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準對她不敬

香。

趙蛟腰間用一條紅綢係著香囊,通體鏤空的鎏金銀香囊裏不知混合著什麽香料,隨著他的動作落入薑禾裙間。

檀香般綿厚、丁香般優雅,又裹著桂花的酥甜和龍腦香的清涼,種種味道調和得濃淡相宜,和風般滑過口鼻,令人聞之不能忘。

薑禾向後退開,好在趙蛟並未握得太緊,她的手臂首先擺脫束縛,接著抽出衣袖。

隻是在最後一點衣袖從趙蛟手心滑落的瞬間,他因為驚懼哆嗦一下,鬆開的衣袖翻起,露出了薑禾的手腕。

白淨的手腕肌膚光滑細膩,隻是其上淺淺一道紅痕,那是昨夜捆綁留下的印記。

薑禾感覺到趙蛟的視線似乎微微凝固一瞬,接著才蹙然移開。

她不動聲色地放下衣袖起身,趙政已經到了。

雖未說話,卻猶如雷霆之怒盤旋聚集。殿內的空氣一瞬間森冷冰涼,好似進入深冬。

瑟縮在地的趙蛟手忙腳亂尋找藏身之處,猛然瞧見一張寬大的桌案,正要鑽進去躲避,忽然便覺得後腰一緊。

趙蛟頓時汗毛豎起。

他驚聲叫著,人已離了地。

趙政用右手提起趙蛟的腰帶,像拎雞仔一般把趙蛟拎起半丈高,又鬆手丟在地上。

地板堅硬,趙蛟被摔得七葷八素。

太後雖麵露擔憂卻不敢阻止,趙蛟呼天喊地大聲求饒。

“王兄,王兄饒命,臣弟知錯了!弟弟錯了……”

“你錯在哪裏?”趙政聲音低緩,並無半點喘息。

趙蛟勉強調整好姿勢跪在趙政麵前,委屈道:“臣弟不該豢養歌姬,且是楚國的歌姬。”

“還有呢?”

還有嗎?

趙蛟疑惑地抬起頭,充滿驚恐的眼睛不敢直視趙政,隻是心有餘悸地看著他那一雙修長卻有力的手。

“臣弟,還,不該去衛尉軍府衙要人,不該來找母後告狀。”

他覺得自己渾身的骨頭都要斷了,說話間牙齒打顫,喉中一點腥鹹,不知道舌頭有沒有被咬破。

可趙政卻不依不饒道:“還有。”

還有什麽?

趙蛟壯著膽子抬起頭,看著趙政那一張神鬼莫測的臉,呆怔地搖了搖頭。

趙政俯下身,玄衣纁裳上繡著的十二章紋[1]在光影中流動,其上黑色龍紋似活了一般攝人心魄。

他靠近趙蛟,一字一句道:“不準,對你王嫂,不敬。”

聲音不高不低,卻如隔皮敲打的鼓槌,令人不寒而栗。

趙蛟癱坐在地,驚駭間忘記要辯解什麽。

他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言語輕佻動作孟浪,不是故意鑽進王嫂懷裏尋求庇護。給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不敬,而且王兄不是在前殿嗎,怎麽什麽都看到了?

冷汗從脊背落下,濕透了趙蛟的衣衫。

趙政已經轉過身,恭敬地對太後施禮告退。而他昨日大婚娶的新娘,就跟在趙政身後,亦步亦趨,看起來乖巧溫順得很。

趙蛟收神爬起來,向太後懷裏滾去。

止陽宮,聽說原本叫“芷陽宮”。

陽為火,而大雍尚水,故而更名為“止”。又因五行中黑色為水,故宮殿內的陳設布置也多用黑色。

偶爾有一抹茜色帳幔,調和墨色的暗沉,讓人眼前微亮。

薑禾跟隨趙政從太後那裏回來,走進她昨夜安歇的止陽宮時,內侍稟報說禦膳已經安排妥當。

宮婢服侍薑禾換下覲見太後的禮服,穿上淺黃羅衫,肩裹銀泥雲披,茜色羅裙束於腰間,腳踩泥金鞋,這便可以去用膳。

十二名宮婢陪侍兩側,打扇、抱香、端盂、擎巾,忙中有序,讓即便熟悉齊國宮廷禮儀的薑禾,也覺得太過隆重繁瑣。

引路的宮婢把她帶進用膳的偏殿,剛到門口,便聞到了殿內醉人的飯香。

薑禾不禁走得快了一些。

趙政已經在桌前坐定。

他穿著深衣常服,通天冠已經換下,發頂用玉箍束髻,褪去幾分老成,平添許多英武少年氣息。

見薑禾到了,趙政微微抬頭看向她,眼神微亮卻並未說話。

薑禾懶得多瞧他,立刻向桌案看去。

這裏不似齊國近海,故而禦膳中沒有海味。

桌案正中有一尊雙層食鼎,下層放置炭火,上層已經燒開微黃的湯水。看上麵油脂的顏色以及散發的味道,應該是牛油清湯。

食鼎下放著精巧的陶碟,碟內有一條魚。細看那魚,雖然形狀沒有改變,魚鱗卻已經除去,從魚頭下至魚尾前,手法精湛的刀工把整條魚片出百份之多。

趙政手持木筷夾起一片魚肉,放入湯鼎中燙過取出,在另一個陶碟內蘸上佐料,便放入口中咀嚼。

薑禾看得食指大動,先把食鼎旁的鳳翔臘肉、子洲果餡、溫拌腰絲、金線油塔放下,然後便學著趙政的樣子夾起魚片燙過後蘸料,再觀察一刻放入口中。

薄薄的魚片沒有腥氣也沒有細刺,牛油的熱烈和魚肉的鮮美撞在一起,蘸料的麻香激**唇舌,鹹香可口柔嫩回甜。

見薑禾對魚肉感興趣,伺候在食案前的內侍輕聲解釋道:“這種鼎食燙魚的吃法,是蜀郡那邊常有的。王後殿下來自齊國,想必常常吃魚,故而喜歡。”

薑禾正要開口跟內侍聊一聊齊國的物產豐富魚肉海鮮,便聽到殿外有人稟報。

“衛尉軍統帥蘇渝求見。”

衛尉軍統帥蘇渝,想必便是那個抓走了長安君趙蛟的歌姬,又丟給趙蛟一顆頭顱的人吧。

薑禾看向趙政,見他已經放下筷子,似乎要起身卻又改變主意,開口道:“叫他在屏風外回話。”

八扇墨玉江山圖屏風很快被內侍抬進殿,擋住了門外求見之人的視線。

蘇渝跪在屏風外說話,薑禾看不到他的麵容,卻聽他聲音洪亮,雖恭敬卻不卑微。

“稟陛下,那楚國歌姬果然是細作,不過她沒有供出什麽,臣無能。”

“臣已查出,長安君府上的歌姬多由他人贈送,幾個豪門大戶之間更是常常交換歌姬女婢。這名歌姬曾經待過三個府邸,上一個,是韋相。”

韋相,大雍相邦,和雍國先君患難與共、有從龍之功,被趙政尊稱為“仲父”。

這樣的人,是連懷疑都不能的。

趙政的手指在桌案上輕敲,沒有說話。

蘇渝又報道:“臣不敢去過問相府的事,又審那日在行宮外捉到的刺客,刺客隻是收了歌姬的銀子,並不知道別的事。如今三日熬刑,也快撐不住了。”

原來是這樣啊。

薑禾一邊吃一邊想。

那日闖入行宮刺殺齊國公主的刺客,被趙政埋伏在外的人捉住了。而刺客供出,是長安君府上的歌姬買凶殺人。現在歌姬已死,刺客也什麽都不知道。審訊陷入僵局,讓蘇渝很是煩惱。

趙政思量一刻,清聲道:“放了吧。”

蘇渝在外麵驚訝一瞬旋即應聲:“臣明白了。”

有時候死人不管用,半死不活的人才管用。

刺客被審訊卻沒有死,若是被歌姬的主人看到,必然疑惑。一旦露出蛛絲馬跡,蘇渝便可順藤摸瓜繼續查下去。

屏風外蘇渝告退離開,趙政轉過身來。

殿內輕煙嫋嫋,揮去了墨色宮禁的冷肅。鵝黃衣衫的女子坐在他對麵,正滿意地品嚐佳肴。

她吃飯的樣子跟趙政遇到過的女子很不一樣。

她們大多淺嚐一二便放下碗筷,舉止端莊有禮,令人挑不出半點失儀。

而薑禾雖然仍舊儀態自然,卻吃得盡興又快樂。她細心地夾肉,輕輕地咀嚼,一口接著一口,有時蘸料放多覺得麻,就慌而不亂地舀起一勺冰沙糯糖放進口中。接著露出笑容,輕抿的唇角並未咀嚼,而是慢慢把冰沙含化。

似乎這黑色的宮禁不是囚籠,而是一切都豐盛而有趣的他鄉。

伺候薑禾的內侍也跟著高興,把各色吃食小聲地介紹給她。

在煙火對麵,趙政看著鼻翼額頭點點汗珠的薑禾,不明白為何她隻是認真吃飯,卻讓人有了食欲。

趙政撿起筷子伸向陶盤,可旋即停在半空沒有動。

陶盤裏躺著一條魚,完整的魚頭魚骨魚尾,就是沒有半點肉。

見趙政動筷而不得,一直伺候薑禾的內侍頓時慌了。

“陛下,奴婢這就去再端一盤來。”

“不用了,”趙政收筷道,“孤吃別的,也是一樣的。”

夜色像銅鏡被蒙上黑帛,瞬間暗了。

這一次趙政等薑禾梳洗過後才捆綁了她的雙手,為了確認她今日沒有藏什麽東西在身上,慣例的搜身也沒有少。

或許是因為吃得太飽,薑禾比趙政睡著早一些。

暑氣消退,夜晚已經有些涼。

趙政把薄被拉起蓋到胸口處,端端正正平躺著睡了。

這是他六歲起便養成的習慣。

那時他離開雍國去異國為質,偶爾踢被著涼,險些被傷風奪去性命。從那時起趙政睡覺便不翻身,不蹬被,直到現在。

可如今嫁給他的這個女人顯然不是這樣。

夜深時趙政忽然感覺到什麽東西碰觸他的大腿。

趙政睜開眼,燈燭微亮的光線裏,他看到薑禾早就把薄被踢到床下。此時她側躺向內,**在外的腳似乎覺得涼,在睡夢中尋找著,鑽入了他的薄被。

一雙小而柔軟的腳尋找著空隙。

趙政覺得“轟”地燥熱了他整個身體。

[1].十二章紋一般指帝王及高級官員禮服上繪繡的十二種紋飾。其中日、月、星辰,取其照臨之意;山,取其穩重、鎮定之意;龍,取其神異、變幻之意;華蟲,美麗花朵和蟲羽毛五色,甚美,取其有文采之意;宗彝,取供奉、孝養之意;藻,取其潔淨之意;火,取其明亮之意;粉米,取粉和米有所養之意;黼,取割斷、果斷之意;黻,取其辨別、明察、背惡向善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