽。

“你說我們學校好歹也是個全國首屈一指的名校,禮堂舞台搞那麽氣派,怎麽偏偏在高度上偷工減料?那個舞台燈離舞台那麽近,跳一半熱死我了,我家浴霸都沒那麽給力。”

室友林詩筠一邊擦著自己臉上的汗一邊給寧馥遞來一張紙,看著她滿頭大汗的樣子有點兒好笑地說:“來,擦擦吧,你這出汗量,我真怕你脫水了。”

雖然寧馥確實是容易出汗的體質,但今天好像不太尋常。

舞台光的熱固然是一部分,但剛才在跳舞的過程中,她感覺到觀眾席中有一道滾燙的目光,幾乎不曾分去給旁邊任何一個同學,全程都準確而直白地落在她身上。

那目光十分強烈,炙熱到如有實質,仿佛在她每一舉手投足間,都在她的皮膚上留下輕微的酥麻觸感,但當她在動作變換中抽空去台下尋找時,又會消失得無影無蹤。這目光讓她直到現在,心跳都還亂著。

但演出已經結束,寧馥知道沒必要再去管這些,隻需要記住她們的表演大獲成功就行了。

她換下演出服從更衣室出來,還沒來得及卸妝,就看班導從門外進來:“姑娘們,誰有空啊,來三個,待會兒給上台演講的校友代表獻花。”

一群女孩子累了一天,到現在飯都沒吃一口,和班導關係又好,直接就嗲著嗓子吐槽起來了:

“哎呀!幹嗎呀,我們剛下台呢!氣都還沒喘勻呢!你討厭。”

“其他班的女孩不能送嗎?我感覺獻花好尷尬啊!”

“就是嘛,班導你去送得了唄,誰去不是去。”

“嘿,你們這話說的,今天校慶匯演全程錄像,不得找幾個好看的去送啊,搞得跟我們學校沒人了似的!”

到了大四,這群人已經從一群小麵團成了老油條,班導也和她們鬥嘴鬥成習慣,掃了一圈看向已經換好衣服的寧馥和林詩筠。

“首先,感謝母校邀請我參加本次校慶……”

兩位壯丁被請出化妝間,男人低沉而磁性的聲音通過音響係統響徹整個禮堂。

林詩筠是個重度聲控,一聽見這樣的聲音立刻長長地“哇”了一聲,眼睛都快冒出綠光:“這聲音!別不是哪個主持人吧,快快快,寧寧陪我去看看!”

慶大作為名校,每年校慶請回來的校友都是相當重量級的人物,編劇、演員、主持人不稀奇,隻是這聲音聽著耳熟,寧馥被林詩筠拉到上台口遠遠地看了一眼,見台上果然是宋持風。

剛才一字排開打光的舞台燈現在隻剩兩盞,從舞台左右兩側聚焦到男人身上,從上台口看過去,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上有一層奪目的光邊。

他在聚光燈下依舊從容,語速不疾不徐,麵對台下慶大的師生侃侃而談,措辭精煉,語氣謙遜而溫和。

“啊,原來是他啊……”

身旁林詩筠小聲嘟囔一句,寧馥側過頭問她:“你認識他?”

“不算認識吧,我就是之前看見大一那個表演係的小係花兒給他遞了張條,跟他搭訕來著。”林詩筠說。

“表演係那個新晉係花可是心比天高,麵對男生們的搭訕經常是當沒看見一樣走過去。所以學校裏有些求愛不成的男生還酸溜溜地給人家起了個不怎麽好聽的外號,叫‘看不見’。”

寧馥對這些八卦興趣不大,哦了一聲便沒了下文,倒是林詩筠忍不了說話隻說一半,又抓著她:“後來你猜怎麽著?”

“怎麽著?”寧馥很配合。

“他就跟看不見小係花兒那張天仙一樣的臉似的,一本正經地跟她說,大一還是應該好好學習。”

“……”

“這話我爸都兩三年沒說了,也太敷衍了。”林詩筠看著正在發言的男人,搖了搖頭,“你說這到底是沒看上,還是真禁欲啊?”

寧馥哪兒知道。

她隻知道一回頭,班導總算嘟嘟囔囔地從班裏抓出來第三位壯丁,然後指了指旁邊放著花束的桌子,跟她們說:“待會兒寧馥你第一個送,等他說完,掌聲響起的時候,就正正當當地走出去,別小跑,小跑看著猥瑣,也別送晚了,送晚怪尷尬的。”

寧馥點點頭,很聽話地抱起花束準備著,等到掌聲響起的那一刻從幕布後走了出去。

慶大禮堂的舞台不算很大,寧馥三兩步走到男人麵前,將手中的花束捧著,雙手送過去。

“宋先生,您是全程脫稿演講的嗎?太厲害了。”

她剛一邊聽林詩筠說話一邊聽他演講,確認了好幾遍才敢相信宋持風在這場長達二十分鍾的發言演講裏真的是全程脫稿。

“都是一些套話,說得多了就記住了。”宋持風側過身看向她,看見她手上的花束時微笑道,“謝謝。”

他伸出手接花,掌心卻在花束下好似無意識般觸碰到了女孩的手背。寧馥愣了一下,隨即將手抽了出來,把花留在了男人懷裏。

她朝宋持風露出一個微笑便迅速轉身退回幕後,那股令人微微酥麻的溫熱卻直到她下台,依舊牢牢地附著在她手背上。

寧馥等到林詩筠送完才和她一起下台,剛進休息室就看馬慧欣捧著束花走進來。

“寧馥啊,這花是剛快遞員送來說給你的。”

馬慧欣這次沒參加表演,一直在休息室做後勤,她把手上的花交給寧馥,臉上是羨慕的笑容:“哎呀,時慈對你也太好了吧,這——麽大一束花,得多少錢呢。”

“愛情嘛,怎麽能用金錢衡量!”林詩筠也在旁邊打趣道,“花有價,我們寧寧的笑容可是無價的,是吧,寧?”

白桔梗、洋牡丹、白色紫羅蘭間散落少許滿天星,擁著一大團藍色繡球,顯得錦簇熱鬧卻又不失雅致。

寧馥一眼便喜歡得不行,心想時慈的審美總算從無窮無盡的各色玫瑰裏畢業了,趕緊把花接過來,嘴上卻硬邦邦地說:“他今天都放我鴿子了,送束花怎麽了?”

她話是這麽說,但小姑娘的嘴角還是誠實地翹了起來,看得出她相當高興,之後直到散場,那束花她都牢牢地抱在懷裏,除了讓林詩筠和馬慧欣她們拍了兩張照之外,誰都沒讓動。

校慶匯演結束,對於已經大四的寧馥她們來說,意味著終於從緊鑼密鼓的排練中解放,可以回寢室休息一陣,然後離校回家實習,等下個學期再來提交論文和準備答辯。

外麵下起了雨,林詩筠和馬慧欣隻帶了一把傘,寧馥目送她們擠在傘下往寢室走,低頭給時慈發了一條微信問他什麽時候到。

時慈還沒回複,從大禮堂出來的人卻很快走得精光。

時間已經進入了十二月的尾聲,外麵風相當涼,寧馥一個人站在禮堂門口的屋簷下,看著雨點兒越來越大,隻能一手抱著花,另一隻手拿著手機,不時低頭查看。

她低著頭,餘光看見一輛黑色的車停在禮堂門口。

車門被人打開,從車上下來了一個人,寧馥看過去,還沒來得及透過壓低的傘簷看見對方的臉,就足以從他煙灰色的高定西裝上辨認出來人身份。

宋持風撐著傘走到她麵前:“你往哪裏走,送你一程?”

寧馥懷裏抱著花束,仰著的漂亮臉蛋在一朵一朵素淨的花中間更顯清麗。

“不用了,宋先生,我在等人,他跟我約好要來接我的。”

聞言,宋持風點了點頭,也並不勉強她,隻是將手中的傘柄往她麵前遞了一點兒:“這裏不太好開進來,等一下可以走出去上車,會方便點兒。”

男人的好意恰到好處,寧馥完全沒有繼續拒絕的理由。

她連忙把手機塞回口袋,騰出一隻手來接過宋持風遞過來的傘柄,就聽宋持風說:“很漂亮。”

寧馥反應過來宋持風是在說她懷裏的花,頓時將花束抱得更緊,小臉兒在花團中間,笑得很甜。

“謝謝,我也覺得。”

她說完,又想起一件事情:“那您把傘給我了……自己怎麽辦呢?”

“沒事兒。”

宋持風說著便轉身走回雨中,寧馥哎了一聲,就看他快步回到車旁,拉開門坐了進去。

隨即,後座車窗降下,男人朝她微笑著道別,西裝外套上已留下好幾道長條形狀的雨漬。

“路上小心。”寧馥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傘我過幾天就還您。”

宋持風朝她點點頭,留下一句不急便消失在雨幕中。

寧馥又在原地等了會兒,時慈才打電話過來。

一如剛才宋持風所預料的那樣,時慈在電話裏說這裏進來就很難倒車,問寧馥能不能借把傘到路口上車。

寧馥一邊往外走一邊心想要沒有這束花她肯定要生氣,上了車之後卻看時慈笑意盈盈,一副遇到了好事情的模樣。

“怎麽啦,時大少爺這麽開心?”寧馥收了傘小心地放在腳邊,語氣揶揄地調侃他,“遲到還好意思笑,臉皮有點兒厚呀。”

時慈一點兒也不介意,開開心心地說:“有一個大單,一個原本做電腦的公司現在準備進軍智能手機,需要大量的充電器配貨,如果真能接到,估計就是五年起步的長期合作。”

時慈家裏專門做充電器,從父輩起開始給翻蓋機做充電器和萬能充,也算是半個家族企業。

時父時母早年經營謹慎,穩紮穩打,到了時慈這輩,廠子的規模相比於早前已經擴大了很多倍,但近年無線充電勢頭猛,而有線充電器的發展到了極限,很難開拓疆土了。

“真的啊?”

寧馥知道時慈一直是個相當有事業心的人,在高中的時候就一直躍躍欲試,大學特地選了機械工程專業,期待以後能夠用自己學來的技術把家裏這個廠子帶上正軌,現在聽見他這麽說,她當然很高興。

“當然是真的啦!”時慈不急開車,而是伸出手來捏捏寧馥的臉,“那麽說到這裏,我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寧寧想先聽哪一個?”

寧馥一聽就知道他在賣關子,卻還是配合地選了一個:“壞消息吧。”

“壞消息就是,這個公司總部在麓城——之後我可能要去麓城出差幾天。”時慈說。

壞消息不算壞,寧馥接著問:“那好消息呢?”

“好消息就是,如果真的做成了,我在我爸媽麵前的腰杆也會硬起來,就可以跟他們說,把你帶回去見見他們,吃頓飯啦。”

他們從高中以同學身份認識,現在已經大四。在這七年時間裏,礙於時慈家裏的關係,兩人始終對外宣稱是朋友,隻能時不時去爭取一下,讓她能被家人認可,卻一直處於膠著狀態。

“……真的?”

寧馥腦海中浮現出七年的點點滴滴,突然有些感慨萬千。

時慈當然能明白她的心情,伸出手想去抱抱她,這才發現寧馥懷裏還抱著好大一束花。

“這束花是怎麽回事兒,誰送的?”

寧馥眼眶都快紅了,聞言迷茫地眨了眨眼:“不是你嗎?”

“不是啊,”時慈更迷惑了,“我今天忙著跑業務呢,哪有時間給你買花?”

寧馥頓時有些不知所措:“我以為這是你送的……奇怪……”

時慈有點兒吃醋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說:“你在外麵不會是有別的狗了吧,我還是不是你最愛的狗?”

“我發誓,隻有時慈一個人!”小姑娘一本正經,“你要不喜歡,我把它扔了?”

時慈哼了一聲:“扔,必須扔,這花什麽東西,一點兒都不好看,待會兒回去路上我給你買一束粉玫瑰好不好?”

寧馥笑了。

兩個人甜甜蜜蜜地回到家,次日,外麵天氣晴朗。

寧馥沒時間休息,起了個大早往工作室去。

現在她主要的收入來源是在歌舞劇團演出,以及和林詩筠、馬慧欣她們一起出資成立的舞蹈工作室。

這些錢都是女孩子們大學時兼職帶課攢的,工作室規模很小,嵌在一個商務大樓裏,裏麵隻有一個舞蹈教室,平時主要接商演,也開舞蹈班授課賺課時費。

林詩筠、馬慧欣她們都是全職在工作室,寧馥因為還要顧及歌舞團的演出排練,隻有有課的時候會過去上課。

時慈送她到樓下,寧馥和他揮手告別後乘電梯上去,出了電梯門看見自家工作室前台圍了不少人。

她走過去才知道原來是附近公司年會將近,這群人都迫切地需要抱一抱佛腳。

“別的部門都行,就是我四肢特別不協調,走路都能平地摔,筋還硬,所以我們宣傳部啊,一定得是最溫柔的老師,不溫柔不行,我們都還是寶寶。”

說話的女人身材微胖,穿得很職業,身旁還圍了好些個年輕人。

林詩筠正在接待他們,一看見寧馥進來,頓時眼前一亮:“來了來了,我們這裏最溫柔的老師來了!”

寧馥還沒進門兒就被林詩筠一把拉過去,熱情地朝預備生源介紹道:“這位是寧馥寧老師,她特別溫柔,溫柔到每次學生一撒嬌說開筋太疼了,她就手軟,而且一個動作教幾十遍都不在話下!”

“哎呀,那可太適合我了!”微胖女人笑著走到寧馥麵前,自我介紹說,“寧老師,你好,我姓曲,是他們的小頭頭,我們公司年會大概在一月底,還有一個月的時間,你看看能不能給我們這草台班子拉扯拉扯,要求不高,稍微能見人就行!”

“什麽小頭頭,寧老師,她是曲總監,給我們壓腿以她為標準就可以了!”旁邊一個年輕女生接話說。

曲總監臉上的肉肉都跟著一顫:“那怎麽行呢?寧老師,我老胳膊老腿了,給他們可以使勁點兒,年輕人就是要吃苦。”

寧馥看得出這個部門的氛圍很好,一群人都“沒大沒小”。

寧馥喜歡這種氛圍,立刻笑著應了好,接下了這一單。

笑完,曲總監才開始說正事兒。

寧馥從曲總監的話裏了解到,因為他們需要多個部門同時上課,所以需要老師們上門授課,地點就選在公司的健身房。

當晚,她們這幾個年輕女老師拿到曲總監給的通行卡,才知道原來這群人口中的“公司”,就是附近這片鋼鐵森林中的一大巨頭,宋氏。

之前曲總監說“我們公司健身房還挺大”的時候,寧馥預料大概就和學校的舞蹈房差不多。但真的踏入宋氏的健身房,她才發現自己的想象力確實有點兒貧乏。

眼前偌大的一層樓都是整齊排列的健身器材,四周是拉著百葉窗簾的落地窗,再裏麵是一間一間的隔間教室,全都是高透光的玻璃牆,視覺效果拉滿。

她們來得有點兒早,這裏人還不多,隻有幾個人分布在各種器材上揮汗如雨。

“哇——”

林詩筠誇張地低叫了一聲。

“財大氣粗原來是這麽寫的,我們的舞蹈教室占整層樓的一個小巴掌,人家公司內部的健身房就直接一整層!”

“是啊,而且這邊是飲料區,可以隨時過來補充水分,那邊是浴室,如果運動完出汗很多不舒服,可以洗個澡再回去。”帶她們進來的女生很熱情地介紹說,“至於回哪兒去,那當然是回到工作崗位上去啦!”

“……我突然又沒那麽羨慕了,”林詩筠縮了縮脖子,“資本家還是資本家,一邊大行996製度一邊精裝健身房,魔幻養生主義。”

曲總監很快帶著其他人過來,也帶她們認識了一下其他部門的人,介紹完,寧馥跟著曲總監進了最靠外的那一間,開始了每一撥新生第一節課最艱難的議題:選舞種。

他們定的是每晚兩節課連上,八點到十點,一群人七嘴八舌,光是決定跳什麽就花了一個小時。

他們好不容易決定下來,寧馥站起身給他們先演示了一遍第一個八拍的分解動作,就聽底下已是哀號一片。

“我怎麽感覺這個還是有點兒難……”

“要不然我們看看有沒有幼兒園的廣播體操?”

“我覺得不是不行。”

“不要害怕,我們試一試吧,其實沒那麽難的。”眼看這群人還沒開始就打退堂鼓,寧馥無奈地轉過身寬慰,抬頭卻看不遠處的橢圓機上,站著一個熟悉的男人。

他今天不再西裝革履,身上隻著一件簡單的灰色短袖運動衫,一條運動中褲,其中運動衫偏緊身,清晰地勾勒出上半身的肌肉輪廓,不誇張,不膨脹,恰到好處,精赤無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