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加爾橋客棧

凡是像我一樣在法國南方徒步遊曆過的人,都會看見在貝爾加德和博凱爾之間,也就是從鄉村到城鎮的半路上,靠博凱爾近些,離貝爾加德稍遠些的地方,有一家小客棧,門口懸著一塊鐵皮,風一吹過便會嘎嘎作響,上麵歪歪斜斜地寫著幾個字:加爾橋[1]客棧。沿羅訥河的流向看去,這個小客棧位於大路左邊,背靠著河。客棧的前門向過路人開啟,後門對著一塊園地,朗格多克人管那叫花園,裏麵長著幾棵矮小的橄欖樹,無花果樹的葉叢蒙著塵土,看上去是銀白色的;還種了些蔥蒜辣椒。角落裏,一棵高大的五針鬆,猶如被遺忘的哨兵,憂鬱地伸出彎彎曲曲的枝丫,頂端扇形的葉蓋,則被三十攝氏度的陽光曬得快枯裂了。

這些大大小小的樹木,都被西北風刮得彎下了腰——須知普羅旺斯有三害,其一就是來自地中海的幹寒的西北風,另外兩害,讀者也許還有所不知,那就是迪朗斯河和議會。

周圍的平地,宛如一個積滿塵土的大湖,東一處西一處,稀稀落落長著幾莖小麥,想必是當地好奇心未泯的農藝家撒下的種,麥芒為蟬提供了棲身之處,尖利單調的蟬鳴聲追逐著迷路來到這荒僻角落的旅人。

這七八年來,經營小客棧的是一對中年男女,他們有個小女傭叫特麗奈特,還有個照看馬廄的小男仆,名叫帕科。打從博凱爾鎮和埃格莫爾特之間開通運河,貨船和馬拉駁船替代了載貨馬車和驛車之後,有這麽兩個小家夥打雜,人手已經可以說綽綽有餘了。

這條運河,仿佛偏偏要和倒黴的客棧老板過不去似的,就在向它輸水的羅訥河和被它扼殺生機的大路中間流過,離小客棧僅百步之遙。

關於這家客棧,我們剛剛作過簡短的介紹,話雖不多,可句句是實情。客棧老板的年紀麽,四十出頭,四十五不到,瘦高個兒,粗骨骼,眼睛深陷而有神,鷹鉤鼻,牙齒白得像食肉動物,總之,是個地道的南方人。雖說上了點年紀,頭發卻像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變白,和滿臉的絡腮胡子一樣濃密而卷曲,隻稀稀落落雜有幾莖白發。膚色天生就黑,加上這可憐蟲成天站在門口,盼著有旅客徒步或乘馬車來投宿,所以黝黑的底色上又覆上了一層茶褐色。盼望多半是落空的;頂不住毒日頭的曝曬,他隻能在頭上紮一塊紅頭帕,弄得有點像西班牙的趕騾人。說起來,他還是我們的老相識:此人正是加斯帕爾·卡德魯斯。

那婆娘卻是個臉色蒼白、羸弱多病的女人。她出生在阿爾勒地區,當姑娘時的名字叫瑪德萊娜·拉黛爾,原本也有幾分阿爾勒女人的姿色。但由於患著埃格莫爾特塘地和卡馬格沼澤地常見的流行病,長年低燒不退,姿色也就大大減退了。她幾乎終日坐在樓上的房間裏瑟瑟發抖,不是埋在安樂椅裏,就是靠在**。做丈夫的整日價守在客棧門口往外張望,他情願這麽守望,因為和老婆待在一起,那婆娘就嘮叨個沒完,抱怨自己命不好,到頭來,他總是用這樣一句挺有哲理的話來堵住她的嘴:

“別說了,卡爾貢特娘們!這是老天爺的安排。”

叫她這個綽號有個原因,瑪德萊娜·拉黛爾是位於薩隆鎮和朗貝斯克鎮之間的卡爾貢特村人。而且當地人的習慣就是叫綽號而不叫姓名。再說也難怪卡德魯斯叫她娘們,就他這種粗俗的談吐而言,瑪德萊娜的名字未免太雅了些。

這位客棧老板話倒是說得挺豁達,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可是讀者千萬別以為,被可惡的博凱爾運河逼到如此地步,他真的就這麽若無其事,整天聽老婆喋喋不休、沒完沒了地埋怨,他真的就那麽無動於衷。他雖說生活節儉,不抱奢望,但骨子裏是南方人,場麵上極講究麵子。所以,當初生意興隆的時候,每逢火印節或塔拉斯各龍節[2],他總要帶著他那卡爾貢特娘們參加。他身穿南方男人的漂亮衣服,既像加泰羅尼亞人,又像安達盧西亞人,卡爾貢特娘們身穿阿爾勒迷人的裙子,其款式看上去借鑒了希臘和阿拉伯的服飾。然而這幾年來,表鏈、項圈、彩色腰帶、繡花胸帶、絲絨背心、花邊長襪、條紋鞋罩、帶銀搭扣的鞋子,都漸漸不見了。加斯帕爾·卡德魯斯無法再像過去一樣炫耀自己的風采,於是便同妻子一起,在那些世俗浮華的場景中銷聲匿跡了。每當他待在寒酸的客棧裏,遠遠聽見歡樂的喧鬧聲飄到耳邊時,他簡直是心如刀絞。他守著這個店,固然是要靠它賺錢謀生,可也是因為,他除了這兒已經沒別的地方好躲了。

且說那天上午,卡德魯斯跟往常一樣,兀立在客棧門口,憂鬱的目光從母雞啄食的空地,移到向南北兩個方向延伸的、空****的大路來回張望。突然,屋裏傳來妻子的尖叫聲,他不得不暫時離開一下門口的崗位。他嘴裏咕噥著回進客棧,爬上二樓——大門卻依然敞開著,仿佛是提醒客人路過時別忘了光顧。

卡德魯斯進屋的當口,那條他極目張望的大路還如同南方的沙漠一樣空曠寂寥;白色的大路夾在兩行枝葉稀疏的樹木之間,無窮無盡地向前延伸。我們當然明白,但凡一個旅人有可能安排一天的行程,他就決不會選這個時刻到這個可怕的撒哈拉大沙漠來受這份罪。

可話雖這麽說,巧事還是有啦。倘若卡德魯斯在那崗位上再多待一會兒,他就會看見遠處從貝爾加德方向,隱隱約約有個人騎著馬款款而來,那種悠然自得的神態,表明騎手和坐騎之間關係非常融洽。馬是騸過的,四條腿協調而歡快地一路小跑;騎馬的人是位教士,雖然烈日當空,驕陽似火,他仍身穿黑色教士服,頭戴三角帽。他和他的馬穩穩當當地向前而來。

到了客店門口,人和馬同時停了下來,但很難看出是馬帶住了人,還是人帶住了馬。隻見騎馬人跳下馬,牽著韁繩,把它係在隻連著一個鉸鏈的破百葉窗的鉤釘上。然後,教士用紅棉紗手帕擦著額上不停地冒出來的汗水,回到客店門前,用手杖包鐵的一端敲了三下門。

一條大黑狗應聲豎起身,齜出尖利的白牙,吠叫著躥上前去,這種敵對的表示,說明它很少與生客打交道。

立時,店裏貼牆的木樓梯上響起沉重的腳步聲,這家可憐的客店的主人彎著身子倒退著走下樓梯,來到教士站立的門前。

“來了來了!”卡德魯斯連聲說,這會兒有人來他感到挺驚訝,“別叫,馬戈丹!請別害怕,先生,這狗光叫不咬人。您是要喝口酒吧?天太熱啦……哦!對不起。”卡德魯斯看清了他迎接的是一位有身份的過路人,頓了頓說,“恕我眼拙,沒看清自己有幸接待的是誰。您想要點什麽,神甫先生?我聽候吩咐。”

教士以奇特的目光注視對方兩三秒鍾之久,似乎想讓店主人也集中精神好好地看看自己。但看到對方隻是由於沒有聽到回話而感到驚訝,臉上別無表情,教士認為不必再讓他驚訝下去了,於是便帶著濃重的意大利口音問道:

“您就是卡德魯斯先生?”

“是的,先生,”店主人說,聽到這句問話,他越發驚訝了,“在下加斯帕爾·卡德魯斯,願為您效勞。”

“加斯帕爾·卡德魯斯……姓和名都對。從前您住在梅朗巷,是嗎?五層?”

“一點不錯。”

“您在那兒當裁縫?”

“對,但生意不好。馬賽這鬼天氣太熱了,我看哪,到頭來隻怕大家都要一絲不掛呢。喔,說到天熱,您不想喝點什麽解解渴嗎,神甫先生?”

“想啊,請把您最好的葡萄酒拿一瓶給我,然後咱們接著往下談。”

“好嘞,神甫先生。”卡德魯斯說。

卡德魯斯還藏著最後幾瓶卡奧爾[3]葡萄酒。他不想錯過這個機會,趕忙掀起旁邊翻板活門鑽下地窖。底樓的這間屋兼做大廳和廚房,下麵就是地窖。

五分鍾後,他鑽出地窖,看見教士胳膊支在桌子上坐著,那條狗馬戈丹似乎明白這個陌生人和其他人不一樣,看來會在這兒吃點什麽,已經和他和睦相處,把禿毛的頸脖伸在他的腿上,用倦怠的眼神望著他。

“您是單身嗎?”教士見店主人在他麵前放上一瓶酒、一隻酒杯,開口問道。

“喔!主啊!是的,單身,差不多就是單身,神甫先生,因為我雖說有個老婆,但她什麽也幫不了我。這個可憐的卡爾貢特娘們,是個病秧子。”

“噢!您結婚了!”教士頗有幾分興趣地說,同時向四下裏掃了一眼,仿佛要估量一下這些簡陋的家具能值幾個錢。

“我並不富有,這您也看到了吧,神甫先生?”卡德魯斯歎了口氣說,“有什麽辦法呢?如今這世道,光做個好人可是發不了財的。”

教士銳利的目光盯在他的臉上。

“是的,先生,我可確實是個好人哪,”店主經受住了教士的逼視,一隻手放在胸前,連連點頭說,“這年頭可不是誰都能這樣說的。”

“如果確實是這樣,就再好不過了,”教士說,“我相信好人一定會有好報,壞人遲早會遭報應。”

“您當然這麽說啦,神甫先生;以您的身份,當然該這麽說。”卡德魯斯滿臉苦澀地說,“可人家信不信您的話,就是另一碼事嘍。”

“您這麽說就錯了,先生,”教士說,“也許再過一會兒您就會看到,我的話是可以當場兌現的。”

“您說什麽?”卡德魯斯驚訝地問。

“我想說,我首先得確認您就是我要找的人。”

“您要我怎麽證明呢?”

“在一八一四年,或者一八一五年那會兒,您認識一個叫唐戴斯的水手嗎?”

“唐戴斯!……您問我認不認識可憐的埃德蒙?當然認識!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卡德魯斯臉漲得通紅地大聲嚷嚷,教士定睛望著他,明亮而堅定的目光仿佛要把他整個兒看個透。

“嗯,我想他是叫埃德蒙吧。”

“埃德蒙,那還有錯?就像我叫加斯帕爾·卡德魯斯,絕對錯不了。可憐的埃德蒙,他到底怎麽樣了,先生?”卡德魯斯繼續問下說,“您認識他?他還活著?他獲得自由了?他快活嗎?”

“他坐牢時著名慈善家埃德姆死了。他比土倫拖著鐵鐐的苦役犯還要絕望,還要悲慘嗬。”

卡德魯斯的臉由紅轉白。他掉轉身子;教士看見他用紅頭帕的一角在擦眼淚。

“可憐的小夥子!”卡德魯斯嘟嘟噥噥地說,“這不,我剛才沒說錯吧,神甫先生。仁慈的天主隻對壞人仁慈哪。唷!”卡德魯斯用南方人有聲有色的語調繼續說,“世道愈來愈壞嘍,老天爺啊,你就幹脆打兩天霹靂,噴一個鍾頭天火,來個一了百了吧!”

“看上去,您是真心喜歡這個小夥子?”教士問。

“對,我喜歡他,”卡德魯斯說,“雖說我有一陣子嫉妒過他的幸福,可是後來,我以卡德魯斯的名譽向您發誓,我對他的不幸遭遇同情極了。”

出現了片刻的靜默;但教士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店主人臉上的表情。

“這個可憐的小夥子,您認識他?”卡德魯斯問。

“他臨終時,是我給他做臨終聖事的。”教士說。

“他是生什麽病死的?”卡德魯斯聲音哽咽地問。

“一個三十歲的人死在監獄裏,不是被折磨死的,還會怎麽樣呢?”

卡德魯斯擦了擦額頭的汗珠。

“這件事,奇怪就奇怪在,”教士接著說,“唐戴斯臨終時吻著基督的腳,對我發誓說,他不知道自己坐牢的真正原因。”

“沒錯,沒錯,”卡德魯斯喃喃地說,“他不可能知道。神甫先生,他不可能知道。可憐的小夥子,他沒撒謊。”

“他始終不明白為什麽會遭到這樣的不幸,所以他委托我為他弄清事情的真相,恢複被玷汙的名譽。”

教士的目光凝定在卡德魯斯的臉上,看著這張臉上顯出幾近悲傷的神色。

“一位有錢的英國人,”教士接著說,“是他的患難之交,在第二次王朝複辟時期出了獄。這個英國人有一顆很值錢的鑽石。他在獄中生病,唐戴斯像兄弟一樣照料過他。他臨出獄時,就把這顆鑽石留給了唐戴斯,作為對他的回報。唐戴斯知道獄卒拿了鑽石照樣可能再出賣他,所以沒有拿鑽石去向獄卒行賄,十分珍惜地藏在身邊,準備出獄後用。他知道,一旦出獄,隻要賣掉這顆鑽石就不愁吃穿了。”

“照您這麽說,”卡德魯斯眼睛發紅地問道,“這顆鑽石非常值錢囉?”

“凡事都是相對而言,”教士說,“對埃德蒙來說,確實非常貴重。這顆鑽石估計值五萬法郎。”

“五萬法郎!”卡德魯斯說,“那它該像核桃一樣大囉?”

“那倒不見得,”教士說,“您不妨自己看一下,我帶在身上呢。”

卡德魯斯急切的目光,似乎要在教士身上立時搜出這顆鑽石。

教士從衣袋裏掏出一隻黑皮麵的小盒子,打開。鑲在一枚做工精湛的戒指上的鑽石射出耀眼的光芒,卡德魯斯頓時感到一陣眼花繚亂。

“這東西值五萬法郎?”

“還不算托座,它本身也很值錢。”教士說。

他關上首飾盒,放回口袋裏。但那顆鑽石仍然在卡德魯斯的腦海中熠熠生輝。

“那您是怎麽得到這顆鑽石的呢,神甫先生?”卡德魯斯問道,“埃德蒙指定您做遺產繼承人了?”

“沒有,但他指定了我做遺囑執行人,‘我有三個好朋友,還有個未婚妻,’他對我說,‘我相信,這四個人一定會為我感到悲傷的。其中一個好朋友名叫卡德魯斯。’”

卡德魯斯渾身一顫。

“‘另一個,’”教士接著說,似乎沒有覺察到卡德魯斯的情緒變化,“‘另一個名叫唐格拉爾。第三個,雖說是我的情敵,但也是我的好朋友。’”

卡德魯斯臉上露出狠毒的笑容,做了個手勢想打住教士的話頭。

“等一下,”教士說,“請讓我把話說完。您有什麽事,待會兒再說。‘另一個,雖說是我的情敵,但也是我的好朋友,他名叫費爾南。我的未婚妻,名叫……’他未婚妻的名字,我一下子想不起來了。”教士說。

“梅塞苔絲。”卡德魯斯說。

“對!是這名字,”教士說著,輕輕歎了口氣,“梅塞苔絲。”

“您怎麽啦?”卡德魯斯問。

“給我拿一瓶水來。”教士說。

卡德魯斯趕緊去拿水。

教士倒了一杯水,喝了幾口。

“我們說到哪兒了?”他把杯子放在桌上問道。

“未婚妻名叫梅塞苔絲。”

“是的,沒錯。‘您到馬賽去……’這又是唐戴斯在說話,您明白嗎?”

“明白。”

“您把這顆鑽石賣了,把錢分成五份,平均分給他們。在這個世界上,隻有他們才愛我!’”

“為什麽分五份?”卡德魯斯說,“您隻說了四個人的名字。”

“因為我聽人說,第五個已經死了……這第五個是唐戴斯的父親。”

“唉!是啊,”卡德魯斯一時間百感交集,異常激動地說,“唉!是啊,可憐的人哪,他死嘍。”

“這事我是在馬賽聽說的,”教士竭力顯得無動於衷地說,“但他死了很久了,所以我沒有打聽到詳情……關於老人臨終的情形,您知道嗎?”

“哎!”卡德魯斯說道,“誰能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呢?……我和老爹是近鄰……唉,主啊!兒子失蹤不到一年,可憐的老人就死嘍!”

“得什麽病死的?”

“醫生說他得了……好像是腸胃炎吧。但認識他的人都說他是傷心而死……我差不多是親眼看他咽氣的,依我說啊,他是……”

卡德魯斯不說下去了。

“是什麽?”教士急切地問。

“唉!是餓死的!”

“餓死?”教士從長凳上跳起來,大聲說道,“餓死!最下賤的畜生也不該餓死啊!在街上遊**的野狗,也會碰上好心人給它扔一塊麵包哪。一個人,一個基督徒,在那麽多自稱也是基督徒的人中間,居然會餓死!不可能!哦!這不可能!”

“信不信由你。”卡德魯斯說。

“這你就錯了,”樓梯口傳來一個聲音,“這關你什麽事?”

兩人回過頭去,從樓梯木欄杆的空隙裏,看到那個病容滿麵的卡爾貢特娘們。她方才就拖著病懨懨的身子從房間裏出來,坐在最高一級樓梯上,把頭枕在膝蓋上,聽他倆的談話。

“又關你什麽事啊,娘們?”卡德魯斯說,“這位先生在打聽消息,我出於禮貌也得告訴他唄。”

“可是出於謹慎,你該拒絕回答。你怎麽知道人家安的是什麽心,傻瓜?”

“是好心,夫人,這我可以向您保證,”教士說,“您丈夫什麽也不用害怕,隻要照實回答就行。”

“什麽也不用害怕?可不是,一開頭總是許願許得挺漂亮,接下來就說放心啊,什麽也不用害怕啊。臨了一拍屁股走人,說過的話根本不算數。得,等到哪天早上,這些可憐蟲大難臨頭,還不明白是怎麽惹的禍呢。”

“請放心,好太太,我向您保證,我決不會給你們惹禍。”

卡爾貢特娘們咕噥了幾句別人聽不清的話,剛才抬起的頭又垂到了膝蓋上,渾身仍然發燒得直打戰。她由著丈夫去說,憑她占著的這個位置,她一句話也不會漏聽的。

這當兒,教士喝了幾口水,恢複了平靜。

“難道,”他接著說,“難道眼看著不幸的老人餓死,就沒人管他嗎?”

“啊!先生,”卡德魯斯說,“那個加泰羅尼亞姑娘梅塞苔絲,還有那位莫雷爾先生,可都沒有拋棄他。但是,可憐的老人非常厭惡費爾南,”卡德魯斯帶著嘲諷的笑容說,“就是唐戴斯對您說是他朋友的那位唄。”

“難道他不是朋友?”教士問。

“加斯帕爾!加斯帕爾!”那女人在樓梯上輕聲說道,“你說話心裏可得有點數。”

卡德魯斯不耐煩地揮揮手,不去理睬打斷他話頭的女人。

“一個人想把別人的妻子占為己有,還能算這個人的朋友嗎?”他對著教士說,“唐戴斯有一顆金子般的心,把這些人都當作朋友……可憐的埃德蒙!……其實他什麽都不知道也好。否則,他臨終前就不那麽容易原諒他們嘍……反正,”卡德魯斯接著說,他的語言有時頗有幾分粗糲的詩意,“我怕活人的仇恨,但更怕死人的詛咒。”

“傻瓜!”卡爾貢特娘們說。

“您知道費爾南是怎麽害唐戴斯的嗎?”教士問。

“我想我知道。”

“那您說吧。”

“加斯帕爾,你愛怎麽做就怎麽做,你是一家之主嘛,”那女人說,“不過,你要是還聽我的,就什麽也別說。”

“這次,我想你說得對,娘們。”卡德魯斯說。

“怎麽,您不願意說?”教士問。

“何苦呢!”卡德魯斯說,“假如小夥子還活著,他來找我,想弄明白誰是他的朋友,誰是他的仇人,那我倒不妨告訴他。可您剛才說了,他已經死了,既不會恨,也不能報仇了。這事兒呀,就此別提了吧。”

“難道您要眼看我把一份該給忠實朋友的酬報,交給您所說的無恥的假朋友嗎?”教士說。

“可也是,您說得沒錯,”卡德魯斯說,“再說,可憐的埃德蒙的這點遺贈,現在對他們又算得什麽呢?大海裏的一滴水!”

“你倒不想想,這些人動一動手指頭,就能把你摁扁嘍。”那女人說。

“哦!這些人這麽有財有勢?”

“看來,他們的情況,您並不了解囉?”

“不了解,請講給我聽聽。”

卡德魯斯看上去轉了一下念頭。

“算了吧,這事說起來,話可就太長嘍。”他說。

“說不說隨您,朋友,”教士說話的口氣似乎很無所謂,“我尊重您處世的謹慎態度。再說,您這麽做,也表明了您確實心地很善良。不說就不說了吧。我的責任是什麽?無非是履行一個簡單的手續而已。把這鑽石賣掉就行了。”

說著,他從袋裏掏出首飾盒打開,鑽石的光芒照得卡德魯斯眼睛發花。

“你來看哪,娘們!”他扯開粗啞的嗓門喊道。

“鑽石!”卡爾貢特娘們說著,站起身來,一步一頓地走下樓來,“這顆鑽石是怎麽回事?”

“你沒聽見嗎,娘們?”卡德魯斯說,“這顆鑽石是埃德蒙留給我們的。先是他父親,然後是他的三個朋友費爾南、唐格拉爾和我,當然還有未婚妻梅塞苔絲。鑽石值五萬法郎呢。”

“嗬!真漂亮!”她說。

“照這麽說,這筆錢有五分之一歸我?”卡德魯斯問教士。

“沒錯,”教士回答說,“另外唐戴斯父親的那一份,我想也給你們四個人平分。”

“幹嗎是我們四個人?”卡爾貢特娘們問道。

“因為你們是埃德蒙的四個朋友。”

“背信棄義的人可算不得朋友!”女人低聲說。

“就是,就是,”卡德魯斯說,“我說了嘛,有人背信棄義,說不定還犯下過罪孽呢,現在反而要獎賞他,這簡直是傷天害理、褻瀆神明嘛。”

“是您要這樣嘛,”教士靜靜地說,一麵把鑽石放回長袍的衣袋裏,“現在把埃德蒙幾個朋友的地址給我,讓我來完成他最後的意願吧。”

汗珠沿著卡德魯斯的額頭往下淌。他瞧見教士起身朝門口走去,像是去看了一眼拴著的馬,又回了進來。

卡德魯斯和那娘們意味深長地互相望了一眼。

“這鑽石早晚得全歸我倆。”卡德魯斯說。

“能到手嗎?”女人問。

“一個教士,我還對付得了。”

“你怎麽想就怎麽做吧,”女人說,“我可不想摻和在裏麵。”

說完,她又抖抖瑟瑟地爬上樓。天氣這麽熱,可她的牙齒仍在格格打戰。

走到最後一級梯級,她停下了。

“你再想想,加斯帕爾!”她說。

“我拿定主意了。”卡德魯斯說。

卡爾貢特娘們歎了口氣,回進她的房間。在樓下聽得見她踩著樓板,走過去重重地坐在安樂椅上。

“您拿定什麽主意了?”教士問。

“把事情全告訴您。”卡德魯斯說。

“我說嘛,是該這麽做。”教士說,“您真要不想說,我也不會硬要您說。不過,您說了,我就可以按照委托人的意願分配他的遺產,那當然更好嘍。”

“我也希望如此。”卡德魯斯說,貪婪的欲望猶如悶著的火,把他的雙頰燒紅了。

“那就請說吧。”教士說。

“等一下。”卡德魯斯說,“待會兒說到節骨眼上,要是有人進來打斷我們,那就太掃興啦。再說,也沒必要讓人家知道您來過這裏。”

他走去把客店的門關上。為了萬無一失,他還插上了平時夜間才上的門閂。

趁這工夫,教士選了一個位置,好讓自己聽得更自在一些。他坐在一個背光的角落,讓燈光完全照在對方的臉上。他身子前傾,雙手交叉,或者不如說絞在一起,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架勢。

卡德魯斯拉過一張板凳,在他對麵坐下。

“你可記住,我什麽也沒讓你幹哦!”卡爾貢特娘們抖抖瑟瑟地大聲喊道,她仿佛能穿透樓板看見樓下的情形似的。

“行了,行了,”卡德魯斯說,“這事你就別管了,有事我來擔待。”

於是,他開始講了起來。

[1]加爾橋:法國南方朗格多克地區加爾河上的引水渠,著名的古羅馬工程,分上下三層橋拱,總高47米。當時用於向尼姆城輸水。

[2]火印節和塔拉斯各龍節,都是普羅旺斯地區的傳統宗教節日。

[3]卡奧爾:法國南部南比利牛斯大區洛特省省會,盛產紅葡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