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01.

一夜無夢。

我剛睜開眼就被嚇了一跳,傅亞斯那雙漂亮的眸子在我眼前無限放大,他眨眼時睫毛甚至掃過我的額頭。

我後知後覺地大聲尖叫了起來,橫在我眼前的人也被嚇了一跳,頭往牆上撞出老大的聲響。下一秒傅亞斯捂著後腦勺惱怒地罵了起來:“談夏昕,你瘋了嗎?”

我抓著蓋在胸前的衣服,指著他問:“你怎麽在這裏?靠得這麽近想幹嗎!”

他揉著撞痛的後腦勺,氣急敗壞:“你想想,你昨天做了什麽事?”

我盯著他那半張腫得像包子一樣的臉,好一會兒才想起昨天發生了什麽事。

我想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像我這樣的人了,原本我是安慰傅亞斯來著的,把我並不寬厚的肩膀借給他,但到了最後卻變成了我靠在他的肩膀,披著他的衣衫,坐在他酒吧洗手間門口的地板上睡著了,這一睡便是一夜。

窗外的天已是蒙蒙亮,而酒吧依舊暗得像黑夜,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你怎麽不叫醒我?”

“你睡得和豬一樣,能叫得醒嗎?”

他的麵色不善,我急忙裝傻充愣:“嘿嘿,你的頭還疼嗎?要不要我幫你揉揉?”說著我便伸出了手,他卻轉身避開了我的魔爪:“算了吧,我的肩膀被你睡了一夜,可還疼著呢!”

傅亞斯皺著眉,雖語氣輕鬆但昨日的頹靡還未散去。我看了一眼牆上的鍾,一下子慌了:我早上還有專業課呢!我連忙把衣服脫下來,急匆匆往外麵衝:“我先走了,我今天早上還有課,也不知道昨天晚上夜不歸宿有沒有人去查房……”

我跑了幾步還是在原地,回頭一看才發現傅亞斯拉著我的大衣帽子。

“你急什麽急,還早呢!走,我們吃早餐去。”

昨夜下了雨,早上已是雨過天晴。

晨曦淺淺地照在大地,路上都是深一道淺一道的灰色印記,淺褐色的雨水順著斜坡往溝渠流去,我忍不住縮了縮身子,打了個噴嚏。

傅亞斯皺著眉頭看了我一眼,脫下衣服披在我身上,外套還殘留著他的體溫以及淡淡的香水味,而他卻隻穿著一件T恤。似乎猜到我在想什麽,他長手一揮按住正在脫衣服的我:“算了吧,昨晚都凍了一夜,也不差這會。”

我又一次恨不得找個洞把自己埋起來,好在傅亞斯及時製止了我,他拉著我奔向前麵的早餐店,大聲地喊著:“老板娘,兩碗豆漿,油條包子都來一點,豆漿要加蛋。”說著就熟門熟路地拉開椅子擺碗筷,看得我目瞪口呆。

“你怎麽這樣看著我?不喜歡吃這個?”

我急忙擺手:“不是,喜歡,就是我覺得你不像是會吃豆漿油條的人。”看著他那張求知欲旺盛的臉,我咬了咬牙才把想說的話擠出來:“我覺得你應該是坐在星巴克喝那種又貴又難喝的咖啡,坐在西餐廳切牛排的人。”

他白了我一眼,繼續大口喝豆漿吃油條,嘴邊沾了一層白色的泡沫。

早餐之後傅亞斯送我回學校,這一路我們誰也沒有開口打破沉默,前一天晚上的事情都緘默不提。

走到大禮堂門口時,傅亞斯突然停了下來:“談夏昕,那不是你的朋友嗎?”

遠遠的,我看到了周舟,她穿著一套紅色長裙,身上披著一件黑色的西裝,從黑色的凱迪拉克上走下來。或許是裙子太長,或許是鞋子太高,更或許是別的緣故,她剛走了幾步,整個人就撲倒在地上。

我急忙對傅亞斯揮了揮手,說了再見朝周舟跑去。他似乎小聲地對我說了句什麽,隻是聲音太小,我沒有聽見,待我再回頭的時候他隻給我留下一個背影。

周舟並沒有站起來,一動不動地趴在那裏,裙子在水泥地麵伸展開來,猶如一朵血色薔薇,在冷空氣中舒展著她的花瓣。

我把她從地上拉起來時,她全身都冰冷僵硬,就像一具死去多時的屍體。她抬起眼簾看了我一眼,聲音空靈虛幻:“夏昕,我好冷。”

我以為她喝了太多酒,她身上卻沒有一點酒氣,眼神比我還要清明。她微微地朝我一笑:“走吧,我沒事,就是冷。”

從路放的訂婚典禮回來之後,周舟發生了一些改變:她和我一起去圖書館的時間少了,獨自出門的次數多了;她沒有再沒日沒夜地對著手機發信息,更多的是對著電話言笑晏晏;在樓下遇到等她的男生時她沒有再冷著臉假裝沒有看見,甚至會停下來和他們說幾句話。

這種變化十分明顯,就連一直神經很大條的林朝陽都感覺到了。她趁著周舟去洗澡的時候偷偷地問我:“你說周舟是不是和陳川師兄在一起?”

“啊?是怎麽回事?”我一頭霧水地看著她:“什麽時候的事情?”

“我早上在樓下看到他們在接吻。”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林朝陽,比聽到馬裏奧和大力水手搞基還震驚,浴室的門在這時打開了,圍著浴巾正在擦著頭發的周舟看著我們,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他喜歡我,我對他也挺有好感的,就試一試,還沒有在一起。夏昕你不是一直對我說陳川有多好多好嗎?我就想試試看,我們配不配。”

我看著雲淡風輕的周舟,就像被雷劈中了一樣,好一會都說不出話來。而她已經擦幹了頭發,在電腦前啪嗒啪嗒地打字了。

讓我感到毛骨悚然的除了周舟,還有彭西南。

在我生日後的一個星期,彭西南又開始像往常一樣找我吃飯。而不同的是,以往總和我搶菜吃的人變成了不停地往我碗裏夾菜,還都是我喜歡的:小排骨,西蘭花,香菇丸子……

我望著這個堆成小山的碗,艱難地咽了咽口水,我幹咳了兩聲:“彭西南——”

“你要喝點湯嗎?我給你打點湯去!”說著他就起身。

“彭西……”

他停了下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表情帶著困惑:“怎麽了?”

我僵硬地抬起頭,眼睛有些幹澀,喉嚨也像喝了半斤汽油一樣灼熱,好一會兒我才組織好語言開口:“彭西南,你不要對我這麽好,會,會讓我誤會的。”

彭西南像被針戳中的氣球一樣,瞬間幹癟了下來,他慢慢地坐了下來,用勺子攪著餐盤裏的菜,好一會兒我才聽到他萎靡的聲音。

他看著我,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憂傷眼神,嘴角卻掛著一抹僵硬的笑:“夏昕,現在,連我想對你好都不行嗎?為什麽我不可以?”

有那麽一刻,我是想告訴彭西南,其實並不是你不可以,隻是你對我的喜歡混合了太多的雜質,或許就連你自己都分不清,究竟是喜歡我,還是已經習慣了與我在一起而已。就連你都分不清,我又怎麽可以怎麽可能會毫無保留地喜歡你呢?

但是我什麽都沒有說,因為有的事情不是你說了他就能懂,所以我保持緘默。

02.

在宿舍裏的電話響了第五遍後,玩電腦的季柯然終於不耐煩了:“談夏昕,你的電話到底接不接,你自己不接就算了,還不讓我去接你到底是要怎麽樣?”

我看著手機未接電話中彭西南的名字和後麵的那個“10”,有些無奈地麻煩季柯然:“你接電話吧,如果是找我的,你說我不在可以嗎?”

季柯然白了我一眼,明明板著臉,聲音卻依舊甜美:“喂,你好,這裏是F527,我是季柯然,請問你找哪位?”

電話那頭說了什麽,她轉過頭來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打量我許久後,不懷好意地笑了。果然,下一秒她開口了:“哦,你找談夏昕呀,她說她不在。”

我的腦袋像被鐵榔頭砸中一般,疼得不行,而罪魁禍首掛了電話之後繼續哼著歌曲回到電腦前逛淘寶。而我響了一個早上的手機,終於沒有再響了。

我捏著手機蜷縮在被窩裏,在我迷迷糊糊即將睡著時,手機又響了起來。我嚇了一大跳,從**翻了起來,屏幕上卻閃爍著“傅亞斯”三個字。

我講完電話後才發現周舟已經回來了,看著我起身換衣服她疑惑道:“最近不是要考試了?怎麽還出門?約會?”

“才不是,哪像你,每天和陳川廝混到現在才回來。”

周舟聳了聳肩,轉身進了洗手間。

在那麽一瞬間,我覺得這個才是真正的周舟,淡漠冰冷,對什麽事都不在乎。

這個才是真的她,無所畏懼的她。

我換完衣服下樓時,傅亞斯已經等在那裏了,他穿了一件灰色的薄衛衣和運動褲,看起來和普通的大學生沒有什麽區別,卻比任何人都要耀眼。

看著我慢吞吞的模樣,他忍不住走過來拉我:“你這是抽筋了?走得這麽慢?”

我捂住我的眼,推開他:“你別走得太近,別閃瞎我的鈦合金狗眼,就算閃不瞎,我也會被我們學校那些暗戀你的女生暗殺的,媽的明明不是我們學校的,每天都來招蜂引蝶。”

傅亞斯又掛上了標誌性的痞笑,拖著我就走。他在電話裏說讓我幫著挑東西,我以為他會帶我去什麽精品店或者服裝店,但是他最後卻把我帶到了一家地下商場。

“顏夢快要生日了,我也不知道送什麽東西好,好像從小到大她幾乎沒有對什麽東西感到特別大的興趣。”說起顏夢,傅亞斯的表情淡淡的,“她最近好像懷孕了!我們去挑個禮物給她寶寶吧!”

我不知為何感覺胸口有些堵,應了一聲後悶悶地跟在傅亞斯的身後,他見我走得慢,回過頭來拉我:“走,母嬰部在那邊。”

他的手心幹燥溫暖,我稍稍掙了一下,他馬上回過頭來,用手刮了刮我的鼻子:“牽好了!我有預感你隻要一放開我的手就會走散,迷路。”

“傅亞斯,你可別放開。”我突然蹦出了這一句,就連我自己都感到錯愕,好在傅亞斯什麽都沒有發現,繼續拖著我朝母嬰部出發。

十分鍾後,我開始後悔跟他出來逛商場這個決定了。

傅亞斯一個人將整個母嬰部攪得翻天覆地,就像一個暴發戶一樣後麵跟著一堆導購員幫他抱東西,而他就站在前麵指點:“這個,這個款式有別的顏色嗎?那我還要這個,藍色的粉色的各一套……”

“有的,先生,那你要看看這個款式嗎?這是新來的。”

“挺好的,那也要一套吧!”

我總算見識到了什麽叫做揮金如土,我在眾多導購員中突出重圍拉住了傅亞斯:“你要給還沒有出世的寶寶買比它人還大的玩偶?寶寶還有幾個月出生?是男是女?”

他被我問得一頭霧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我不知道。”

我無力吐槽,在導購員們針一樣的目光中將東西一樣一樣放回去,傅亞斯還抱著一隻巨型玩偶,那不舍的程度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要搶了他的孩子。

“放開。”

“這個留下吧。”他摸了摸熊的腦袋:“這個挺可愛的。”

它的價格可不可愛,我腹誹著。

那一大堆東西最後被我留下的隻有一隻價格驚人的玩偶熊和兩件男女都可以穿的小衣服,剩下就是幾件剛出世的小孩可以玩的玩具。饒是如此,在結賬的時候我還是震驚了一把。我撫著小心髒說服自己:現在小孩子的東西是貴了一點,質量好嘛!反正不是你付的錢。

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在出了商場之後被傅亞斯碾成粉碎,他隻用了一句話:“談夏昕我想起來了,顏夢說她的孩子還有七個月才出生。”

我恨不得把東西朝他頭上砸去,孩子還有七個月才出生,七個月後已經是冬天!而現在買的都是夏裝。

為了犒勞我一個下午的奔波和撫慰我受了傷的心髒,傅亞斯請我吃晚餐,等到吃完晚餐回學校已經是夜裏八九點了,我慢吞吞地跟在傅亞斯的身後,他又一次回頭來拉我:“你是怎麽了?跟蝸牛似的。”

我的目光停在距離我們二十米遠的右方,無論如何都無法移開。

傅亞斯的手在我麵前揮動,“你怎麽了?”

我沒有說話,拉著他飛快地朝宿舍樓跑去。

夜依舊靜謐,直到我回到宿舍,我才敢大聲地喘息,但那個畫麵卻像烙印一樣,已經深深地雕刻在我的腦海裏。

在大禮堂的側麵,彭西南與季柯然在接吻,月光打在他的臉上,表情沉醉,像是在吻著他的絕世愛人一般。

我站在洗手間的門口,翻著彭西南發給我的一封封簡訊,惡心感慢慢地泛濫,翻騰,上湧。

看著我抱著洗手盆吐得稀裏嘩啦,林朝陽瞪大著眼睛看著我:“談夏昕,你不是懷孕了吧?”

我猩紅著眼睛看著她,想笑,卻怎麽也笑不出來。

這個晚上,季柯然沒有回宿舍。

我在第二天清晨給彭西南打了電話,他的口氣與平時無異,依舊是語氣輕鬆地問我:“夏昕,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我盯著季柯然整齊的被褥,搖了搖頭,意識到他看不到後才開口:“沒事,隻是想讓你幫我找份兼職,對了,你昨晚怎麽手機關機了?”

那邊的彭西南頓了一下,然後告訴我:“哦,我昨天睡得比較早,手機沒有電關機了我也不知道,你想要找什麽兼職?”

我掛斷了手機,惡心感又開始泛濫。

03.

這個城市的天空,隨著夏天的降臨慢慢地變得澄澈起來。陰雨綿綿的春天被驅逐出境,取而代之的是沉悶炙熱的夏。

整整兩個月,我都沒有與彭西南說過一句話。那一夜的畫麵化成了一把鋼刀,狠狠地將我們這麽多年的情感劈出一道巨大的裂痕,曾經美好的象牙塔都化成了斷壁殘垣。

直到暑假到來,我們都沒有和好。這期間,彭西南來找過我幾次,但都被我拒之門外,就連周舟和林朝陽都為他抱不平:“人彭西南對你這麽好,你和他鬧什麽小脾氣?不是說很多年的感情嗎?怎麽現在突然變成了這樣?有什麽事說開來不好嗎?”

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在鬧什麽別扭,隻是每當我想到彭西南背著我和季柯然偷偷在一起時,我就像一個看到妻子和別人**的丈夫一樣憤怒。即使我心裏清楚地明白,我對彭西南的感情並沒有愛情的成分。

雖然我不想承認,但潛意識卻是這樣告訴我:彭西南不管喜歡不喜歡我,他都應該隻對我一個人好,即使將來他有了女朋友,結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庭,他都不應該隱瞞或欺騙我一絲一毫。

現在他這麽做,就等於背叛我。

我將這件事情告訴周舟後,她第一次對我夾槍帶棒地嘲諷,毫不留情地奚落:“彭西南喜歡你,你拒絕了,說人家對你感情不純,含有雜質!現在人家交女朋友你又不同意?覺得他背叛了你?談夏昕,你不覺得自己很自私嗎?”

我試圖為自己辯駁:“不,如果他和別人在一起,而不是季柯然或許我不會那麽難受,但是那個人是……”

周舟從未這樣惡毒:“錯了,夏昕,你錯了!即使現在和彭西南在一起的人是林朝陽,甚至是我,結果都一樣!你依舊會生氣惱怒甚至恨!彭西南是你的什麽人?說好聽點是你的男朋友,你的竹馬,說難聽點就是備胎,你需要他的時候隨叫隨到,你有了傅亞斯就將他扔一邊!你就是自私,貪圖他對你的好,卻又吝於把自己的感情施舍給他!你丫的就是沒心沒肺!就是自私!”

周舟的話就像機關槍一樣朝我掃射過來,我躲避不及,一下子給傷得鮮血淋漓。罪魁禍首拍了拍手繼續收拾行李,半個小時後上了家裏派來接她的汽車。

離開前她問我:“你確定不回家?也不和我一起去旅遊?”

我還未平複受到打擊的心情,頹靡地坐在地板上,懨懨道:“不了,我真的不回去,我和林朝陽去打工。”

她揮了揮手,拖著小皮箱下了樓。

宿舍沒有開冷氣,悶熱得就像一個巨大的烤爐,我的眼睛被一種又鹹又澀的**浸泡得難受,那究竟是汗水?還是眼淚?

彭西南上火車回家的那一天給我發了一封短信,準確來說應該是一封長信——足足有八百三十一個字。這八百多個字滿滿都洋溢著他對我的關心,語氣親昵,仿佛這段時間的冷戰都是我一個人的獨角戲,仿佛我們之間什麽事都沒有一樣。

末尾,他對我說:夏昕,我會想你的。

我狠狠地在手機上按下幾個字,點擊發送後直接關了手機。

曾經他對我挖心掏肺,現在我是沒心沒肺。

這個暑假我沒有回家,當我對林朝陽說我要留在學校與她一起去打工的時候她的眼睛裏明晃晃地寫著無法理解:“你很缺錢?”

“我不缺錢。”

“你想要去看演唱會沒有錢?你想買一個很貴重的包包?還是怎麽的?”

“為什麽這麽問?”

“不然的話你為什麽放棄和家人團聚的機會打工?話說,如果你要兼職的話,在家裏也是可以找到兼職啊,麥當勞肯德基每天都在招人……”

“夠了,別問了好嗎?我就是不想回家,不想看到我爸,我煩透了他!”我用力地踢了一腳牆,“你們家庭幸福父母恩愛,你當然想回家團聚!我和你不一樣!你不懂的!”

像被按下了暫停鍵,世界突然失去了所有的聲響。

“嗬嗬,夏昕,我也多希望我們家像你說的一樣!可惜啊!”

我抬起頭,林朝陽逆著光站在窗口,整個人籠罩在陰影裏。下一秒,她笑了起來:“說笑呢!對了,你要找什麽工作?要不和我一起去書店打工?”

她像一顆塵埃,小得讓人看不見她的歡喜憂愁。

七月八月的天氣熱得讓人恨不得從身上撕下一層皮。

這兩個月我和林朝陽一起去了書店打工,每天吹著冷氣窩在屬於自己的區域裏整理一下書籍,解答一下小朋友們的問題,看看有沒有人渾水摸魚,總的來說是一份輕鬆的工作。

暑假的書店每天門庭若市,即使是在最難熬的中午,都有小朋友蜷縮著腳坐在書架邊如饑似渴地翻閱著書籍。這讓我想起了我的小學,每年的暑假我都是躲在家附近的書店看書看到忘記回家吃飯,直到談老師氣呼呼地把我從書店拎回去,幾乎每天都會挨一頓罵,可第二天一大早還是跑到了書店。

我真懷念那時呀,懷念那一段活在象牙塔裏無憂無慮的日子。而現在,我對著這些高高的書架和芬芳的書本卻沒有把它們取下來的欲望,更別說窩在地上閱讀。

我就這樣在書店裏度過了大學的第一個暑假,這個暑假裏除去林朝陽書店的同事和學生之外,我接觸得最多的人就是傅亞斯。

我並沒有告訴他我在書店上班,隻是有一天他帶著女孩子來書店買資料恰好與我撞見,那女孩應該還是在上高中,穿著校服紮著馬尾挽著傅亞斯的手親親密密。他看見我,剛想叫我,我轉身竄到了角落去。

第二天,他在午休時出現,這次我躲避不及。

“我說談夏昕,你跑什麽?”他撐著書架,一臉流氓樣,“在這打工呢?怎麽見到我就跑?”

“哪有哪有,我怕被你小女友看見吃醋呢!老牛吃嫩草,也不怕噎到!”

傅亞斯用力地拍了拍頭,恍然大悟:“我說呢!那哪裏是我女友啊,是一個叔叔的女兒,我當她妹妹呢!你吃醋了啊?放心啦,我還是隻愛你一個!”

我把手中的書拍到他臉上,他笑彎了腰。

傅亞斯是史上第一閑人,每隔幾天就出現一次,在下午茶時間帶著冷飲和甜點。起初我覺得影響不好,他卻不知道用了什麽方法賄賂了我的同事,就連店長都不止一次對我說:“你就接受人家的好意吧,這麽個大熱天,容易嗎?”

晚上下班後在公車上,林朝陽不懷好意地問我:“談夏昕,你老實交代,那個高富帥的傅亞斯同學是在追你嗎?”

“不是。”

“怎麽可能?如果沒有追你怎麽可能對你那麽好?”

“真的不是在追我。”

我戴上耳機,把林朝陽的聒噪隔絕在音樂之外,我並沒有說謊,至少由始至終,傅亞斯同學從來都沒有親口對我說過一句“喜歡”或者“談夏昕同學,我要追求你”之類的話。他更像是把我當成了關在籠子裏的猴子,閑暇的時候逗一逗,戲耍一番。

他怎麽可能喜歡我。

怎麽可能。

日子就這樣平靜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拿到工資的那一天我陪著林朝陽去了一趟百貨大樓,她花了一個半月的工資買了足浴盆和按摩器,還有一些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這對於平時省吃儉用隻在追星上花大錢的林朝陽來說實在是大出血。

我懷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愧疚心情給媽媽買了一堆保健品和一個按摩器,但在離開前我又折了回去買了一個剃須刀。最後我和林朝陽一起去把那堆東西寄回家,而她神神秘秘地躲在角落裏填地址讓人覺得特別可疑。

我悄悄地走到她身後,用力拍她肩膀:“喂,林朝陽,你給誰寄東西呢?怎麽要寄兩份?不是寄回家嗎?”

她似乎被我嚇了一跳,手中的筆掉到地上。

“沒有沒有,寄給家裏啊……隻是寄給家裏,哪裏有兩個地址。”她推了我一把,“你去弄你的,別理我!”

我在第三天收到了談老師的短信,隻有兩個字:謝謝。

我盯著那兩個漂亮的印刷體整整三分鍾,心裏特別難受。

直到後來我才知道,我買的那把剃須刀被他放在了櫥櫃的最高處,他一直都沒有拿出來用,卻對著每個去我們家做客的老師炫耀:“我們夏昕會賺錢了,打工的錢還給我買了剃須刀,還是名牌的。”

這些,我都不知道。

04.

大二的第一學期,是大學四年時光裏最平靜的一學期。

後來的無數日子裏,我總會回想起這段時光。

這個時候的周舟還保留著最純粹的自己,她幾乎每一天都和我們一起廝混,我,她窩在林朝陽的**看恐怖片,奶茶打濕了她的床卻假裝若無其事地走出去逛街。這個時候的她即使偶爾會發呆走神麵無表情地憂傷,但至少她沒有那種歇斯底裏的悲傷和絕望。

這個時候的林朝陽還是那麽樂天,即使每天被人鄙視是個隻會追星的腦殘粉,她都隻是一句:我追星關你什麽事情。她每天的課餘時間都是在打工,她每天省吃儉用吃卻花上百塊錢去買一張CD,但至少她臉上總是帶著肆無忌憚的傻氣的笑。

這個時候我和傅亞斯還是處於朋友以上,戀人未滿的階段,他總是來學校找我,我們一起兜風逛街,在深夜的海邊嘶吼大叫,從來都沒有爭吵;這個時候彭西南還像以前那樣關心愛護著我,雖然我一直都對他愛理不理,他也從不沮喪和放棄;這個時候我和張詩詩沒有那麽多的針鋒相對和交集,我們像所有普通的師生一樣。

多麽美好的時光呀,往後的無數個悲傷的時刻,我總會將它拿出來回憶。可到了最後,我還是忍不住哭出了聲響,因為這最美好的時光已經離我遠去,再不複返。

這平靜安逸的四個月就在我們的揮霍中遠去,帶來了兵荒馬亂的寒假。

離校前彭西南給我打電話,說要與我一起回家,我婉轉地拒絕了。

最後送我上火車的人是傅亞斯。他站在月台上朝我揮動著手上的手機,眼睛彎成一個月牙。他站得筆直,就像一棵挺拔的茁壯的灌木,永遠朝著陽光伸展著枝椏。

我對他揮了揮手,拖著我的行李去找尋座位,而我沒有想到當我找到座位時彭西南已經坐在了我的對麵。他看著我詫異的樣子沒有絲毫波動,起身將我把行李搬到架上,然後回到位置上坐下。

他揚起臉,臉上的表情很豐富:“我剛剛就看到你了,和那個人一起。”

我撇撇嘴,從包包裏掏出耳機塞進耳朵裏,這個動作似乎惹惱了彭西南,他伸出手來扯了我的耳線,琥珀色的眼中帶著血絲,第一次如此暴怒:“談夏昕你到底是想要我怎麽樣?媽的老子這麽喜歡你,你到底要我怎麽做?”

火車開過山洞,整個車廂裏幽暗得像黑夜。

我看不到彭西南那張俊秀的臉,隻能盯著黑暗中唯一的光亮——他的眼睛,從前我總覺得他的眼睛就如湖泊一般瑰麗,而此時它更像一望無際的海洋,一不小心便會溺死其中。

“你喜歡我?你這麽喜歡我?彭西南,你別以為你和季柯然的事情我什麽都不知道。我從不覺得你和季柯然在一起有什麽不好,但是一邊和季柯然搞在一起一邊還說喜歡我算什麽狗屁,你讓我覺得你肮髒和惡心。”

“夏昕,我和季柯然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怎麽樣?你們他媽的都接吻了還能怎麽樣?”

我戴上耳機,光亮慢慢地朝車廂侵襲,我慢慢地閉上眼睛,將彭西南那張驚慌錯亂的臉推離。

直到火車進站,我和彭西南都沒有再說過一句話,下火車時他卻主動幫我提行李,我對他擺了擺手:“不用了,我自己提就可以,我打車回去。”

他的手硬生生地卡在半空中,臉上的表情很僵硬,他最終隻是無奈地笑了:“夏昕,你不用這麽急著和我劃清界限,我隻是想幫你提提行李,順便去你家看看老師和師母而已。”說完便固執地從我手中搶過行李,大步地走在前頭。

我並沒有告訴家裏我的火車班次,所以當我推開家門時坐在沙發上看黃金檔婆媳劇的媽媽看到我時還有些懵,直到我把鞋子脫好放到鞋架上叫了聲“媽媽”,她才反應過來:“夏昕,你怎麽回來了?西南送你回來的?快,快進來。吃飯了嗎?我去給你們下麵。”

彭西南幫我把東西放好,恭恭敬敬地對我媽鞠躬:“師母不用麻煩了,我爸媽還在家裏等我呢?老師呢?我先回家,改天再過來拜訪你們。”

“他在書房呢!”媽媽朝我看了一眼,推了我一把,麵部表情卻是柔軟的,甚至帶著一點討好:“夏昕快去叫你爸出來,說西南來了。”我看著已經走出門口的彭西南,還是拖著沉重的腳步往書房走去。

他半躺在那張紅木躺椅上,胸前還放著一本泰戈爾詩集,走近了我才發現,原來他已經睡著了。他比上次見麵要老了一些,兩鬢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出現了白發,眼角額上的皺紋也更深了,這是歲月留下的一道道溝壑。我沒有叫醒他,從沙發上拿了一張小被子幫他蓋上,誰知被子還沒有蓋上他身,他已經睜開了眼睛。

他睡眼朦朧地看著我,好一會兒才清醒,喊了一聲我的名:“夏昕?”

我把被子披在他身上,喊了一聲“爸”便找個理由走出了書房,他一直在看我,直到我走到客廳那道目光還是緊緊地黏在我的後背,但是我沒有回過頭去。

媽媽正在廚房,聽到動靜回過頭來看我:“夏昕,麵好了,快來吃。”我點了點頭,左右張望:“媽媽,彭西南走了?”

“嗯,走了,你喊你爸出來了嗎?”

我含糊地應了一聲,過去端起媽媽盛好的麵條,還沒有坐下就開始狼吞虎咽,一下子被燙得哇哇叫。她的手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歎了一聲:“你啊!”

冒著熱氣的最普通的麵條,上麵灑滿了細細的蔥花,而當我翻到碗裏的那個糖心煎蛋時,我轉過頭去看廚房的那個身影,她還站在爐子前,用勺子在一個砂鍋裏不停地攪動著,邊對我說:“你爸最近胃又不好了,晚上又備課晚,我給他熬點粥當宵夜,你吃碗麵去洗個澡,如果還吃得下就再來吃一點粥。”

橘黃色的燈光打在她帶著溫婉的笑的臉上,此時的她,美得讓我心醉。

“你怎麽哭了?”她有些驚慌地看著我。我揉了揉眼,指著擺在我麵前的空碗:“剛剛麵太熱了,把我熏得眼睛都是水蒸氣,我沒有在哭。”

她搖了搖頭沒有再理我,把那鍋粥端進了書房。我看到她在為他布菜,他便翻著書邊小聲地和她說著什麽,淺淺的笑紋印在那兩張已經慢慢蒼老的臉上。

我此時的內心隻有一個想法:如果時間能夠就此定住,那該多好。

我輕輕地將書房的門合上,拖著行李轉身走向我的小房間,那些無時無刻都在掙紮著想要破繭而出的細小念頭終於沉寂了下來,這一年來的焦躁心情也終於平複,我睡在剛曬過的鬆軟的被子上,很快便進入了夢鄉。

多希望就這樣,一夢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