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怎麽證明我是我
天墉書院,外院。
蘇東甲進入外院已經十天了。
十天裏,他都在跟著書院的人熟悉外院的一切。
課堂、學舍、夫子……
外院不像內院有各院之分,學的內容也多是山下治世經學、術算、製藝等科目。
對蘇東甲來說,再擅長不過。
都不用等到考校,他自己就可以寫篇文章找個夫子署名,掛到外院的月旦評上,就可以了。
出名容易,問題是自己怎麽才能進入內院。
不然的話,他充其量是被當成外院的種子培養,還是無法進入內院。
唯有內院,才能修儒道。
一番斟酌後,他決定書寫一篇《逍遙遊》。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野馬也,塵埃也……”
蘇東甲找的夫子名為樂平。
樂平還未看完就滿臉震驚地看向蘇東甲:“這是你寫的?”
蘇東甲神色平靜:“是。”
“奇文,奇文!”
樂平振奮不已,“行文瑰麗,用意深遠又暗合道韻。
這篇文章可有推介?”
蘇東甲欠身:“正要請夫子指教。”
樂平愈發振奮,手捧文章看了又看,連聲說道:“何以幸之,何以幸之!”
蘇東甲不再多說。
他相信,剩下的事樂平自會幫他做好。
果然,
不到三天,這篇《逍遙遊》就出現在了外院的月旦評上。
學子聞訊而來,爭相圍觀。
出乎意料,學子們看完之後,一個個麵麵相覷。
好半晌,才有人反應過來,沉聲道:“這樣文章,真的是我外院學子能寫得出來的?”
“是啊,這樣才思,隻怕內院學子也不及。”
“觀其文章,有種滄海與蜉蝣對視之感,心胸、視野,非我等所能及……”
“……”
“這等才學,不能讓他留在外院。”
“為何?”
“有他在,我等在外院永無出頭之日啊!”
不得不說,有文化的人看待問題的角度很是清奇。
很快,蘇東甲的這篇文章也引起了外院院長李享的注意。
因為經常要往內院輸送學子,李享深知外院與內院對學子的區別。
外院修的是世俗學問,內院修的是大道。
修道修心,有無修道資質,從行文、談吐中自然可以看出。
此時,
一身藍衫的李享跟兩個外院夫子約見樂平。
“順之,這篇文章你隻是署名,並未真正指導?”
“是。”
“果真如此,此子應當誌不在經學治世,不若推往內院。”
“內院……”
另外兩個夫子看向李享,皺眉道:“院長,我等難道真的不留下此子,揚我外院之名嗎?
多一個山下大儒,也算我外院之功。”
李享苦笑搖頭:“你們以為我不想嗎?
可你們看,此子有意誌比鯤鵬,非燕雀可比。
再者院內學子都有意將其送入內院……”
……
“這就是院長當時說的。”
學舍內,樂平微笑看向蘇東甲,“所以,你一篇文章得入內院了!”
蘇東甲錯愕不已。
他本意就是進內院,卻沒想到是以這種方式進的內院。
人心難測。
不過隻要結果如自己所想,他並不介意過程。
……
烏雲散盡,明月在天。
輕風吹拂,樹枝搖動,一隻老鴉呀嗚而鳴。
柳白懸空而停,身前丨字劍、白駒懸停。
一旁青狐青眼湛湛,氣息升騰。
身前一把奪自魘魔獸的彎刀不住盤旋、飛舞。
二人都死死盯著麵前之人——本該躺在**睡覺的莊文!
而蘇東甲,則原地站在沒了房頂的茅屋內。
他渾身死寂,沒有一絲氣息波動。
就連胳膊上的小青龍也徹底失去了蹤跡!
至於假道士鶯歌,則在此之前當著柳白的麵化為一片虛無。
他左手的氣息——也就是青狐的左手,也隨之雲消霧散!
此時,
一臉稚嫩的莊文平靜看向柳白、青狐,目光冷漠,平靜如水。
柳白、青狐麵色凝重。
就在剛剛,青狐一聲輕叱響起的同時,屋外的“鶯歌”消失。
周圍如水一般**起漣漪。
莊文就從漣漪中走出,靜靜看著二人。
青狐第一時間以青眼施法,想要攝住對方。
沒想到反被對方一袖子破了妖法,順勢定住了蘇東甲,並化去了他一身氣息。
二人也在一瞬間被對方扯入一個古怪地方。
柳白在其中曆經輪回,生生死死百世,或將軍、或乞丐、或道門真君、或妖族小妖……
每一世都有其跌宕起伏處,也有其晦澀難捱處。
其中有得意,有失落,有奮發,有萎靡。
百世經曆,讓柳白醒來後渾身大汗淋漓,身心俱疲。
此時隔空相望,讓他忌憚不已。
若麵前之人心生殺意,他剛才已經死了百次!
青狐更為震驚。
她從道人法術中感受到了熟悉又陌生的氣息。
如柳白一樣,她也曆經多世。
經曆雖不如柳白多,卻也無比曲折。
莫名醒來後,她恍然覺得生死無常,何必執著於一時……
想來,站在屋內的蘇東甲也是這樣情況了。
柳白、青狐對視一眼,都看出對方目中的震撼。
能有如此神通,定是道門大能無疑了。
隻是他為何出現在這麽一間破茅屋裏?
柳白沉吟片刻,隔空行禮:“道友,我等隻為了尋找青狐道友的殘肢,無意與道友相持。”
青狐此時也顧不上詢問自己左手情況,也拱手行禮。
哪知莊文卻沒有搭理二人,隻是甩袖化出雲霧,將二人籠罩在內。
霎那間,柳白、青狐兩眼失神,淩空陷入呆滯。
莊文目光幽幽,喃喃自語:“夢中我耶?我夢中耶?夢中我知誰是誰,誰知夢中我是我耶?”
……
又一月。
蘇東甲終於如願進入天墉書院的內院,成了一名內院學子。
學舍、課堂、夫子、六院……
蘇東甲之前在觀海書院待過,所以一切都那麽熟悉。
除了人不是觀海書院的那些,其他的在觀海書院經曆過的,在這裏都能經曆過。
當然,區別是他如今以才學進的內院,需要從頭開始修煉。
儒道一品為開竅。
顧名思義,就是以自身穴竅感知天地元氣,再從天地元氣中感悟浩然氣。
這個過程說簡單也簡單,說複雜也複雜。
簡單是他本就知道何為浩然氣,身體穴竅如何吸取浩然氣。
複雜是因為如何催動氣海轉動,獲取第一縷氣。
他之所以想要進入內院,就是因為內院在學子第一次吸取浩然氣時,會有夫子將凝練好的浩然氣送到跟前,增加成功率。
蘇東甲進入內院後的第五天,終於迎來了他的第一次開辟氣海。
跟他一起的還有幾個學子,一個個顯得都很激動。
蘇東甲也不例外。
前後近兩個月,他按部就班,所做所行,皆按照這個虛假世界的規矩來,為的就是能夠不出意外地修出浩然氣。
隻要修出浩然氣,他就有機會離開這裏!
“千萬別出意外,千萬別出意外!”
近兩月的壓抑與隱忍,饒是蘇東甲都有些患得患失了。
好在負責為他開竅的夫子準時出現,熟悉的浩然氣也終於再次在他體內遊走……
“成了,浩然氣遊走周身,我成了!”
蘇東甲激動地狠狠攥了一把拳頭。
他不管在場的夫子、學子們的詫異,急不可耐地嚐試呼喚本命字魚。
可本命字魚竟然毫無反應!
他體內的浩然氣,無法催動本命字!
“怎麽會是這樣……”
蘇東甲茫然了,幾近崩潰。
這麽長時間的謀劃,居然沒用!
“我是誰,我到底是誰!”
蘇東甲放聲怒吼。
“莊文是誰,這裏又是哪裏?”
“假的,假的!”
蘇東甲咬牙切齒,不管眾人詫異目光,衝出課堂。
一路上,他看到眾多學子詫異的目光,聽到了身後夫子的嗬斥聲,迎麵撞上了另一個學子。
摔倒、天旋地轉、疼痛……
一切正常。
蘇東甲卻再也不管這些,在地上爬起來,繼續奔跑。
他仰天長嘯:“出來,告訴我你想幹什麽,你操控這一切,操控別人的命運,到底想幹什麽!”
周圍學子一陣錯愕。
蘇東甲雙目血紅,盯著周圍的人一個個瞪過去,又死死盯著天空。
一時間,千萬個思緒在他腦海中不斷湧現。
他努力回想近兩月的點點滴滴,自己嚐試過各種舉動去證明這個世界的虛假,又用各種方法順應這個世界的規則,修行、掙脫……
猛然間,他似乎想到了什麽。
“不對,我的所有反應似乎都是為了自救所采取的正常舉動。
無論是試探還是適應……
我做的這一切出發點都是想要離開這裏。
隻因為我知道我不是我……”
蘇東甲眼睛大亮,他恍然知道為什麽自己會這樣了。
下一刻,
他伸手探向自己的眼睛,用力一戳,一摳,將眼珠子生生摳了出來。
眼眶中頓時流出了鮮血。
周圍的學子們被嚇了一跳,紛紛驚呼著四散逃開。
“啊——”
劇烈的疼痛讓他疼得渾身顫抖。
但他卻沒有就此停手,而是狠狠將眼睛扔出。
視線受阻。
劇烈的疼痛……
一切都真實到不能再真實。
但蘇東甲不管不顧,貼著眼眶伸手,摳住皮肉,用力一扯。
“哧啦!”
他生生在自己臉上扯下一塊皮肉。
“嘶——”
錐心、火辣辣的疼痛撕心裂肺。
但蘇東甲不為所動——即便他已經疼得渾身顫抖,連著靈魂都跟著顫栗。
他雙手帶血,扯住皮肉繼續撕扯。
他臉上的皮肉被撕掉,露出了牙齒,流出了血。
他繼續撕扯。
他的頭發被扯掉了大把,他的臉塌了半邊……
他的聲音堅定如來自九幽地獄,冷靜而不帶一絲情感,堅決且沒有一絲畏懼。
“若我非我,我寧死!”
說出這句話之後,他的視線已經被鮮血模糊。
他的耳朵也已經因為劇烈的疼痛而聽不清任何聲音。
但他仍舊在用力撕扯。
就好像他撕扯的不是自己的血肉。
疼的,也不是他一樣。
終於,一個聲音幽幽響起:“你如何確定你不是你?”
蘇東甲先是一愣,隨即冷冷一笑:“我不用確定我是誰,我隻需確定這不是我想要的我!”
那個聲音沉默良久,好一會才重新開口:“原來如此。”
然後聲音就徹底消失了。
蘇東甲也停下了撕扯臉皮的動作。
他笑了。
他確定了一件事——有人在暗中操控這一切。
而自己的方向是對的。
“既然你還想玩,我就陪你玩!”
蘇東甲發狠,忍著渾身的疼痛一路狂奔。
他越跑越清醒,越跑越興奮。
此時此刻的他心底無比確定一件事——他在跟一個能主宰他生死的人來奪他生死的主宰權!
對方的方式很簡單,讓他的意誌消磨,直到死。
而他,想要做的也很簡單——向對方證明,我就是死,也不會受你擺布!
他擦了擦僅剩的一隻眼睛,看著前麵有佩劍學子緩步而來。
蘇東甲心底冷笑,嘴上卻放聲怒吼:“去死——”
說話間,他伸出滿是血汙的手抓向對方。
看樣子像是要出手殺人。
而對方卻似乎被蘇東甲這一幕嚇著了,竟然愣在原地。
蘇東甲眼一眯,手上力氣一鬆,放棄掐死對方的衝動。
而對方卻被瞬間激怒,抽劍,出手,直刺蘇東甲胸口。
眼看著劍尖就要刺中,那學子卻似猶豫了一下,手居然抖了一下。
看著就要刺偏……
蘇東甲冷笑不迭,挺胸撞向劍尖。
“噗呲!”
“啊!”
“哈哈哈!”
蘇東甲放聲大笑。
他知道,他贏了。
天旋地轉。
周圍的一切如夢魘消逝。
學子、書院盡數消失。
取而代之的隻有莊文靜靜站在他麵前。
周圍一片黢黑,天心一輪明月。
蘇東甲渾身汗水淋漓,胸口砰砰直跳。
胳膊上的沉重感重新出現。
本命字魚在抬頭看了看他,大口吐著泡泡。
“借渡!”
蘇東甲低喝一聲。
一柄瑩白的本命飛劍倏地出現在他麵前。
回來了!
蘇東甲重重吐出一口濁氣,死死盯著麵前的莊文。
對方實在太可怕,居然讓他在虛假中生出自己洞悉一切的感覺。
最關鍵的,是對方居然連本命字魚都欺騙了!
要知道,對方屏蔽掉了小青龍、柳白、借渡,都沒屏蔽掉本命字魚,明顯是不知道本命字魚的存在。
即便如此,他仍舊是感知上出了錯,真的以為自己在裏麵過了近兩月。
哪知道剛睜眼才發現,不過一瞬!
眼前這個莊文,強得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