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挑釁
“這時,”博尚繼續說,“我趁著寂靜和黑暗,悄悄溜出會議廳,沒讓人發現。領我進去的那個執達員在門口等著我。他帶我穿過走廊,來到一道臨沃日拉爾街的小門。我出門時,心頭真是悲喜交集,請原諒我這麽說,阿爾貝,我為您感到難過,同時我又為這位姑娘替父報仇的高尚之舉感到欣喜。是的,我可以向您保證,阿爾貝,不論這條揭秘的消息出自誰之手,即使它也許出自一個仇敵之手,這個仇敵也隻不過是充當了天主的使者。”
阿爾貝一直用雙手抱著頭。這時他抬起羞得通紅、流滿淚水的臉,抓住博尚的手臂。
“朋友,”他說,“我的生命已經完結,隻剩下一件事了:我無法像您一樣,說這是天主對我的懲罰,我一定要找到那個始終對我充滿敵意的人。然後,當我知道這個人是誰以後,不是我殺掉他,就是他殺掉我。我很看重您的友誼,希望您能幫助我,博尚,如果在您心中,這友誼還沒有被輕蔑扼殺的話。”
“輕蔑?我的朋友,這場不幸跟您有什麽相幹?不!謝天謝地,那種兒子要為父親的行為負責、充滿偏見的不公正的時代早就過去了。回想一下您以前的生活吧,阿爾貝。沒錯,這是昨天的事,但哪一天晨曦,能比您在東方見到的晨曦更美麗?不,阿爾貝,請相信我,您年輕,您富有,離開法國吧:在這個崇尚追求刺激、崇尚變換口味的豪華的巴比倫,什麽事都轉眼間就會被忘在腦後。當您在三四年後娶個俄國公主回來,誰也不會再想起昨天發生的事情,更何況那還是十六年前的舊事呢。”
“謝謝,親愛的博尚,謝謝您這番話的好意,可是我不能這麽做。我告訴過您我的意願,現在,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把意願這兩個字換成意誌。您明白這件事對我的關係有多大,我沒法跟您一樣地看問題。在您眼裏從天上衝著您而來的東西,在我看來卻是從一個並非如此聖潔的地方衝著我來的。我向您承認,我覺得用天意來解釋這一切,是根本講不通的。但也幸好是這樣,我不必去找看不見、摸不著的懲惡褒善的天使,而可以去找一個看得見也摸得著的活人,來為我自己報仇。哦!是的,我憑自己在這一個月裏所受的折磨向您保證。現在,我再對您說一遍,博尚,我執意要回到人間的世俗生活中去,如果您像您說的那樣,還是我的朋友,那就請幫我一起去找到那隻打出這一拳的手吧。”
“那麽,好吧!”博尚說,“如果您非要拉我回到現實不可,我照辦就是了。如果您執意要去尋找一個仇敵,我也願意奉陪。我也一定要找到他,因為我的名譽幾乎也和您一樣,跟我們是否能找到他關聯在一起。”
“好!您得明白,博尚,從此刻起,我們就得毫不拖延地開始調查。哪怕拖延一分鍾,我也會覺得極其漫長。把事情捅出去的那個人還沒有受到懲罰,所以他也許會以為自己能逃脫這懲罰。我憑自己的榮譽起誓,要是他這麽想,他就大錯特錯了!”
“那好,請您聽我說吧,莫爾塞夫。”
“噢!博尚,我看得出,您知道一些情況。瞧,您使我感到生命的活力又回來了!”
“我並不想說這就是事情的真相,阿爾貝,但這至少是黑暗中的一縷亮光:也許我們能循著這縷亮光找到我們的目標。”
“快說吧!您看得出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行!我從約阿尼納回來以後,有件事沒想對您說,現在我全都告訴您吧。”
“說吧。”
“事情是這樣的,阿爾貝,我到了約阿尼納,自然要去拜訪當地最大的銀行家,向他了解情況。我剛提起這件事,還沒來得及說出您父親的名字,他就說:
“‘嗨!我猜到您為什麽來了。’
“‘噢,您怎麽會猜到的?’
“‘因為兩星期前剛有人為同一件事寫信問過我。’
“‘誰?’
“‘巴黎的一位銀行家,我的業務夥伴。’
“‘哪一位?’
“‘唐格拉爾先生。’”
“原來是他!”阿爾貝喊道,“沒錯,他長期以來一直對我可憐的父親嫉恨在心。他這個所謂的平民百姓,看到德·莫爾塞夫伯爵當上法蘭西貴族院議員,覺得無法容忍。可不是,我的婚事就是那麽不明不白給攪掉的;這事錯不了。”
“您可以去調查,阿爾貝,但先別發火。聽我說,去調查吧,要是事情真是這樣……”
“哦!要是事情真是這樣!”年輕人喊道,“他就得為我受到的折磨付出代價。”
“您得當心,莫爾塞夫,他已經是個老人了。”
“他怎麽對待我的家族榮譽,我就怎麽對待他的年齡。既然他恨我父親,那為什麽不去當麵揍他呢?喔!他害怕,他不敢堂堂正正地麵對一個男子漢!”
“阿爾貝,我不是責備您,我隻是勸您不要感情用事。阿爾貝,您可要謹慎行事。”
“這您不用擔心。再說,我是希望您陪我一起去的,博尚,有些很嚴肅的事,是必須當著證人的麵做的。倘若唐格拉爾先生有罪,那麽就在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死。我發誓,博尚,我要用葬禮來維護我的榮譽!”
“好,既然您已經下定決心,阿爾貝,那就馬上行動。您是要去唐格拉爾先生府上吧?咱們走。”
博尚讓人叫來一輛出租馬車。車子駛到銀行家府邸跟前,隻見安德烈亞·卡瓦爾坎蒂先生的四輪敞篷馬車和仆人都在門口。
“哼!這下真是趕巧了!”阿爾貝神色陰鬱地說,“要是唐格拉爾先生不肯跟我交手,我就殺了他的女婿。卡瓦爾坎蒂家族的人,大概不會拒絕決鬥吧。”
仆人去向銀行家通報年輕人來訪,唐格拉爾已經知道昨晚的事情,一聽到阿爾貝的名字,連忙吩咐擋駕。但是已經晚了,阿爾貝原本跟在那個仆人後麵,聽到唐格拉爾這樣吩咐,就帶著博尚推開門,闖進銀行家的書房。
“嗨,先生!”銀行家喊道,“難道我在自己家裏,連願不願意見客的權利都沒有了嗎?我看您是忘乎所以了。”
“不,先生,”阿爾貝冷冷地說,“在有些情況,比如說,您現在就處於這樣的情況,有的人您是非見不可的,除非您承認自己是懦夫!”
“那您到底想要怎麽樣,先生?”
“我想要,”莫爾塞夫向他走去,隻當全然沒看見背靠壁爐架的卡瓦爾坎蒂,“我想要跟您找個僻靜的地方碰個頭,隻要有十分鍾工夫沒人來打擾就行,我對您就隻有這麽點要求。在那兒兩人碰了頭,得有一個橫在樹下留在那兒。”
唐格拉爾臉色煞白,卡瓦爾坎蒂往前挪了一步。阿爾貝轉身朝那個年輕人走去。
“哦!我的天主!”他說,“您要想去也行,子爵先生,您有資格這麽做,因為您差不多已經是這個家庭的成員了。這種約會,隻要有人願意參加,我是來者不拒。”
卡瓦爾坎蒂愣愣地望著唐格拉爾,唐格拉爾打起精神,起身走到兩個年輕人中間。阿爾貝對安德烈亞的攻擊,使他的想法有了變化,他琢磨,阿爾貝的來訪除了他開頭所想的原因,可能還另有緣故。
“嘿!先生,”他對阿爾貝說,“要是您因為我喜歡他不喜歡您,就到這兒來找這位先生吵架,那我可得告訴您,我會向檢察官起訴您的。”
“您弄錯了,先生,”莫爾塞夫冷笑著說,“我沒提過結婚的事,我找卡瓦爾坎蒂先生說話,不過是因為我覺得他曾經有過一刹那的衝動,想要介入我倆的討論而已。噢,不過您說得也有道理,”他說,“我今天是來找每個人吵架的。但您請放心,唐格拉爾先生,您有優先權。”
“先生,”唐格拉爾回答說,他又氣又怕,臉色慘白,“我警告您,要是我交了晦氣,在街上碰上一條瘋狗,我就會宰了它,我覺得這是為社會做了樁好事,毫無過錯可言。所以,要是您也瘋了,張牙舞爪地想來咬我,那我可有言在先,我會毫不手軟地宰了您。怎麽著!您的父親丟臉現醜,難道是我的錯嗎?”
“你這渾蛋!”莫爾塞夫喊道,“就是你的錯!”
唐格拉爾往後退了一步。
“我的錯!”他說,“您真是瘋了!我知道希臘的那檔子事嗎?我去過那些國家嗎?難道是我勸您父親出賣約阿尼納城堡,背叛……”
“住嘴!”阿爾貝聲音喑啞地說,“是的,直接發難引起這場災難的不是您,但是這一切都是由您卑鄙地唆使的。”
“我!”
“對,您!那條消息是從哪裏來的?”
“我想,您看過報紙應該知道:從約阿尼納唄!”
“是誰寫信到約阿尼納去的?”
“寫信到約阿尼納?”
“對,是誰寫信去查問我父親情況的?”
“我想,每個人都可以寫信到約阿尼納去吧。”
“但是隻有一個人寫了信。”
“隻有一個人?”
“對!這個人就是您。”
“就算吧,我是寫了。可我想,當一個人要把女兒嫁給一個年輕人時,他是可以打聽一下這個年輕人的家庭情況的。這不僅是一種權利,而且是一種責任。”
“您寫這封信,先生,”阿爾貝說,“是完全知道會得到什麽答複的吧。”
“喔!我向您保證,”唐格拉爾已經不感到害怕,反而對這個不幸的年輕人來了興趣,於是放心大膽地大聲說,“我向您保證,我本來沒想寫信到約阿尼納去,我打哪兒知道阿裏帕夏遇難這檔子事呀?”
“這麽說,是有人慫恿您寫的?”
“可不是。”
“真有人慫恿?”
“對。”
“那人是誰?……說呀……快說……”
“嗐!事情挺簡單。我說起您父親的過去,我說他的財產總好像有點來路不明。那人就問我,您父親是在哪兒發的財。我回答說:‘在希臘唄。’於是那人就對我說:‘那麽,寫封信到約阿尼納去就是了。’”
“勸您這麽做的人是誰?”
“嗐!您的朋友基督山伯爵唄。”
“基督山伯爵叫您寫信到約阿尼納?”
“對,所以我就寫了。您要看收到的回信嗎?我可以拿給您看。”
阿爾貝和博尚對望了一眼。
“先生,”一直還沒開過口的博尚說道,“聽上去您是在指控基督山伯爵,您知道他這會兒不在巴黎,沒法為自己辯護對嗎?”
“我沒有指控任何人,先生,”唐格拉爾說,“我是實話實說,剛才對你們說的這些話,就是當著基督山伯爵的麵,我也會這麽說的。”
“伯爵知道給您的回信寫些什麽嗎?”
“我把回信給他看過。”
“他知道我父親姓蒙代戈,教名是費爾南嗎?”
“是的,我早就告訴過他。除此之外,我所做的每件事情,換了別人處在我的位置,也一樣會那麽做,說不定還會比我做得更多些呢。我收到回信的第二天,您父親在基督山先生的慫恿下,正式來為您提親,這時,我就來個快刀斬亂麻,拒絕了他。我拒絕得很幹脆,這沒錯,但我既沒做任何解釋,也沒揭您父親的老底。可不是,我何必非得把事情挑明呢?德·莫爾塞夫先生是露臉還是丟臉,關我什麽事?我既不會因此多賺些錢,也不會就少賺些。”
阿爾貝覺得自己連額頭都漲紅了:沒什麽可懷疑的了,唐格拉爾固然是在卑怯地為自己辯解,但神態並不像在說謊。當然,他這麽做並不是良心發現,多半是由於害怕的緣故,但他所說的話,即便不是句句屬實,至少有一部分是實情。再說,他莫爾塞夫要找的是什麽?他並不是要弄明白唐格拉爾和基督山的過失孰輕孰重,他要找的是一個應該為那種侮辱(甭管它是輕是重)承擔責任的人,是一個敢於決鬥的人,而唐格拉爾是明擺著不敢決鬥的。
這時,那些已被遺忘或當初不曾留意的事情,一件件一樁樁又在眼前呈現,或者說,又從記憶深處浮了上來。基督山當然是早就知情的,因為阿裏帕夏的女兒就是他買下的;所以,他勸唐格拉爾寫信到約阿尼納去,必定是有所考慮的。他在知道約阿尼納回信的內容以後,才在阿爾貝表示想被引薦給海黛時,順水推舟地答應了阿爾貝。到了她麵前,他又有意讓話題轉到阿裏之死,並不阻止海黛敘述事情的經過(但他在跟那姑娘用希臘語講話時,想必關照過她別對阿爾貝說認識他的父親);他不是還要求阿爾貝別在海黛麵前提到自己父親的名字嗎?臨了,當他得知決定性的打擊就要來臨的時候,他就帶阿爾貝去了諾曼底。已經沒有任何可以懷疑之處,所有這一切都是精心安排的。毋庸置疑,基督山跟他父親的仇敵是沆瀣一氣的。
阿爾貝把博尚拉到邊上,把這些想法統統告訴了他。
“您說得有理,”博尚說,“唐格拉爾先生在這件事上,隻是做得魯莽、俗氣而已。而這位基督山先生,您倒是應該讓他作出解釋的。”
阿爾貝轉過身來。
“先生,”他對唐格拉爾說,“您得明白,盡管我現在告辭,可事情並沒算完。我還得弄清楚您的指控是否屬實。我這就去找基督山伯爵先生,把事情弄個明白。”
說完,他朝銀行家欠了欠身,帶著博尚就往外走,對卡瓦爾坎蒂隻當沒這個人似的。
唐格拉爾一直陪他們到大門口。到了大門口,又對阿爾貝重申他對德·莫爾塞夫伯爵先生並無個人恩怨,所以是不會與他為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