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審判

早晨八點鍾,阿爾貝像個霹靂似的落到博尚家裏。貼身男仆事先知道他要來訪,當即把他領進主人的房間,博尚正在準備洗澡。

“怎麽樣?”阿爾貝問他。

“呣,可憐的朋友,”博尚說,“我正等您呢。”

“我這不來了。不用說,博尚,我相信您光明磊落,心地高尚,絕不會把這事告訴任何人;那不會是您,我的朋友,您捎給我的信,也證明了您對我的情誼。所以,我們別浪費時間,就開門見山說吧:您可知道是誰把事情捅出去的?”

“一會兒我幾句話就能告訴您。”

“好,不過我的朋友,您先得把這樁可恥的賣主求榮的勾當,詳詳細細地給我講一下。”

於是,博尚對被羞辱和悲痛折磨著的年輕朋友講了事情的經過,下麵我們把他的話簡要地複述一遍。

兩天前的早晨,另一份報紙(不是《大公報》)刊登了那則消息,這一來問題就嚴重了,因為公眾知道那家報紙是政府的喉舌。博尚見到這條消息時正在用早餐;他顧不得再吃東西,當即吩咐叫了一輛輕便馬車,一路趕往那家報館。盡管博尚跟那家報館的經理政治觀點截然不同,但兩人仍然是好朋友,這種事有時,或者不妨說是經常會有的。

他走進辦公室時,那位經理正攤開自家的報紙,津津有味地讀著巴黎要覽上一篇關於甜菜糖的文章,這篇文章大概正出自他的手筆。

“嗨!好呀!”博尚說,“既然您老兄手裏就有報紙,那我也不必對您申明來意了。”

“莫非您也對甘蔗有興趣?”官方報紙的經理問。

“不,”博尚回答說,“我對這方麵一竅不通。我是來談另一件事的。”

“什麽事?”

“有關莫爾塞夫的那條消息。”

“啊!對,沒錯:這事可真有點怪,是嗎?”

“怪到我覺得您得當心落個誹謗的罪名,打場不定是輸是贏的官司呢。”

“沒事。我們收到這份來稿時,還拿到了全部旁證材料,拿得準德·莫爾塞夫伯爵是不敢聲辯的。何況,向民眾揭露沽名釣譽之徒的可恥行徑,也應該說是恪盡職守、為國效勞吧。”

博尚愣了一下。

“究竟是誰這麽一五一十把事情捅給你們的?”他問,“這事是我們報紙開的頭,後來由於證據不足就偃旗息鼓了。按理說,我們應該比你們更熱衷於揭發德·莫爾塞夫先生,因為他是法蘭西貴族院的議員,而我們是反對派。”

“哦!事情很簡單。這條引起轟動的新聞,並不是我們去挖來,而是自個兒送上門的。昨天,有個從約阿尼納來的人,把這包奇怪的材料送到我們報館。當時,他看到我們拿不定主意,就對我們說,要是我們不登,過兩天這條消息就會登在另一家報紙上。說實話,您也知道,博尚,這是一條非常重要的新聞,我們不想錯過這個機會。現在這一炮已經打出去,而且打響了,整個歐洲都有了反響。”

博尚明白,事已至此,他隻能認輸了。他沮喪地離開那家報館,寫了一封信差人送給阿爾貝。

但有些事他是沒法寫信告訴阿爾貝的——我們下麵要講的那些事,是在信使出發後發生的。

當天,貴族院裏起了一陣不小的**,在平日安靜沉穩的議員們身上,普遍可以看到這種情緒激昂的表現。幾乎人人都提前來到了會場,都在談論這個可悲的事件,這個事件勢必會引起輿論的關注,把公眾的注意力集中到這個顯赫機構的一位著名成員身上。

有人在低聲讀著報上的這則消息,有人在發表議論,憑各自的記憶交換一些細節情況,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補充得更為完整。德·莫爾塞夫伯爵平日裏跟同僚們關係並不融洽。就跟所有的暴發戶一樣,他為了維護自己的地位,不得不擺出一副高傲的架勢。老資格的貴族嗤笑他;有識之士疏遠他;出身名門的顯貴本能地看不起他。伯爵原本就處在這種充當贖罪祭品的尷尬境地,如今一旦被天主指定為祭獻的犧牲品,大家當然對他群起而攻之。

隻有德·莫爾塞夫伯爵本人對這些情形一無所知。他沒有看到刊載這則有損他名譽的消息,一早隻是寫了幾封信,試騎了一匹馬。

他按平日的時間到達貴族院,昂著頭,目光驕矜、步態傲慢地走下馬車,穿過走廊進入大廳,全然沒有注意到執達吏的遲疑態度和同僚們打招呼的冷淡神色。

莫爾塞夫進場時,會議已經開始半個多小時了。

盡管伯爵,正如我們剛才所說,對發生的事一無所知,神態和舉止都跟平時毫無兩樣,但是在周圍的人們眼中,他的神態舉止卻顯得比平時更傲慢不遜。這種情形下他居然還來出席大會,在那些妒羨他的名聲的同僚看來,無異於一種明目張膽的挑釁,因而,在場的人一直認為他有失體統,有些人認為他故作姿態,也有人認為他有意侮辱大家。

很明顯,整個貴族院在醞釀掀起一場辯論。

人人手裏都拿著那份揭露醜聞的報紙;可是跟往常一樣,每個人都在猶豫,不想擔起發難的責任。終於,一位老資格的議員,德·莫爾塞夫伯爵的宿敵,走上了講台。他那莊重的神情,表明發起攻擊的時刻到了。

一陣令人難堪的靜默。隻有莫爾塞夫一人還蒙在鼓裏,不明白大家為什麽會如此聚精會神地聆聽一個平時不見得很受歡迎的演講者發言。

演講者先說了幾句開場白,聲稱他要講的是一件非常重要,非常神聖,和整個貴族院生死攸關的大事,要求各位同僚注意聽他發言。伯爵對這段開場白全然沒有在意。

但演講者提到了約阿尼納和費爾南上校,德·莫爾塞夫伯爵頓時神色大變,臉色一下子白了。在座的議員都不由得打了個寒噤,所有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在伯爵一人身上。

精神上的創傷有其特別之處,它可以隱匿起來不讓人看見,卻不會真正收口。傷口始終在作痛,稍碰一下就會淌血;它們張著口子,鮮活鮮活地留在心頭。

那條消息在肅靜中讀完後,一陣輕微的**掠過會場,但當發言人似乎又要接下去講的時候,整個大廳立即又變得鴉雀無聲。這位發難的議員講到他心中的不安,講到這樁任務的艱巨;他聲稱自己正是為了維護德·莫爾塞夫先生以及整個貴族院的名譽,才要求對這些如此棘手的私人問題進行辯論。最後,他在結束發言前,要求迅速安排一次聽證會,以便在謠傳未及擴散前將其挫敗,還德·莫爾塞夫先生以清白,恢複他在輿論界曆來享有的地位。

莫爾塞夫在這突然襲來的災禍麵前垮掉了,他渾身打戰,茫然失神地望著周圍的同僚,囁嚅著說不出話來。這種畏縮的神情,既可以看作有罪之人的愧疚,也可以看作無辜之人的驚愕,這種神態為他贏得了一些人的同情。真正寬宏大量的人,每當對手遭遇的不幸超過他們的仇恨所能承受的限度時,往往會萌生出一種同情心來。

議長將舉行聽證會的動議付諸表決;表決方式是以坐著或起立表示讚成或反對。最後決定舉行聽證會。

議長問伯爵需要多長時間準備自己的辯護詞。

伯爵在感覺到自己經受了這麽可怕的打擊居然還活著以後,又恢複了勇氣。

“各位議員先生,”他回答說,“像這樣一場由此刻大概正躲在暗處的匿名的敵人操縱的攻擊,將它擊退是根本不用花什麽時間的;我必須立即以一聲響雷來反擊曾在霎時間照花過我眼睛的那道閃電。但願我能不是進行這樣的辯護,而是灑出我的鮮血來向諸位證明,我是無愧於和你們坐在一起的!”

這番話給在場的人留下了一種對被告很有利的印象。

“因此,”他說,“我要求盡快舉行聽證會,到時我將向議院提交一切必要的材料,以保證結論的有效性。”

“您要指定一個日期嗎?”議長問。

“從現在起,我隨時聽候議院的處置。”伯爵回答說。

議長搖了搖鈴。

“在座各位是否同意,”他問,“今天就舉行聽證會?”

“同意!”全場異口同聲地回答。

大會推選十二位議員組成聽證委員會,負責審查莫爾塞夫提供的材料。第一次聽證會定於當晚八點在會議廳舉行。如有必要繼續進行聽證,將在每天的同一時間同一地點舉行會議。

這一決議宣布後,莫爾塞夫要求允許他退席;他要回去把多年來收集的有關材料整理一下,以他那種狡黠而倔強的性格,他早就未雨綢繆地對這場風暴有所準備了。

我們上麵說的這些,就是博尚告訴阿爾貝的情況,不過他的講述比我們幹巴巴的敘述生動得多,因為當時事情還在進行之中,現在則已經是時過境遷了。

阿爾貝聽博尚講述時,渾身在顫抖,時而抱著希望,時而感到絕望,時而憤怒,時而羞愧;他出於對博尚的信任,知道父親是有罪的,所以暗自在想,既然他是有罪的,他怎麽能證明自己是清白無辜的呢。

說到剛才那兒,博尚打住不說了。

“後來呢?”阿爾貝問。

“後來?”博尚重問一句。

“對。”

“我的朋友,您這是要強我所難了。我說,您真要知道後來怎麽樣?”

“我一定要知道,我的朋友。與其從別人那裏,我寧可從您這兒知道。”

“好吧!”博尚說,“那您就打起精神來聽吧,阿爾貝。您現在比任何時候都需要勇氣。”

阿爾貝伸手在腦門上摸了摸,想證實自己是有力量的,正如一個行將為保衛生命而進行殊死搏鬥的人摸摸自己的護胸甲,彎彎自己的長劍一樣

他感到很有力量;他錯把情緒亢奮當作精力旺盛了。

“來吧!”他說。

“當晚,”博尚往下說,“整個巴黎都在注視事態的進展。許多人聲稱您父親隻要一出場,就能使指控不攻自破;也有不少人說,伯爵根本不會到場。有些人煞有介事地說,看見伯爵動身去布魯塞爾了,還有人跑到警署去打聽伯爵是否真像傳聞所說的那樣申領過護照。

“我承認我也千方百計找門路,”博尚繼續說,“終於說動了聽證委員會的一個成員,貴族院一位年輕的議員朋友,他答應把我夾帶進去旁聽。七點鍾他帶著我來到會場,趁開會的人都還沒來,把我囑咐給一個執達員,那人把我藏進一個類似包廂的地方。前麵有根柱子擋著,我置身於黑影之中,這樣我就有辦法從頭至尾看見和聽見即將發生的一切了。

“八點整,所有的人都到了。

“時鍾敲了最後一下,德·莫爾塞夫伯爵走進會場。他手上拿著一些文件,神情看上去很平靜,衣著講究而樸素,而且按照老軍人的習慣,上衣排紐從下往上一直扣到頸脖,但舉止中沒有了往常的那種威嚴。

“他的出場造成了很好的效果:委員會的人並不都對他抱有敵意,其中有幾個成員走到伯爵麵前,來跟他握手。”

阿爾貝聽到這些細節,覺得自己的心在碎開來,但在悲痛之中,又夾雜著一絲感激之情。對這些在父親落難之際向他表示這般尊重的人,他真想去擁抱他們。

“這時,執達員走進會場,把一封信交給議長。

“‘您請發言吧,德·莫爾塞夫先生。’議長一邊拆信,一邊說。

“伯爵開始為自己申辯,我可以向您肯定地說,阿爾貝,”博尚繼續說,“他的發言非常雄辯,極有演說技巧。他出示的文件,證明約阿尼納總督直到最後關頭還是對他極其信任,委派他去麵見皇帝進行一場生死攸關的談判。他出示的一枚戒指,是傳遞總督旨意的信物,阿裏帕夏通常把它作為印章,加蓋在信封的火漆印上。當時帕夏把這枚戒指給他,是為了讓他無論白天黑夜,一回來就可以直接進宮,甚至進後宮麵見帕夏。遺憾的是,伯爵說,談判失敗了,當他趕回去保護他的恩主時,帕夏已經死了。不過,他說,阿裏帕夏直到臨死前,依然對他寵信有加,把自己的寵姬和女兒都托付給了他。”

阿爾貝聽到這兒,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剛才他一邊聽博尚往下講,一邊在腦海裏浮現出海黛敘述的故事,記起了美麗的希臘姑娘提到的這次談判使命、這枚戒指,以及她被賣為女奴的經過。

“伯爵的發言反響如何?”阿爾貝不安地問。

“我承認我聽得很感動。委員會的成員也都跟我一樣很受感動。”博尚說。

“這時議長不經意地往剛才送來的那封信瞥了一眼。可就這麽看了一眼,他的神情立即變得專注起來。他看了一遍,又重看一遍,然後眼睛盯住德·莫爾塞夫先生說:

“‘伯爵先生,您剛才告訴我們,約阿尼納總督把妻子和女兒托付給了您。’

“‘是的,’莫爾塞夫回答說,‘可是在這件事上,我也同樣是厄運臨頭。我回來時,瓦西麗姬和她女兒海黛都已經不見了。’

“‘您認識她們嗎?’

“‘我跟帕夏關係極為親密,他對我的忠誠極其信任,所以我見過她們不下二十次。’

“‘她們後來情況怎樣,您是否有所了解?’

“‘是的,先生。我聽說她們很憂傷,而且可能處境很悲慘。當時我沒有錢,生命也受到威脅,所以沒法去找她們,對此我深感遺憾。’

“議長讓人難以覺察地皺了一下眉頭。

“‘諸位,’他說,‘你們已經聽到了德·莫爾塞夫伯爵先生所作的解釋。伯爵先生,您能否提供幾位證人,證實您剛才所說的話呢?’

“‘唉,不能了,先生,’伯爵回答說,‘在總督身邊生活過,了解我在宮中情況的那些人,死的死了,散的散了。我相信,我是我的同胞中唯一在那次戰亂中幸存的人。我所有的,隻是已呈交閣下的阿裏-台佩萊納的信函,還有那枚作為傳旨信物的戒指,它現在就在我手上。最後,我還有一件能夠提供出來,作為最確鑿的證據的事實,那就是在有人匿名發難以後,始終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對我的正直和坦誠,以及毫無汙點的軍人生涯,提出任何非難。’

“一陣表示讚同的低語聲,掠過整個會場。這時,阿爾貝,要是沒有節外生枝的事情冒出來,您父親的這樁公案就勝定了。

“接下來就要進行表決了。但就在這時,議長開口了。

“‘諸位,’他說,‘還有您,伯爵先生,想必你們不會反對由一位非常重要,至少是自稱如此的證人來提供證詞吧。這位證人是自己尋上門來的。而根據伯爵對我們說的這些情況,我們有理由相信,這位證人是為證明我們的同僚的清白無辜而來的。這就是我剛才收到的那封信,你們願意我把它宣讀一下,還是決定把它擱在一旁,不去受它的幹擾呢?’

“德·莫爾塞夫先生臉色煞白,手指**地捏緊那些文件,把它們捏得簌簌作響。

“委員會的答複是當場宣讀此信。至於伯爵,他兀自出了神,已經發表不了意見了。

“於是議長宣讀了下麵的這封信:

議長先生:

我可以向負責審查陸軍少將德·莫爾塞夫伯爵先生在伊庇魯斯和馬其頓的所作所為的聽證委員會,提供極為確鑿的情況。

“議長略微停頓一下。

“德·莫爾塞夫伯爵臉色慘白。議長以探詢的目光環視全場。

“‘念下去!’喊聲從四麵八方傳來。

“議長繼續往下念:

阿裏帕夏罹難時我在場,我親眼看見他臨終時的情景。我知道瓦西麗姬和海黛的下落。我聽候委員會的處置,並請費心傳喚出庭作證為感。此信送到閣下手中之時,我已在貴族院前廳等候。

“‘那麽這個證人,或者不如說這個敵人,究竟是誰呢?’伯爵問道。不難聽出,他的嗓音已經完全變了調。

“‘我們就會知道的,先生,’議長回答說,‘委員會同意聽取這位證人的證詞嗎?’

“‘同意!同意!’大家異口同聲地回答。

“議長傳喚執達員進來。

“‘執達員,’議長問,‘現在有人等在前廳嗎?’

“‘是的,議長先生。’

“‘是個什麽人?’

“‘是個女人,有個仆人陪著。’

“在場的人都麵麵相覷。

“‘讓這個女人進來。’議長說。

“五分鍾後,執達員又進來了。這時所有的目光都盯住了門口,我呢,”博尚說,“也跟大家一樣焦急地等待著。

“走在執達員後麵的,是一位披著遮住全身的麵紗的女子,從麵紗下顯示出來的身材和她身上散發的香氣,可以猜想這是一位優雅的女子。但僅此而已。

“議長請陌生女子撩開麵紗,這時大家才看清這位姑娘穿著希臘服裝,而且是位絕色佳人。”

“啊!”阿爾貝說,“是她。”

“什麽,她?”

“對,海黛。”

“誰告訴您的?”

“哦!我猜的。請講下去,博尚。您看,我很平靜,很堅強。我們大概快要知道結局了吧。”

“德·莫爾塞夫先生又驚又怕地看著這個女子。”博尚繼續說,“對他來說,這張優雅的嘴裏說出的話,將關係到他的生死;而對所有其他的人來說,這是一次非常特別、讓人充滿好奇的奇遇,相比之下,德·莫爾塞夫先生的得救與否,反而變得不那麽重要了。”

“議長用手示意,請年輕姑娘在一張椅子上就座;但她搖搖頭,表示她願意站著。至於伯爵,他早已跌坐在自己的椅子裏,顯然他靠兩條腿已經支撐不住了。

“‘夫人,’議長說,‘您寫信給委員會,聲稱您是目睹當時情況的見證人,要求向委員會提供有關約阿尼納事件的證詞。’

“‘確實如此。’陌生女子回答說,她的聲音滿含動人的憂鬱情調,而且具有東方語言的特殊音色。

“‘可是,’議長接著說,‘請允許我直言,您當時還很年幼呢。’

“‘當時我四歲。但因為這些事情對我關係重大,我的腦子裏至今沒有忘掉任何一個場景,我的記憶中也沒有漏掉任何一個細節。’

“‘您跟這些事情究竟有什麽關係,您究竟是什麽人,以至於這場驚人的災難會給您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呢?’

“‘因為它關係到我父親的生死。’姑娘回答說,‘我叫海黛,是約阿尼納帕夏阿裏-台佩萊納和他心愛的妻子瓦西麗姬的女兒。’

“交織著謙遜和驕傲的紅暈,布滿了姑娘的雙頰,炯炯有神的目光和充滿尊嚴的自白,在全體與會者身上產生了一種無法形容的影響。

“至於伯爵,即便當場有個霹靂打下來,在他腳下裂開一道萬丈深淵,他也不見得會更驚惶。

“‘夫人,’議長向她欠了欠身說,‘請允許我提一個簡單的問題,僅僅是一個問題,其中並無懷疑的意思,而且這是最後一個問題了:對您所說的話的真實性,您能否提供證據?’

“‘我能,先生,’海黛說著,從麵紗下取出一個緞子香囊,‘這裏有我的出生證明,是我父親親筆書寫並由大臣們簽署證明的。這裏有我的受洗證書,父親同意我皈依母親的宗教,所以馬其頓和伊庇魯斯的大主教都在證書上蓋了印。這裏還有(這當然是最重要的證據)證明那個法蘭克軍官把我和母親賣給亞美尼亞奴隸販子埃爾-科比爾的買賣文契。那個法蘭克軍官在跟土耳其宮廷的肮髒交易中,把他恩主的妻子和女兒作為戰利品,賣了一千蒲爾斯,也就是差不多四十萬法郎的價錢。’

“全場的人在一片陰森的靜穆中,諦聽這驚心動魄的指控。德·莫爾塞夫伯爵的臉漸漸變得白裏泛青,眼睛充滿血絲。

“海黛的神色始終很平靜,但這平靜卻比狂怒更令人生畏。她把那份用阿拉伯文書寫的買賣文契遞給議長。

“因為已經估計到有些文件可能是用阿拉伯語、現代希臘語或土耳其語寫的,所以議院譯員事先就接到了通知;他被傳喚到了會議廳。有一位貴族院議員曾在艱苦卓絕的埃及戰役中學過阿拉伯語,對這種語言相當熟悉,於是由他站在邊上監督譯員翻譯。隻聽得譯員手捧羔皮紙文契,高聲念道:

本人埃爾-科比爾,陛下的奴隸販子和後宮供貨商,茲確認曾代至尊的皇帝從法蘭克老爺基督山伯爵手中收受價值兩千蒲爾斯的祖母綠一顆,作為名叫海黛的十一歲基督徒女奴的贖金,這個小女奴是已故約阿尼納帕夏阿裏-台佩萊納老爺和他的寵妃瓦西麗姬的女兒。我於七年前買下她們母女,但到達君士坦丁堡時,母親即已去世。當時的賣主是阿裏-台佩萊納總督麾下的法蘭克人上校,名叫費爾南·蒙代戈。這宗交易,係陛下授權由我直接經手,付款數額為一千蒲爾斯。

本契約蒙皇帝陛下恩準,於伊斯蘭教曆一二四七年訂立於君士坦丁堡。

埃爾-科比爾(簽名)

為保證本契約具有法律文本的可靠性,此件應加蓋禦璽為憑。此事由賣主負責。

“在奴隸販子的簽名旁邊,果然可以看見那位至尊大皇帝的禦璽印記。

“讀畢文契,驗看印章過後,有一陣可怕的寂靜。伯爵渾身上下隻剩下那道目光還透著生氣,而那道仿佛下意識地盯在海黛臉上的目光,又似乎化作了火和血。

“‘夫人,’議長說,‘我們是否可以去問一下基督山伯爵?我想他在巴黎是和您在一起。’

“‘先生,’海黛回答說,‘我的再生父親基督山伯爵三天前去諾曼底了。’

“‘那麽,夫人,’議長說,‘是誰建議您采取這一步驟的?本庭為此向您表示感謝,鑒於您的身世和遭遇的不幸,采取這一做法是極為自然的。’

“‘先生,’海黛回答說,‘促使我這樣做的,是我對神明的崇敬,是我所身受的苦難。盡管我是基督徒——願上帝原諒我——我卻每時每刻都在想為我英名烜赫的父親報仇雪恨。從我的腳踏上法國國土,從我知道這個叛徒住在巴黎的那一刻起,我的眼睛和耳朵就始終警惕著。我在我高貴的保護人的宅邸裏過著隱居的生活,我這樣生活,是因為我喜歡幽暗和寧靜,那樣我可以生活在沉思和遐想之中。基督山伯爵先生像父親一樣無微不至地關心我,我對社交界一點也不感到陌生;但我隻是遠遠地靜聽著種種的傳聞。我閱讀所有的報紙,我能欣賞所有的畫冊,聆聽所有的詠歎調。我雖然不參加社交生活,卻隨時都在關注他人的生活,所以我不僅知道今天上午在貴族院裏發生的事情,而且知道今晚將會發生什麽……於是,我寫了那封信。’

“‘這麽說,’議長問,‘基督山伯爵先生跟此舉並無關係?’

“‘他對此一無所知,先生,我甚至有些擔心,怕他知道了會不高興。但是,今天是對我最為重要的一天,’年輕姑娘向上天抬起頭來,目光裏充滿火一般的**,‘因為我終於能為父親報仇雪恨了。’

“這段時間裏,莫爾塞夫伯爵始終沒有開口。同僚們望著他,想必是可憐他被一個女子的芳香氣息毀掉的前程。他臉上那些可怖的線條,一點一點地勾勒出了他的不幸。

“‘德·莫爾塞夫先生,’議長說,‘您認識這位夫人,承認她是約阿尼納帕夏阿裏-台佩萊納的女兒嗎?’

“‘不,’莫爾塞夫掙紮著站起來說,‘這是我的仇敵策劃的陰謀。’

“海黛剛才一直凝望著門口,像是在等待什麽人。這時她猛地轉過身來,貼麵看見伯爵站著,不由得厲聲喊道:

“‘你不認識我?可我,幸好我還認得你!你就是費爾南·蒙代戈,統領我高貴的父親麾下軍隊的法蘭克軍官。就是你,出賣了約阿尼納的城堡!就是你,在他派你到君士坦丁堡跟皇帝進行那場生死攸關的談判之後,帶回了那道全部赦免的假敕令!就是你,用那道假敕令騙到了帕夏的戒指,騙取了守衛火藥的勇士塞利姆的信任;就是你,刺死了塞利姆!就是你,把我和母親賣給了奴隸販子埃爾-科比爾!凶手!凶手!凶手!你的額頭上還沾著你主子的血!大家看呀。’

“這番話說得義正詞嚴,充滿**;所有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了伯爵的前額。伯爵不由自主地伸手抹了抹前額,仿佛那上麵當真還熱乎乎地沾著阿裏帕夏的血。

“‘您能認出德·莫爾塞夫先生肯定就是那個軍官費爾南·蒙代戈嗎?’

“‘我能認出他嗎!’海黛喊道,‘哦!我的母親!你對我說過:“你以前是自由的人,你有過一個你心愛的父親,你是幾乎注定要當女王的!仔細瞧瞧這個人,是他把你變成了奴隸,是他把父親的頭顱挑在了槍尖上,是他把我們賣身為奴,是他出賣了我們!仔細瞧瞧他的右手,那上麵有一條很寬的疤痕。要是你忘記了他的臉,你看見這隻手就會認出他的,那個奴隸販子埃爾-科比爾的金幣,就是一枚一枚落進這隻手裏的!”我能認出他嗎!哦!現在就讓他再說一遍他認不認得我吧。’

“她的話,猶如劈向莫爾塞夫的利刃,他的鬥誌徹底瓦解了。聽到最後那幾句話,他驟然把那隻確實有條傷疤的手,下意識地藏在胸口,跌坐在椅子裏,陷入了極度的絕望之中。

“這幕情景,弄得全場聽眾思緒紛亂,猶如樹上的枯葉在強勁的北風中盤旋飛舞。

“‘德·莫爾塞夫伯爵先生,’議長說,‘您不必感到氣餒,請回答我的問題;本庭公正執法,就如天主的審判庭,對所有人一視同仁。本庭不會聽任您被仇敵置於死地而不給您自衛的機會。您需要再舉行一次聽證會嗎?您需要我指派兩位貴族院議員到約阿尼納去一趟嗎?請您回答!’

“莫爾塞夫不作聲。

“這時,委員會的成員頗為驚恐地麵麵相覷。大家都熟悉伯爵強悍暴烈的性格;這個人不到精疲力竭,是絕不會放棄抵抗的。這種小憩般的沉默,很可能隻是一個前奏,接下來必是電閃雷鳴般的發作。

“‘請問,’議長問他,‘您有話要說嗎?’

“‘沒有!’伯爵立起身,聲音嘶啞地說。

“‘這麽說,’議長說,‘阿裏-台佩萊納的女兒的指證都是事實?她確實是一個使罪人不敢回答一個‘不’字的證人?您被指控的那些罪行,確實是您犯下的?’

“伯爵環視四周的同僚,這種目光中的絕望表情,即便老虎見了,恐怕也會動情;然而坐在他麵前的審判官們,絲毫不為所動。他又舉眼望著上方,旋即低下頭來,仿佛害怕穹頂會豁然開裂,在耀眼的光芒中會顯露出另一個叫作上蒼的法庭,另一個叫作天主的審判官。

“他猛地一下子扯開憋得他透不過氣來的上衣的紐扣,像個瘋子似的衝出會議廳。一時間,穹頂下陰沉沉地響著他的腳步聲,隨即很快傳來馬車載著他疾馳而去的聲響,隆隆的車輪聲在佛羅倫薩風格建築[1]的柱廊間久久震**。

“‘諸位,’當會議廳重歸安靜時,議長問道,‘德·莫爾塞夫伯爵先生是否已被證實犯有叛逆罪、投敵罪,並因附敵應被剝奪公民權利?’

“‘是!’聽證委員會的成員異口同聲回答。

“海黛一直在會議廳裏待到結束。她聽到對伯爵的判決時,臉上沒有顯露絲毫快樂或憐憫的表情。

“然後,她重新蒙好麵紗,儀態莊重地向貴族院的議員們鞠了一躬,邁著維吉爾[2]曾見到女神們邁過的步態,走出了會議廳。”

[1]據法文版注釋,指盧森堡宮。瑪麗·德·美迪契(1573—1642)於1600年嫁給法國國王亨利四世,成為王後。巴黎的盧森堡宮,是仿造佛羅倫薩美迪契家族宅邸風格為她建造的宮殿。

[2]維吉爾(公元前70—公元前19):古羅馬詩人。但丁在《神曲》中,描述維吉爾把他引導到了天堂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