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德·聖梅朗夫人

德·維爾福先生府上確實剛發生一幕悲慘的場景。

兩位女士去參加舞會以前,德·維爾福夫人曾再三勸丈夫陪她們一起去,但他執意不肯。她倆走了以後,檢察官按平時的習慣,把自己關在疊著卷宗的書房裏,這一大摞卷宗,誰見了都會吃一驚,可是平日裏幾乎還填不飽他那工作的好胃口。

今天,這些卷宗卻隻是擺擺樣子。維爾福把自己關在書房裏不是為了工作,而是為了思考問題。他吩咐仆人沒要緊事情不準來打擾,關上房門以後,就在扶手椅裏坐下,開始把這一周來充溢心間的淒惻的悲傷和苦澀的回憶,細細地在腦子裏重溫一遍。

他沒有翻開麵前的那疊卷宗,卻拉開書桌的抽屜,在一個小機關上按了一下,然後抽出一遝私人筆記。這些珍貴的手跡,都按隻有他自己懂得的數碼編了號,貼了標簽,分門別類地記載著他在政治生涯、金錢往來、訴訟事務以及戀愛私情各方麵的仇人的名字。

這些名字現在已為數相當可觀,使他感到有些害怕。然而,回想所有這些曾經威風凜凜、顯赫一時的名字,他時常又會在臉上綻出一絲笑容,正如遊人登上峰頂之後,俯覽林立的巉岩、險峻的山徑和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攀緣上來的懸崖峭壁,會不由得露出笑容一樣。

他在記憶中把所有這些名字過了一遍篩,又把這張名單細細地重看一遍,研究、推敲一番。最後他搖了搖頭。

“不,”他低聲自語,“這些仇人當中,誰也不會這麽耐著性子,處心積慮地等待到今天,才利用這個秘密來搞垮我。有時候,正如哈姆雷特說的,埋得最深的秘密,也會從地底下漏出風聲,猶如磷火般瘋狂地在空中遊弋。但這些轉瞬即逝的火苗,是引人走向迷途的亮光。這段往事,也許是那個科西嘉人講給哪個教士聽,然後那教士又去對別人講了。基督山先生也許就是這麽聽來的,而他是想探個究竟……”

“可他幹嗎要探個究竟呢?”維爾福思索片刻過後,這麽問自己說,“這位基督山先生,薩科納先生,馬耳他船主的兒子,塞薩利亞銀礦的主人,他才第一回來法國,探明這麽樁淒慘、神秘而又跟他毫不相幹的事情的前因後果,對他又有什麽好處呢?布索尼神甫和威爾莫勳爵,一個是他的朋友,一個是他的仇人,他倆向我提供的情況盡管並不一致,但這中間有一件事是很清楚、很明確,對我來說不容置疑的,那就是在任何時候,任何地點,任何場合,我和他都沒有絲毫瓜葛。”

但是,維爾福在對自己說這番話的同時,卻連自己也不相信自己。對他來說,最可怕的不是已經顯露的事情,因為他可以否認,甚至可以辯駁。倏然顯現在牆上的那幾個血字Mane,Thecel,Pharès[1],並沒使他感到不安;使他感到不安的,是他不知道寫這行字的人究竟是誰。

他想讓自己的神經放鬆一下。當他躊躇滿誌地耽於遐想時,出現在腦海裏的往往是政治前程的圖景。但此刻,他沒去想那些;他生怕驚醒那個沉睡了如此之久的仇人,盡力隻讓自己想些家庭裏溫馨的場景。正在這時,庭院裏傳來轔轔的車輪聲;隨後隻聽見樓梯上響起一個上了年紀的人的腳步聲,再後來就是一片嗚嗚咽咽的抽泣聲和唏噓聲,仆人們想表示他們對主人的悲傷不勝關切時常會這樣涕淚交流。

他趕緊撥開書房的門鎖。不一會兒,一個老婦人臂上挽著披肩,手裏拿著帽子,不等通報就進了書房。她的白發下麵露出象牙般微黃的前額,眼角刻滿歲月留下的深深的皺紋,眼睛哭得腫了起來,幾乎看不見了。

“喔!先生,”她說,“唉!先生,多麽不幸啊!我也會……我也會傷心而死的!喔!會的,真的會的,我會傷心而死的!”

說著,她一下子倒在房門邊上的扶手椅裏,號啕大哭起來。

仆人們都站在門口,不敢進去。諾瓦蒂埃的老仆人在主人的屋裏聽見喧鬧聲也奔下樓來了,此刻他站在其他仆人的後麵,而大家都望著他。維爾福一見進門的是嶽母,趕緊起身迎上前去。

“哦!天哪!夫人,”他問,“出什麽事了?您為什麽這麽傷心?德·聖梅朗先生沒陪您一起來嗎?”

“德·聖梅朗先生死了。”侯爵老夫人脫口說出這句話時,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已經近乎麻木了。

維爾福倒退一步,雙手緊緊絞在一起。

“死了!……”他訥訥地說,“死得……這麽突然?”

“一星期前,”德·聖梅朗夫人繼續往下說,“我們是吃過晚飯以後一起上的車。德·聖梅朗先生那兩天一直覺得不舒服,但想到就要見著親愛的瓦朗蒂娜,他還是強打起精神,忍住病痛說要啟程。馬車駛離馬賽六裏路光景,他吃了幾片平時一直服用的藥片以後,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這種昏睡看上去似乎有些異樣。我覺得他的臉上泛起潮紅,太陽穴的血管也比平時跳得厲害,可我又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叫醒他。天色慢慢暗了下來,很快就什麽也瞧不見了。我就讓他那麽躺著;過了一會兒,隻聽見他發出一聲喑啞而淒厲的喊聲,好像他是在睡夢中遭受了巨大的創痛。隨後,他的頭猛地往後一仰,垂了下去。我連忙叫他的貼身男仆讓馬車停下,我呼喊德·聖梅朗先生,給他聞嗅鹽,但都沒用了,他已經死了。我就這麽一路陪著他的屍體到了埃克斯。”

維爾福驚愕萬分,嘴巴張得老大。

“您想必叫醫生了?”

“當時就叫了。可是我剛才說過,已經太晚了。”

“是啊。不過他至少可以確診侯爵死於什麽病吧?”

“我的天主!是的,先生,他對我說了。看上去是突發性中風。”

“那您怎麽辦呢?”

“德·聖梅朗先生常說,倘使他不是死在巴黎,希望能將他的遺體運回家族的墓室。我安排下人把遺體裝進一口鉛棺,自己先回巴黎,棺材過幾天就會運到。”

“哦!我的主啊!”維爾福說,“您這麽大年紀,受到這樣的打擊以後,還得操這份心!”

“天主給了我力量,讓我支撐了下來。再說,我對親愛的侯爵所做的這一切,換了他一定也會為我這麽做的。可是打從離開那兒以後,我真的覺得自己就像瘋了一樣。我已經哭不出眼淚了。是啊,有人說過,到了我這把年紀,就連眼淚都沒有了嗬。可我總覺得心裏難受,就該哭出來才是。瓦朗蒂娜在哪兒,先生?我們就是為看她才來的,我要見瓦朗蒂娜。”

維爾福心想,如果回答說瓦朗蒂娜在參加舞會,那未免太殘酷了。所以他告訴侯爵夫人,她的外孫女兒跟繼母一起出去了,他這就去接她們回來。

“馬上去,先生,馬上去,我求您啦。”老夫人說。

維爾福攙住德·聖梅朗夫人的胳臂,把她扶進內室。

“您休息一下吧,母親。”他說。

聽到這句話,侯爵夫人抬起頭來,望著眼前這個男子,他讓她想起了那個使她哀悼不已的女兒。如今對她來說,那個女兒仿佛已經複活在瓦朗蒂娜身上了。所以這聲“母親”使她大為感動,熱淚奪眶而出。她一下子跪倒在一張扶手椅前麵,把那尊貴的頭貼到了椅座上。

維爾福吩咐女用人好好照顧侯爵夫人,而老巴魯瓦則不勝驚惶地上樓往主人屋裏跑去。對一個老人而言,死神暫時撂下自己,讓災難降臨在另一位老人身上,總是最使他感到驚恐的消息。隨後,就在德·聖梅朗夫人仍那麽跪著虔誠祈禱的當兒,維爾福著人叫了出租馬車,親自動身到德·莫爾塞夫夫人府邸去接夫人和女兒回家。當他出現在大廳門口時,他的臉色異常蒼白,瓦朗蒂娜不由得一邊向他奔去,一邊大聲問道:

“哦!父親!出什麽事了?”

“你外婆剛到,瓦朗蒂娜。”德·維爾福先生說。

“外公呢?”年輕姑娘問道,身子不由得打起戰來。

德·維爾福先生沒有回答,隻是把手伸向女兒。

他做得很及時:瓦朗蒂娜一陣暈眩,腳下打了個踉蹌。德·維爾福夫人趕緊扶住她,幫著丈夫把她一路攙進馬車,邊走邊說:

“真是怪事!誰料得到有這種事呢?哦!真是怪事!”

這悲傷的一家子就這麽走了,留下一片愁緒,猶如黑色的喪紗,在舞會剩下的時間裏籠罩著整個大廳。

瓦朗蒂娜走進家門,見巴魯瓦在樓梯腳下等著她。

“諾瓦蒂埃先生今晚想見您。”他低聲說。

“請告訴他,我見過外婆就來。”瓦朗蒂娜說。

年輕姑娘憑著自己那顆對人體貼入微的心,知道此刻最需要她的是德·聖梅朗夫人。

瓦朗蒂娜看見外婆躺在**。祖孫見麵,唯有默默無言的慰撫,肝腸寸斷的悲傷,抽抽噎噎的歎息和止不住往下淌的熱淚,見證了她倆的哀愁。這中間,德·維爾福夫人也挽著丈夫的胳膊進來過,對可憐的遺孀非常——至少看上去如此——恭敬。

過了一會兒,她對丈夫輕聲說:

“我看我最好別待在這兒,因為您嶽母見著我似乎更難受了。”

德·聖梅朗夫人也聽見了。

“好的,好的,”她在瓦朗蒂娜耳邊說,“讓她走吧。可你別走,你留下。”

德·維爾福夫人走了,隻剩瓦朗蒂娜獨自留在外婆床邊:檢察官被這突如其來的死訊弄得很難受,也跟妻子一起走了。

且說諾瓦蒂埃,我們剛才已經說過,他聽到了樓下的喧嘩聲,就讓老仆巴魯瓦去看出了什麽事。巴魯瓦這會兒驚惶地跑上樓來。

一見巴魯瓦回來,那雙炯炯有神、充滿智慧的眼睛就在向他詢問。

“喔!先生,”巴魯瓦說,“真是天大的不幸:德·聖梅朗夫人剛到,她丈夫死了。”

德·聖梅朗先生和諾瓦蒂埃之間,不曾有過深厚的友誼。然而我們知道,一個老人的死訊,總會給另一個老人帶來很大的影響。

諾瓦蒂埃的腦袋無力地垂到了胸前,就像一個經受巨大打擊或正在思考問題的人那樣,然後,他閉上一隻眼睛。

“瓦朗蒂娜小姐?”巴魯瓦問。

諾瓦蒂埃表示是的。

“她去參加舞會了,先生您是知道的,她臨走前身穿盛裝來跟您告別過。”

諾瓦蒂埃又閉了一下左眼。

“噢,您想見她?”

老人表示這正是他的心意。

“嗯,他們一定會到德·莫爾塞夫夫人府上去接她的。我去等她,讓她一回來就上樓來看您。是這樣嗎?”

“是這樣。”癱瘓的老人表示說。

於是,巴魯瓦下樓去等瓦朗蒂娜回來,而且,我們前麵已經說過,一見她回來就把她祖父的意思告訴了她。

正因為瓦朗蒂娜知道祖父的意思,所以她離開德·聖梅朗夫人以後,立即上樓去見諾瓦蒂埃。這時,情緒激動的侯爵夫人,終究擋不住過度的疲乏,進入了神經仍未抑製的睡眠狀態。

一張小桌放在她身邊,她伸手就可以拿到放在上麵的一瓶橘子汁和一隻杯子,這種橘子汁是她常喝的飲料。

於是,我們剛才說了,年輕姑娘離開侯爵夫人,上樓進了諾瓦蒂埃的房間。

瓦朗蒂娜上前吻了老人一下,老人用充滿柔情的目光注視著她。在這目光的注視下,年輕姑娘原以為自己已經哭幹了的淚水又奪眶而出。

老人仍然以同樣的目光注視著她。

“是的,是的,”瓦朗蒂娜說,“你是想說我仍然還有一位慈祥的祖父,是嗎?”

老人表示,他想用目光說的正是這句話。

“是啊,幸好我還有你,”瓦朗蒂娜說,“要不然,我該怎麽辦呢,天主嗬?”

這時已是淩晨一點鍾。巴魯瓦自己感到很倦,就提醒大家說,在一個如此悲痛的夜晚過後,大家都該休息了。老人不忍心說,瞧見孫女對他來說就是休息。瓦朗蒂娜由於悲慟和困乏,看上去確實也神情十分沮喪,於是老人讓她快回屋去休息。

第二天早上,瓦朗蒂娜走進外祖母的房間,見她仍躺在**。年邁的侯爵夫人仍沒退燒,而且眼睛裏閃爍著一種淒慘的光亮,仿佛精神上正在遭受強烈刺激的折磨。

“哦!我的天主!外婆,您是更不舒服了嗎?”瓦朗蒂娜看到這種亢奮的症狀,不由得失聲喊道。

“沒什麽,孩子,沒什麽,”德·聖梅朗夫人說,“但我早就在等你,等你差人去把你父親叫來了。”

“我父親?”瓦朗蒂娜不安地問。

“對,我有話要對他說。”

瓦朗蒂娜不敢拂逆外婆的意願,盡管她並不知道其中的緣由。於是稍過片刻,維爾福進屋來了。

“先生,”德·聖梅朗夫人開門見山地說,仿佛她擔心自己的時間就要不夠用了,“您在信上告訴我,已經在給這孩子辦婚事了。”

“是的,夫人,”維爾福回答說,“不光有這個計劃,而且一切都安排妥當了。”

“您的女婿是弗朗茲·德·埃皮奈先生?”

“是的,夫人。”

“他的父親是我們的人,就是在逆賊從厄爾巴島逃回來的前幾天,被人暗殺的德·埃皮奈將軍?”

“正是。”

“跟一個雅各賓派的孫女聯姻,他不反感嗎?”

“國內的動亂早已平息了,母親,”維爾福說,“德·埃皮奈先生在他父親遇刺時,差不多還是個孩子。他對諾瓦蒂埃先生所知甚少,將來跟他見麵,即使不一定愉快,至少也不會很在意的。”

“他跟瓦朗蒂娜般配不般配?”

“各方麵都很般配。”

“這個年輕人……”

“享有很好的名聲。”

“舉止談吐呢?”

“可以說是無可挑剔。”

這段對話進行的過程中,瓦朗蒂娜始終沒作聲。

“嗯!先生,”德·聖梅朗夫人考慮了幾秒鍾以後說,“您得趕緊,因為我已經活不長了。”

“您,夫人!”“您,外婆!”德·維爾福先生和瓦朗蒂娜同時喊道。

“我知道我在說什麽,”侯爵夫人接著說,“所以您得趕緊,這樣才能讓這沒娘的孩子,至少有外婆為她在婚禮上祝福。在我那可憐的蕾內這方麵,她就剩我這一個親人了,而先生您,是早就把蕾內給忘了。”

“喔!夫人,”維爾福說,“您想必是忘了,我總該給這可憐的孩子找個母親呀。”

“繼母算不上母親,先生!不過咱們要說的不是這事兒,而是瓦朗蒂娜。別去打擾死者吧。”

所有這些話,都是毫無停頓一口氣說下來的,語氣異常急促,已經顯露出譫妄發作的某些征兆。

“一切都將按您的意思去辦,夫人,”維爾福說,“何況您的願望跟我是一致的。等德·埃皮奈先生到了巴黎……”

“外婆,”瓦朗蒂娜說,“外公剛死,我重孝在身……難道您願意選這麽個悲傷的時候為我辦婚事嗎?”

“孩子,”她外婆急切地打斷她說,“別管這些陳規俗套,它們隻能阻攔弱者去把握自己的未來。我也是在母親的靈床前結婚的,可我並沒因此招來不幸。”

“還要想想死者吧!夫人。”維爾福接口說。

“還要!老是還要!……我對您說,我就要死了,您明白嗎!好,在臨死前,我要看到我的外孫女婿,我要囑咐他讓我的外孫女兒幸福,我要從他的眼睛裏看出他是不是真會照我的囑咐去做。反正我一定得認識他,”侯爵夫人帶著一種怕人的表情繼續往下說,“一旦將來他沒有做他該做的事,沒有盡他該盡的責任,我就會從墳墓裏出來找到他。”

“夫人,”維爾福說,“您得丟開這些過於激動的念頭,老這麽想下去會發瘋的。人死了,躺進墳墓,就長眠不起了。”

“哦,是呀,外婆,您冷靜些!”瓦朗蒂娜說。

“可我要對您說,先生,事情並不像您想的那樣。昨晚上我睡得非常不安穩,隻覺著恍恍惚惚的,仿佛靈魂已經脫離了軀殼,在四處飄**。我拚命想睜開眼睛,可眼皮還是不由自主地閉了攏來。我知道,我要說的這事,你們是會覺得根本不可能的,尤其是您,先生。嗯!我閉著眼睛,瞧見從通德·維爾福夫人盥洗室的房門角落那兒,一個白色的人影悄沒聲兒地走過來,就站在您現在站的地方。”

瓦朗蒂娜不由得喊出聲來。

“您這是發燒的緣故,夫人。”維爾福說。

“您不信也沒關係,可我知道我說的是實實在在的事情。我瞧見一個白色的人影;而且,仿佛天主生怕我單憑一種感官的感覺還不夠讓自己相信似的,我還聽見了我的杯子挪動的聲音,瞧,瞧,就是放在桌子上的這隻杯子。”

“哦!外婆,您那是做夢呀。”

“不是做夢,我還伸手去拉過鈴,那幽靈看到我伸手過去就走了。這時侍女拿著盞燈進來了。幽靈隻有在該看見它們的人麵前才會顯形:那是我丈夫的亡靈。哦!既然我丈夫的亡靈能來喊我,將來我的亡靈為什麽不能保護我的外孫女呢?我覺得,這層關係還更直接些呢。”

“哦!夫人,”維爾福大為感動地說,“快別去想這些傷心事了。您就和我們一起生活吧,我們會永遠愛您,尊敬您,讓您過幸福的日子,我們會讓您忘記……”

“不!不!這是不可能的!”侯爵夫人說,“德·埃皮奈先生,什麽時候能到?”

“隨時都有可能,我們正在等他呢。”

“那好;等他一到,就來告訴我。咱們得趕緊,咱們得趕緊。還有,給我去請位公證人來,我要把全部財產都轉到瓦朗蒂娜名下。”

“哦!外婆,”瓦朗蒂娜把嘴唇貼住外婆滾燙的前額,喃喃地說,“您這是想讓我折福嗎?天哪!您在發燒。別叫公證人了,該去叫醫生!”

“醫生?”侯爵夫人聳聳肩膀說,“我沒事,就是口渴。”

“您要喝什麽,外婆?”

“跟平時一樣,你知道的,喝橘子汁。杯子就在桌上,給我拿來,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把瓶裏的橘子汁倒在杯子裏,遞給外祖母,可她心裏有些忐忑不安,因為她剛才聽外婆說過,這杯子是那鬼魂碰過的。

侯爵夫人接過杯子一飲而盡。

隨後,她在枕上輾轉反側,不住地說:

“公證人!公證人!”

德·維爾福先生走了。瓦朗蒂娜坐在外祖母床邊。這可憐的孩子看上去自己也需要她給外婆去請的那位醫生診斷一下。她的雙頰紅得像火燒,呼吸短促,脈搏跳得很快,像在發熱。

這是因為,可憐的姑娘心裏在想,一旦馬克西米利安得知德·聖梅朗夫人並不是他的盟友,而且無意間站在了他的對立麵,他會有多麽絕望。

瓦朗蒂娜不止一次想把事情對外祖母和盤托出;要是馬克西米利安·莫雷爾是叫阿爾貝·德·莫爾塞夫或拉烏爾·德·夏托-勒諾的話,她早就毫不猶豫地那樣做了。可是莫雷爾是平民出身,瓦朗蒂娜知道高傲的德·聖梅朗侯爵夫人對不是貴族出身的人都是不屑一顧的。所以,她幾次想吐露心頭的秘密,可話到嘴邊又都縮了回去,她黯然神傷地對自己說,講了也肯定沒用,而一旦父親和繼母知道了這秘密,事情就全完了。

將近兩個小時就這樣過去了。德·聖梅朗夫人睡得很不安穩,始終顯得情緒很激動。這時,仆人通報公證人到了。

雖然通報的聲音壓得很低,但是德·聖梅朗夫人從枕頭上抬起了頭來。

“是公證人?”她說,“讓他進來,讓他進來!”

公證人已經站在門口,這時就走了進來。

“你去吧,瓦朗蒂娜,”德·聖梅朗夫人說,“讓我和這位先生待在這兒。”

“可是,外婆……”

“去吧,去吧。”

年輕姑娘在外婆額頭上吻了一下,用手帕捂著眼睛走出房門。

在門口,她遇到那個貼身男仆,他告訴她說醫生正等在客廳裏。

瓦朗蒂娜快步走下樓去。這位醫生跟瓦朗蒂娜家是世交,同時也是一位當代名醫。他很愛瓦朗蒂娜,當年他是看著她降臨這個人世的。他有一個年齡和德·維爾福小姐相仿的女兒,出生時母親不巧染上了肺病,因此他終生都在不斷地為這女兒擔心。

“哦!”瓦朗蒂娜說,“親愛的德·阿弗裏尼先生,我們等您都等得急死了。不過請先告訴我,瑪德萊娜和安托瓦奈特都好嗎?”

瑪德萊娜是德·阿弗裏尼先生的女兒,安托瓦奈特是他的侄女。

德·阿弗裏尼先生憂鬱地笑了笑。

“安托瓦奈特很好,”他說,“瑪德萊娜也還可以。不過,是您讓人請我來的嗎,親愛的孩子?該不是您父親或德·維爾福夫人病了吧!至於您麽,雖說事情明擺著,心頭的煩惱是誰也沒法排遣的,但除了勸您別左思右想地想得太多以外,我看您並不需要我的什麽幫助吧?”

瓦朗蒂娜的臉紅了起來。德·阿弗裏尼先生的醫道幾乎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他是一位主張治病先治心的醫生。

“不,”她說,“我是為可憐的外婆請您來的。我們遭遇的不幸,想必您已經知道了?”

“我一無所知。”德·阿弗裏尼先生說。

“很不幸,”瓦朗蒂娜強忍住抽噎說,“我外公死了。”

“德·聖梅朗先生?”

“是的。”

“突然死的?”

“突發性中風。”

“中風?”醫生重複說。

“是的。可憐的外婆跟外公從沒分離過,所以外公一死,她就總覺著他在喊她,以為自己也要隨他一起去了。哦!德·阿弗裏尼先生,您給可憐的外婆想想法子吧!”

“她在哪兒?”

“跟公證人一起在臥室裏。”

“諾瓦蒂埃先生呢?”

“還是老樣子,神誌極其清醒,但仍然不能動彈,不能說話。”

“而且仍然那麽愛您,是嗎,親愛的孩子?”

“是的,”瓦朗蒂娜歎了口氣說,“他很愛我。”

“有誰不愛您嗎?”

瓦朗蒂娜淒然一笑。

“您外婆情況怎樣?”

“處於一種很奇特的亢奮狀態,睡得不安穩,很異常。她今天早上硬說睡著時靈魂離開軀體飄**了開去,看見自己這軀體還在睡著:她這是譫妄症。她還說瞧見一個鬼魂走進屋來,而且聽見這個所謂鬼魂碰她的杯子的聲音。”

“這倒很奇怪,”醫生說,“我以前不知道德·聖梅朗夫人會有幻覺。”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她這樣,”瓦朗蒂娜說,“今天早上她真把我嚇了一大跳,我以為她瘋了。我父親,德·阿弗裏尼先生,您當然知道,家父向來是很鎮定持重的,可當時連他也感到驚慌了!”

“我們去看看吧,”德·阿弗裏尼說,“您告訴我的這些情況,我覺得很奇怪。”

公證人下樓來了。仆人來告訴瓦朗蒂娜說,她外祖母現在獨自一人在屋裏。

“您請上去吧。”她對醫生說。

“您呢?”

“哦!我不敢上去,她不許我讓人去請您。還有,正如您說的,我又激動又焦躁,覺得不大舒服,我想到花園裏去走走,定定神。”

醫生握了握瓦朗蒂娜的手,上樓到她外祖母的屋裏去了。與此同時,年輕姑娘走下了台階。

瓦朗蒂娜最喜歡在花園裏的哪個地方散步,是不言而喻的。平時,她總先在繞屋而設的花圃間走上兩三個來回,摘朵玫瑰插在腰間或發際,然後步履匆匆地沿著那條幽徑一直走到長凳邊上,再從那兒走到鐵門跟前。

這一回,瓦朗蒂娜還是照常在花圃間走了兩三個來回,但沒摘花。她心中的哀慟,雖然還沒來得及表現在裝束上,但已使她感到,即便這樸素的裝飾,也是不應該有的。接著,她就沿著那條小徑走去。正走著,忽然聽到好像有個聲音在喚她的名字。她吃驚地停住腳步。

這會兒,那聲音更清晰地傳到了她的耳際。她聽出那是馬克西米利安的聲音。

[1]參見第15章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