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冊 公子世如雙
第十九章 梅竹雙清,高攀了
次日晚飯,蕭子淵在飯桌上開口:“伯母,我明天就回去了。”
隨母並沒有多驚訝,隻是點點頭:“有時間了再到家裏來玩。”
蕭子淵看了隨憶一眼,笑著回答:“會的。”
吃了晚飯,蕭子淵上樓收拾東西,隨憶被隨母叫到房裏。
隨母指著桌上的一個禮盒對隨憶說:“明天讓子淵帶回去吧。”
隨憶打開一看,倒吸了口氣:“媽媽,您幹什麽?”
隨母瞄了一眼隨憶,歎了口氣,意有所指:“你這個傻丫頭,收了人家那麽重的禮,回禮不夠重,怎麽讓人看得起我女兒?以後他家裏的人知道了,你的腰杆還怎麽挺得直?”
隨憶一下子就明白了,隨母指的是那支簪子。她頓了下又開口:“可是,這是外公最喜歡的。”
隨母一臉風輕雲淡:“你外公喜歡的多著呢,書房裏這種東西多得是,生不帶來死不帶走的。”
隨憶最後隻好抱著禮盒上樓去找蕭子淵,吞吞吐吐地開口:“我媽媽說送給你的。”
蕭子淵接過來打開一看便明白了隨母的意思,笑了下合上蓋子:“我收了,謝謝伯母。”
隨憶看著蕭子淵欲言又止,總覺得他們的感情裏不該摻雜這些鉤心鬥角:“你真的明白?”
蕭子淵拉著隨憶坐在床邊,揉著她的頭發:“你有個好媽媽。”
蕭子淵是第二天一早離開的,送他們回來的那輛車還停在上次的位置。隨憶在距離車子幾米的地方,笑著和蕭子淵道別,笑容有些勉強。
蕭子淵把東西放到車上後轉身:“我走了。”
隨憶站在原地點頭。
蕭子淵歎了口氣,似乎也有些舍不得,對著隨憶張開手臂:“過來再讓我抱抱。”
隨憶低頭笑了下,下一秒便眉眼含笑地撲了過去,摟著他的腰深吸一口氣:“你身上的味道真好聞。”
不知蕭子淵怎麽就想起很久之前的事情,戲謔著緩緩開口:“怎麽?我身上可沒有福爾馬林的味道。”
隨憶愣住,隨即也想起來,忍不住笑了出來:“以前是我淺薄了,我以前從來不知道原來一個人身上真的有屬於他自己的味道。”
還有他指間熟悉的濃濃墨香——隨母每天以各種名義拉著蕭子淵練字,蕭子淵欣然接受,不知不覺間便帶了墨香。這讓隨憶想起外公,那個慈祥儒雅的老人,那種感覺很溫暖,很踏實。
說完又埋進蕭子淵的懷裏,耳邊是他的心跳,沉穩安定。
隨憶很小聲地說了句:“蕭子淵,你要快點回來……”
蕭子淵聽到後收緊手臂,緩緩回答:“好。”
車開出很遠後,蕭子淵才開口:“怎麽樣?”
從剛才就坐在後座上閉目養神的人懶洋洋地睜開眼睛,笑得雍容華貴:“好久沒來這邊了,風景真是不錯,怪不得當年乾隆爺要七下江南,你倒是會找地方。”
蕭子淵似乎早已習慣了他的不著四六,把圖紙遞過去:“我找喬裕看過了,你看看吧。”
旁邊的少年沒接圖紙,反而挑眉看向蕭子淵,蕭子淵平靜地和他對視。
蕭子淵許久沒見陳慕白了,他有一張精致俊美到極致的臉,狹長的眉毛斜飛入鬢,滿目春色,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卻難掩一身貴氣。
蕭子淵一直以為他認識的人裏麵,江聖卓的五官長得最出挑了。
江聖卓是江家的幺孫,江爺爺和喬裕的姥爺是戰友,蕭子淵的父親、江聖卓的父親,還有喬裕的父親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後來雖然有各自的原因分開了幾年,但最後又住進了一個大院裏。他和喬裕大了江聖卓幾歲,那個時候的江聖卓雖是個粉雕玉琢的小正太,但那張臉卻已顯現出妖孽的跡象。
誰知那一年,陳老領了個孩子進門,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陳慕白,隻看了一眼便清楚了他是江聖卓的同類。
如果說江聖卓是妖,那陳慕白就是魔。
從此以後,蕭子淵又結識了許許多多的人,在相貌方麵卻再無人能出兩人之右。
陳慕白看了蕭子淵半晌,慢悠悠地摸出一支煙,還沒點燃就被蕭子淵扔出了窗外。
蕭子淵麵無表情地看著他,聲音漸漸冷了起來:“陳慕白,你的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
陳慕白也不惱,收起煙盒笑了起來:“這是林家的地盤啊,你幹嗎不找林辰?”
蕭子淵沒多解釋:“林家不行。”
林辰的堂姑嫁給了隨景堯,如果這件事林家出麵,隨母和隨憶怕是心裏會不舒服。
陳慕白油嘴滑舌地打太極:“那我也不行,我就一窮學生,你找我幹嘛?”
蕭子淵斜睨陳慕白一眼,冷哼著:“立升的幕後操盤手是陳慕白這件事,需不需要我說出去?”
陳慕白眉頭一挑,很快妥協:“蕭子淵就是蕭子淵,真是什麽都瞞不過你的眼睛。本來我也想接,不過那塊地有問題,上麵有人命的,是塊燙手的山藥,沒人敢動的,你不會不知道吧?”
蕭子淵一笑,眼底卻不見笑意:“那麽好的地方,不棘手還會留到現在嗎?”
陳慕白把玩著手裏的打火機,一開一合間火苗躥起又熄滅:“你既然知道還找我?”
蕭子淵看著陳慕白:“都說陳家的慕少做事正中帶著三分邪,一向喜歡劍走偏鋒,越是別人不敢碰的東西他越愛,難道不是嗎?”
陳慕白聽後很快笑起來,沉吟片刻又開口:“如果我接了有什麽好處?”
蕭子淵看向窗外,輕描淡寫地回答:“接了,沒好處。但是不接,會得罪我。”
陳慕白眯著眼睛想了半天,收起圖紙:“行吧,我接了。”
蕭子淵的唇角勾起不再開口。
陳慕白繼續閉目養神。
過了半晌,蕭子淵的聲音再次響起,和剛才相比帶了幾分溫度。
“華爾街的飯好吃嗎?”
蕭子淵知道他的經曆,知道他的艱辛,到底認識了十幾年,他麵上雖然沒表現出什麽,可心裏一直把他當弟弟看。
陳慕白在車內寬敞的空間裏優哉遊哉地蹺起二郎腿,聲音中透著慵懶和不屑:“好吃,天天打仗,吃人肉喝人血啊,滋潤死了,比在陳家內鬥有意思多了。”
蕭子淵被他逗笑:“真想不明白繞了一圈你會去那種地方。對了,你在那邊應該和江小四離得挺近的,有聯係嗎?”
陳慕白立刻翻臉:“停!別跟我提他啊,我跟他不是一路的!”
蕭子淵知道兩個人的恩怨,便不再提。
倒是陳慕白來了興致:“剛才那女孩是你女朋友啊?”
蕭子淵還沒跟家裏提過,怕陳慕白到處亂說便沒搭理他。
陳慕白絲毫不在意他的冷淡,興高采烈地湊過來:“說說啊!還沒見過你對哪個女孩子這麽溫柔呢。”
“……”蕭子淵繼續保持沉默,於是陳慕白自言自語了一路。
“你們在一起多久了?”
“我剛才沒看清,要不是你警告我,我早就下車去看了……”
“你爸媽知道嗎?”
“對了,不是有個姓喻的在你身邊好多年了嗎……怎麽換人了?”
蕭子淵被陳慕白聒噪了一路,一到X市,便把他踢下車自生自滅去了,就此被陳慕白戴上了過河拆橋的帽子。
到了自家門口,蕭子淵剛從車上下來就看到蕭子嫣一路小跑著衝過來:“哥!”
蕭子淵笑著接住她,等她站穩了才開口:“今年怎麽回來得這麽早?”
蕭子嫣一臉不高興:“還說呢,我畢業你都不去看我,一放假我就回國了。倒是你,回國也不回家,爸媽都知道了,哥,你慘了!”
蕭子淵絲毫不見慌亂,把行李從車上拿下來,邊說邊往家裏走:“爸媽都在?”
蕭子嫣跟上去:“這個時間爸怎麽可能在,去開會了,媽媽在。”
蕭子淵不動聲色地鬆了口氣。
進了門,蕭母看到他很高興,也沒多問什麽便準備開飯。
飯桌上一切如常,蕭母很久沒見兒子,笑著給他夾菜,讓他多吃點。
倒是蕭子嫣有點看不明白,一臉不服氣:“媽媽,我晚回來一天就被您念了一晚上,哥好幾天沒回家了,您怎麽都不問他!”
蕭母把湯遞給女兒:“你以為你哥哥跟你一樣啊,他心裏有數。”
蕭子嫣小口地喝著湯抗議:“您這明明就是區別對待嘛!”
蕭子淵笑著摸摸妹妹的腦袋:“快吃飯,哥哥給你帶了禮物回來,吃完飯拿給你。”
蕭子嫣一聽立刻高興了:“真的啊?”
看到蕭子淵點頭,便不再說話一心一意地吃飯。
吃完飯便追著蕭子淵要禮物,蕭子淵拿出一對耳墜遞給她。
這是他和隨憶在小鎮上閑逛時買的。那是一家純手工的首飾作坊,店麵不大,勝在有特色。一個樣式隻做一件,手法特別,做工精細,讓人歎為觀止。
當時隨憶一眼就看中了這一對耳墜,蕭子淵以為她喜歡。
誰知她拿起來卻問他:“好看嗎?買下來送給你妹妹好不好?”
他當時一愣,他在她麵前提起妹妹的次數屈指可數,可她卻記下了。
蕭子嫣看了果然高興,戴上之後站在鏡子前左看看右看看,然後轉頭問蕭母:“媽媽,好不好看?”
蕭母笑著看了看:“好看,配你昨天新買的那件裙子正好。”
蕭子嫣歪著腦袋想了想:“那我去試試。”說完便跑上樓去換衣服。
蕭子淵這才拿出箱子裏的禮盒放在蕭母麵前,什麽也沒說。
蕭母接過來打開看了一眼,臉上笑容未變。
蕭子淵遲疑了下:“媽媽,您還記得去年我們在醫院見到的那個女孩子嗎?”
蕭母想了一會兒:“隨憶?”
蕭子淵點頭,看著蕭母的眼睛,一臉的認真:“媽媽,我很喜歡她。”
蕭母對這個消息一點也不意外,她意外的是蕭子淵說“很喜歡”。
從小到大,蕭子淵內斂淡漠,從沒聽過他說對什麽東西什麽人“很喜歡”。
“這幾天是和她在一起嗎?”蕭母看著蕭子淵問。
“是,我一直想去她生長的地方看看,這次有機會便去了。我送給她一件禮物,這是她媽媽的回禮。”
正說著,蕭父從外麵走進來,坐在了蕭母的旁邊,看著妻子和兒子,又瞄了眼桌上的禮盒。
蕭母把茶遞到蕭父手裏,笑著開口:“子淵有女朋友了,是他學校的學妹,我見過幾次,是個不錯的女孩子。子淵送了她禮物,這是她媽媽的回禮。”
蕭父麵上波瀾不驚,忽然想起了什麽便問:“上次那幅字也是她寫的?”
蕭子淵點頭:“是。”
蕭父又看了看禮盒裏的東西,微微笑了下:“梅竹雙清?好東西,聽說這是已故國學大師沈仁靜的最愛。”
蕭子淵知道蕭父的意思:“那是她外祖父。”
他也是這次去了她家裏才知道的,一直以為隻是普通的書香門第,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為什麽上次問起的時候,林辰會支支吾吾地欲言又止。
據說沈仁靜一生寬厚謙和,把名利看得很淡,最不喜歡身邊的人打著他的旗號說話做事,晚年更是過起了隱居的生活,不願再被人提起。
蕭父沉吟片刻:“古人雲,道德傳家,十代以上,耕讀傳家次之,詩書傳家又次之,富貴傳家,不過三代。這麽看,算是咱們家高攀了。”
蕭子淵聽了這話眉頭便皺了起來,沈隨兩家的事情父親不可能不知道,可是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他知道這不是他和隨憶兩個人的事情,他背後是蕭家,而不管怎麽樣她都姓隨,一旦這兩個名字擺在一起拿到台麵上那就是兩個家族的事情。
他從成人開始,爺爺和父親就不時地提醒他不要和生意人打交道,更何況是結為姻親?
蕭子淵還未開口,蕭父便又出聲:“明年你就該回來了吧?還有很多事情等著你呢,現在談這些言之尚早。”
這些年,蕭子淵提出來的事情父親鮮少有不同意的,可現在父親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他實在摸不清父親到底是什麽意思。
蕭子淵還想再問,蕭母卻在一旁開口:“等時機成熟了,帶來給我們看看。”
蕭子淵知道這件事急不得,他現在什麽都沒有也沒資格談婚論嫁。今天他之所以提出來就是想探探父母的口風,雖然蕭父的態度不明朗,但也沒有一口回絕,這總算是個好的開始。
父子倆又聊了點別的,蕭子淵便上樓去了。
蕭母熱了飯菜坐在旁邊陪著蕭父,看他臉色沒什麽異常,便有些好笑地開口:“你今天怎麽了?心裏不舒坦?剛才嚇到你兒子了。”
蕭父雖然表麵上對這一兒一女要求極高,是個典型的“嚴父”,可他心裏卻是最疼這兩個孩子的。
蕭子淵小的時候身體不好,時常發燒,他工作那麽忙,還整夜整夜地守在蕭子淵的床邊。蕭子嫣出生的時候,他特意從外地趕回來,抱著女兒像是捧著世界上最珍貴的寶貝,臉上的笑容帶著父親的慈愛和驕傲。蕭子嫣從小調皮搗蛋不知道闖了多少禍,他雖然總是繃著臉,卻從來不舍得打她一下。
蕭父放下筷子也笑了出來,難得地開起了玩笑:“當年我娶你回來的時候,老爺子可沒少難為我,如今怎麽能這麽輕易如了這小子的願?”
蕭母想起陳年舊事有些動容,搭上蕭父的手臂:“那個女孩子我見過幾次,確實不錯。”
蕭父拍拍蕭母的手:“到底是什麽樣的女孩子啊,你這麽喜歡。”
蕭母想了想:“倒也沒什麽特別出挑的地方,不過就是讓人喜歡,有機會你真該見見。”
蕭父看蕭母似乎已經有了要做婆婆的喜悅,頓了下開口:“子淵的眼光我是相信的,一般的女孩子他也看不上,不過隨家……到底有些棘手。老爺子對子淵的期望那麽高,他不拿出點成績來,怕是難過老爺子那一關。”
“再說他年紀還小,不著急。我看他這麽早就把這個問題擺了出來,一是顧忌隨家的問題來探探我的口風;二呢,恐怕他是擔心‘強強聯合’。”
說完有些好笑地看向蕭母,蕭母也有些莫名其妙,半天才開口:“我們倆……像是那種包辦婚姻的父母嗎?”
蕭父喝了口湯,一臉輕鬆:“毛主席說了嘛,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娶老婆的事情啊,還得他自己來。咱們就不用操心嘍。”
蕭母聽了徹底放了心,剛才蕭父的那句“高攀”也嚇了她一跳,現在看來是虛驚一場。
吃過飯蕭父去書房看文件,蕭母便去了蕭子淵的房間。她站在門口,敲了敲房門,然後推開虛掩的房門,兄妹倆腦袋湊在一起正趴在台燈下,聽到聲音一齊抬頭看過來。
“還沒睡啊?”
蕭子嫣一臉懊惱地點點頭,然後看向蕭子淵,又問了一遍不知道已經問了多少遍的問題:“哥,能修好的吧?”
蕭子淵正拿著鑷子小心翼翼地把一顆極小的裝飾物粘到耳墜上,一臉專注,嘴上還不忘安慰妹妹:“能啊。”
蕭母看兩個人正忙著,便坐到床邊等著,看著看著慢慢笑起來。
似乎兩個孩子又回到了小時候,破壞大王蕭子嫣經常淚眼婆娑地舉著被她弄壞了的玩具來找蕭子淵,委委屈屈地抱著希望問:“哥哥,能修好的吧?”
在她眼裏,哥哥似乎是無所不能的。
那個時候的蕭子淵還是個小孩子,麵對妹妹忽閃忽閃的大眼睛總是一臉無奈,皺著眉頭硬著頭皮去修壞掉的玩具。修好了固然好,倘若沒修好,又得手忙腳亂一臉愧疚地去哄哭得一塌糊塗的妹妹,似乎把玩具弄壞的是他。
一切都清晰鮮活得似乎就發生在昨天,原來一轉眼兩個孩子都長這麽大了。
最後,蕭母在蕭子嫣歡呼的笑聲中回神。
蕭子淵小心翼翼地把耳墜放回盒子裏:“行了,等晾幹了就可以了。”
蕭子嫣心滿意足地捧著首飾盒走了,走前還不忘對著蕭母傻笑:“蕭夫人,你兒子好厲害啊。”
蕭子淵知道母親找他肯定是有話說的,就走過去關上房門,一轉身便看到母親笑著看他不說話。
蕭子淵有些奇怪:“媽,怎麽了?”
蕭母拍拍旁邊的空位,叫蕭子淵過來坐:“你今天怎麽了,難得見你這麽六神無主。”
蕭子淵有些不好意思和母親談這個話題,看著床正對麵牆上裱好的那幅字,臉上帶著笑緩緩開口:“小的時候,您和爸爸教我,凡人所以立身行正,應事接物,莫大乎誠敬。誠者何?不自欺、不妄之謂也。敬者何?不怠慢、不**之謂也。隨憶,大概就是我的不自欺,不怠慢,不是不能,是不敢。”
蕭母欣慰點頭:“我明白了。希望你能早點帶她回家。”
蕭子淵走後的第二天,隨憶一早便被淅淅瀝瀝的雨聲吵醒。她躺在**睜著眼睛看著窗外沿著屋簷滴落的雨水出神。
她竟然開始想念他。
想念他來叫她起床,想念一下樓就能看到他和母親坐在那裏聊天,想念每晚他房裏的燈光,想念他在橙色燈光下線條清晰的側臉。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小的時候外公教她這首詞時,她總覺得矯情,到底喜歡一個人到什麽程度才會思念入骨。同時又難以想象溫庭筠那樣一個大男人怎麽會寫出這麽活色生香、深情清麗的東西。後來知道了他和魚幼薇的曠世傳奇,再回頭去看竟然覺得字裏行間都透著一股悲傷,不知道是不是和那個才華橫溢的奇女子早逝有關。
玲瓏骰子安紅豆,
入骨相思知不知。
琉璃梳子撫青絲,
畫心牽腸癡不癡。
那樣一個絕代佳人一生被情所困,最後在生命的盡頭說她這輩子唯一愛過的一個男人,他的名字叫溫庭筠,還留下了那句“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不知道溫庭筠麵對魚幼薇的真情選擇逃避有沒有後悔過,應該是後悔的吧。倘若當時他選擇了接受,那結局肯定會不一樣的,肯定又是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話吧。
想到這裏,隨憶微微笑了出來,還好自己醒悟得早,還好一切來得及。
“隨丫頭,想什麽笑得這麽開心?”隨憶還在出神,被突然出現的隨母嚇了一跳。
隨憶搖搖頭坐起來:“沒什麽。”
隨母過來拍拍她的肩:“快起床,今天該上山去看你外公了。”
隨憶點頭,很快下床換衣服。她一直記得今天是外公的祭日。
淅淅瀝瀝的小雨下個不停,上山的路比往常要難走許多,母女倆站在墓碑前的時候,雨竟然開始下大了。
這個地方是隨憶的外公生前就選下的,四周花木繁茂,幽靜安寧,耳邊隻有雨水衝刷著萬物的聲音。
墓碑上老人的照片已經發黃,可笑容依舊溫和。
隨母和隨憶站在傘下看了許久,離開的時候,隨憶注意到不遠處的那棵樹,搖了搖隨母的胳膊:“媽媽,那棵樹要枯萎了。”
隨母聽後半晌沒動,許久後慢慢吐出一口氣,依舊背對著那棵樹風輕雲淡地微笑:“枯就枯了吧。”然後便繼續往前走,背影決絕。
隨憶有些不忍,特意找了個借口多留了會兒,去看了那棵樹。
這是她和母親回到這裏的那年,母親親手種下的,也許隨母隻是隨便種的,也許是為了留戀什麽。
隨憶站在雨裏想起上學的時候學《項脊軒誌》,她最愛那一句。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而眼前這棵樹也已高聳挺拔,卻絲毫沒有了生機。
十年的時間,不算長也不算短,所有的恩怨情仇都會隨著這棵樹的枯萎而煙消雲散了吧。
隨憶的心情忽然低落了下去,或許是因為天氣,或許是因為今天是外公的祭日,又或許是因為這棵樹,因為母親,因為……隨景堯。
她沒想到在下山的路上竟然遇到了隨景堯。他和一個少年打著黑傘,一前一後地走在上山的路上,手上拿著的東西一看便知要去哪裏。
隨憶隱隱猜到這個少年是誰,她卻不敢抬頭去看,撐著雨傘的手又往下壓了壓遮住了視線,垂著目光去看隨景堯手裏的東西。
隨景堯也沒料到會遇上,有些尷尬地開口:“我以為這個時候你們都下山了。”
是,這個時候她和母親應該是下山了,年年如此。如果她不是故意留下來去看了那棵樹。
可他又怎麽會知道呢,這些年他躲在她們看不到的地方觀察了多少次?
想到這些,隨憶的心情更加鬱悶了,沒說什麽,低著頭從隨景堯身邊走過。
身後響起少年的聲音:“爸,她是誰啊?”
“你叫她姐姐就行。”
“哦,爸,我們到底是去祭拜誰啊,每年您都讓我來,卻都不告訴我是誰。”
“你別管那麽多,回去別在你媽麵前提起。”
“知道了。”
聲音並不大,身後的兩個人漸行漸遠,可隨憶卻聽得清清楚楚。她終究沒忍住,停下腳步,許久後回頭去看。
少年的背影在雨簾中並不清晰,隻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個清瘦高挑的輪廓。
這是隨憶第一次見到他,這個和她血脈相連的人,可她卻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連他長什麽樣子都不敢去看。
隨憶握著雨傘的手忽然收緊,她和母親對這個少年到底是虧欠了什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