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高天無雲,幾隻飛鳥振翅遠去,餘下的淒婉鳴啼經久不息,一陣風帶著夏末的氣息緩緩而起,混雜著陽光暖中帶涼的滋味。
龐統微微仰起頭,天空飛鳥的痕跡已是淡了,一行輕煙由東向西飄過,流散在無邊無際的浩瀚蒼穹。
他不知所謂地歎了口氣,緩緩地解下腰間的衰絰,呆呆地挽了又挽,待挽成了一團,卻揉在手裏,也忘記要收起來。
坐下的馬兒走得很慢,打蔫般沒精打采,忽而被道旁的青草吸引,刨了蹄子去啃草,主人也並不阻止,甚至根本不知道坐騎停了蹄子。
一隻蒼鷹嘶鳴著飛過蒼天,碩大的翅膀在青天上劃過蒼勁的弧線,那睥睨天下的縱情翱翔讓龐統心中一顫,他忽地想起一句話:“大丈夫當雄飛,安能雌伏!”
真想與這蒼鷹同飛,在那廣闊無垠的天地之間,舒其翼,鳴其啼,乘風扶搖九萬裏,哪懼風雨肆虐,何畏閃電霹靂,那才是此生極大快慰!
可是,這宏大的願望不過是水中月影,他就是一隻折斷了翅膀的麻雀,跳不過三寸,飛不起半尺,拖著沉重的身軀在泥淖裏無望地掙紮。
半生零落,少年意氣原來隻是癡人說夢,空背了一個鳳雛的雅號,卻隻是虛名。
他不禁悲酸地歎道,龐士元啊龐士元,難道你這一生便將寂寂無聞,終老林泉了嗎?半生辛勤,負笈求學,皓首窮經,原為經世濟用,青史留名,未想時運蹇險,可歎你空負經綸,到底付諸東流了。
仿佛有人在很遠的地方叫他,他連回頭的力氣也沒有,也許是吹過耳際的一陣風吧,這偌大的江東,誰會認得他?
“士元!”呼喊聲更近了,還夾著急促的馬蹄聲。
果然有人呼喚自己,龐統一勒韁繩,扭轉身子隻一望,來的竟然是魯肅。
“士元走得好急,”魯肅趕馬行來,抹了一把熱汗,“也不待我與你餞行,幸而趕上,不然魯肅自責終生!”
龐統見魯肅送行,又驚奇又感動,在馬上拱手道:“有勞子敬情誼,統一身孑然,不想勞煩太過,因而不辭而別,卻讓子敬勞碌,統好不歉疚!”
魯肅沉沉一歎:“士元勿要有疚,若認真計較起來,肅卻是慚愧得很!士元不辭辛苦,護送公瑾靈柩來京,肅本承望能舉薦士元用事東吳,不料……”
他沉鬱地搖了搖頭,話沒說完,可龐統卻不需要了,他知道那後麵的話是不料孫權不識龐統才幹,嫌他清高不通人情,草草問得幾句話,便打發了事。等魯肅再次上諫推薦,孫權卻以周瑜新喪,哀心難已,不便見新人推諉過去,把個龐統生生晾在一邊。
他無所謂地一笑:“子敬何必自責,不得將軍賞識,是統機幹有闕,不當大事,將軍不用自有他的道理!”
龐統越是詆毀自己,魯肅越是愧疚:“士元大才,我東吳不能用你,是大遺憾!”他說得痛心疾首,神情甚是惋惜。
真是個諄諄君子!龐統暗自讚許。想到自己初事周瑜,短短旬月,才幹未展,周瑜竟然病死,他一路護送靈柩入京,本希望得到孫權賞識,奈何孫權棄他如敝帚,那江東臣僚除了與他閑暇品藻人物,好奇於他的名氣,拿他當個解悶的俳優,竟沒一個能舉才於君前,他的一顆心早就涼透了,待周瑜喪事完畢,便離了京城。可誰曾想到還有一個魯肅對他念念不忘,不僅數次進言孫權辟他用事,如今還奔來給他送行,怎不讓他冷了的心生出暖意。
“士元以後有何打算?”魯肅關心地問。
龐統長籲一聲,澀澀地一笑:“天南海北,任意逍遙!”
魯肅不禁傷感:“士元腹有機樞,怎可放浪於四海,豈非摧毀胸中大丘壑,有負茂才!”
“無妨無妨,天大地大,總有我龐統的容身之處!”龐統放聲大笑,笑聲卻不見歡喜,連綴起的都是悲辛。
魯肅諄誠地說:“士元若信得過魯肅,肅有一言相勸,願士元斟酌!”
“子敬何必客氣,有話盡管說!”龐統肆意地揚揚馬鞭。
魯肅和容地說:“我主不用士元,是江東損失,肅也無可奈何。然士元曠代奇才,不為所用,是世之不幸。肅卻有一處容身地欲薦於士元,不知士元肯否?”
“是哪裏?”
魯肅抬起手,向著西方一指:“荊州!”
龐統一愣,慢慢地領悟出了魯肅話裏的意思,他小心問道:“子敬是說左將軍劉備?”
魯肅點頭微笑:“正是!左將軍寬厚仁義,豪氣幹雲,卑身愛才,有情有義,士元可試往一應!”
“去荊州……”龐統猶豫著。
“士元舊友諸葛孔明也在左將軍處,你們一為龍,一為鳳,龍鳳同事一主,豈不是大美事!”魯肅耐心地勸道。
龐統拽著韁繩,許久地沉默了,寥廓長空上陣陣鷹啼響徹雲霄,暖風送來四野的馥鬱芬芳,良久,一聲長歎,誠懇地說:“謝謝子敬建言!”
魯肅見他動了心,從懷裏掏出一封信:“此是肅寫給左將軍的舉薦書,士元到了公安可將此書上複左將軍!”
龐統沒有接信,臉上揚起了自傲的笑:“多謝子敬美意,然統既求主用事,當以自身本事得主賞識,若用他人舉薦,卻是行苞苴獲恩悻,統誠難順意!”
魯肅知他素性驕傲,也不勉強:“如此,士元即去公安便是,若有難處,可去尋臥龍,他為你舊友,一定鼎力襄助!”
龐統搖頭大笑:“諸葛亮?不不,龐統與他不是一路人,我不會求他!”他放掉韁繩,合拳恭敬一拜:“子敬君子,龐統佩服!”
兩人在馬上惜別,龐統心有所往,不由得精神煥發,揚鞭趕馬,向著西麵疾馳而去。魯肅立馬不動,目送著黃塵中漸漸遠去的背影,半愁苦半欣慰地歎了口氣。
紛紛煙靄似女子拋飛的水袖,漸遠漸長,竟沒有了盡頭。劉備便以為自己踩在女人的襟袖上,每行一步,都受著女人柔腸的牽絆,這沒讓他沉溺,反讓他生出不耐煩的厭心。
孫夫人正在庭中舞劍,劍光倏爾閃逝,仿佛億萬隻螢火蟲騰空翻轉,周圍一群侍女既皆行武裝扮,手按佩劍,一派藏不住的英姿颯爽。
劍走偏鋒,敲得滿耳風聲嗡嗡,空中劃過無數道淩厲的弧線,縱橫交錯,如織鐵網。那劍鋒忽而直指蒼穹,忽而橫掃千軍,忽而劈裂山河,忽而如疾風驟雨,忽而如雷奔電馳,著實眼花繚亂。
劉備以為來錯了地方,這不是濃情蜜意的夫妻家園,而是操練士兵的演兵場,這一群持攜刀兵的女人也不是他的妻子和侍婢,而是整裝待發的赳赳武士。他常年在刀光劍影的血肉戰場上滾爬,回到自己的家仍要經曆又一番的刀槍洗禮,這讓他有無家可歸的惶惑感。
孫夫人早就看見劉備來了,她偏不肯停下來,那劍反而舞動得越發得勁,劍鋒更快更犀利,腳底下著力一磨,劍鋒刺開一捧撲麵的流風,徑直向劉備刺來。
劉備嚇得向旁邊一閃,劍尖擦著他的臉別了過去,一縷頭發甩出來,削鐵如泥的寶劍輕輕一刮拉,頭發應鋒而落,飄著**著,在半空中彎成了一個嘲笑。
劉備心裏的火騰地冒起來,在咽喉處難受地貓著。孫夫人卻收住劍,因瞧他狼狽避劍,笑得前仰後合:“蠢,枉你還身經百戰,竟避不開我的劍鋒!”
火像幹柴澆上了熱油,頓時燎原,劉備怒吼一聲:“別鬧了!”
孫夫人的笑聲仿佛被巨石攔阻的水流,戛然在半空中懸吊,一絲餘味在唇邊尷尬地飄著,她也不樂意了:“凶什麽,剛來就不給好臉色!”
劉備不搭理她,硬憋著火氣,四周看了看:“阿鬥呢?”
“保姆帶出去玩。”孫夫人轉著劍柄,語氣滿不在乎。
劉備更氣了:“去哪裏了?”
“不知。”孫夫人還在玩劍。
劉備的火氣再也壓不住了,責備如爆竹似的炸將開來:“你是阿鬥的母親,該時刻照看,怎麽由著保姆任意帶走。我如今問你,你卻一概不知,你怎麽做的母親!”
孫夫人瞠大雙目:“你發火作甚,保姆抱了阿鬥去周邊走走,又不是被拐走,亦不是拿去殺了剮了,你卻衝我發火,怪哉!”
倘若孫夫人服個軟,也許劉備倒也罷了,偏她說出的話太紮耳朵,劉備別的字眼兒沒聽仔細,隻聽見“殺”和“剮”,那本已大得不可收拾的火氣更是爆炸起來。他暴躁地怒道:“說的什麽混賬話,隻當阿鬥不是你親生,便生出險惡心,好個毒蠍婦人!”
孫夫人的底線也被觸傷了,她頂著劉備的狂怒,頂嘴道:“誰說混賬話呢?自己個拎不清便賴我身上,你還敢罵我,也不知誰混賬誰無恥,自我嫁給你,你對我有過好臉色嗎?我如今給你養兒子,你未嚐感激,反而妄加揣度,任行栽汙。劉將軍真是有仁有義,不愧是天下聞名的大英雄大豪傑,真會欺負女人!我告訴你,我是你劉備明媒正娶的妻子,不是你劉家的保姆婢女藏獲童仆!可別逼急了我,大家撕破臉!”
孫夫人的伶牙俐齒,劉備早有領教,若論舌上功夫,他哪裏是孫夫人的對手?方一交鋒,便矮縮了氣焰,心裏橫著怒氣,卻說不出也罵不過,咬牙切齒地說:“撕破臉是嗎,你不就仗著你兄長的勢,別欺人太甚!”
孫夫人挑起了眼:“怎麽著,劉將軍後悔娶我了?”
劉備滿腦袋的理智都被怒火燒幹了,想也不想地衝口而出:“對!”
孫夫人瞧著劉備那滿臉的刁蠻和絕情,看著自己的眼神仿佛是看見一個結了千年宿怨的仇人,心中又是怒又是悲,竟是渾身顫抖,那滿腔之火如何能捺得下去,她猛地舉起劍,大喊道:“我宰了你!”
劉備眼見惹急了孫夫人,他深知孫夫人是說到做到的狠性子,慌得拔腿就跑,一眾侍女慌忙圍攏過來,拉的拉手,攔的攔腰,死命地把孫夫人手中的劍攥下來。
劉備已飛出了院門,跑出去很遠,還能聽見孫夫人歇斯底裏的咒罵聲。府裏的仆從與辦事的僚屬聽見吵鬧聲,從房柱後、牆垣邊探出腦袋,看見提著袍角飛跑的主公,又想笑又不敢笑,隻得把笑聲死憋在喉嚨裏,鼴鼠似的縮回了土裏。
孫夫人的罵聲漸漸不聞,劉備抹著一頭的冷汗,氣惱裏夾著丟人的尷尬。他如今好歹也是堂堂荊州牧,坐鎮一方的諸侯,戰場上奮勇爭先,生死麵前也不改色,卻被一個女人逼到難堪的窘境,自己委屈不說,還受著旁人的指摘,成了活生生的笑柄。
真真悲哀極了。劉備恨著自己的怯懦,也恨著世事的荒唐,他想起麋夫人、甘夫人,那是多麽好的兩個女人啊,偏偏上天要把她們奪走,奪去他溫暖的家庭生活,那麽一點兒溫暖,便似茫茫黑夜裏唯一的火光,竟也不給他留下。
他對孫夫人的畏懼裏,一多半卻是對東吳的忌憚。他如今雖然是荊州牧,卻隻擁有一半荊州,北有曹操,東有孫權,處處受掣肘,處處有暗箭,便是這一半兒荊州,也有岌岌可危的不安全感。
什麽時候才能理直氣壯地宣告天下,我不受你們的掣肘,我可以自己為自己做主,用我的劍為我奪得土地和人民,用我的姓名在膏腴之土烙下剔不掉的印記。
劉備寡淡地思想著,腳步放得很慢,卻看見迎麵行來一人,原來是劉封。
“父親!”劉封老遠便喊道。
劉備的神思還在腦門頂上飛**,虛晃著聲音說:“呃,你怎麽來了?”
劉封擦了一把下巴,年輕的臉膛盛滿了紅光:“兒子上午打獵,獵得幾隻麋與雉,給父親送來!”他指著後麵,一個隨從扛著一隻大袋,裏邊鼓鼓囊囊,邊角撐得很開。
劉備漸漸清醒了,他笑了笑:“費心了。”他伸手輕輕挽住劉封,“我們這次從東吳手中討得江陵,我想讓你去守江陵,你意下如何?”
劉封興奮起來:“求之不得!”他轉了個心思:“不知父親是讓我獨個屯守,還是與人一起?”
“與你二叔一起。”
劉封放光的臉像被烏雲遮了,頃刻便是陰霾滿天。他扭捏了一下,卻不能說自己不願和關羽相處:“我怕自己年輕,才幹微薄,幹不好。”
劉備察言觀色:“怎麽,你不樂意與二叔相處嗎?”
劉封癟起了臉,劉備一笑,勸道:“你二叔心直口快,堂堂君子也,他平日對你嚴厲,也是為你好,你休要存了芥蒂心,都是一家人,和睦融融,方能興大事。”
兩人一麵說話,一麵走到正堂前,卻見一個侍從抬著一具大木匣站在門口,臉上的表情很為難,像是抱著一顆頭顱,不知埋去哪裏。
“這是什麽?”劉備問。
侍從道:“北邊送來的,說是送給軍師。軍師如今去了江陵,小的不知如何處置。”
“送給誰?”劉備沒聽清。
“送給軍師。”
劉備愕然,他盯著那大匣子:“誰送來的……曹操嗎?”
侍從抱住匣子,把一封信挪在麵上:“這是曹操給軍師的手書。”
劉備呆了半晌,木木地說:“哦,先擱我這裏,我轉交。”
侍從答應著,將木匣抬進屋裏,劉備像是魂被那匣子勾住了,也跟著走了進去。
劉封好奇地四麵打量木匣:“這裏邊是什麽物事?”他搬了一搬,壓得手肘微微一墜:“真沉!”
他把那封信拿起來,翻了翻:“父親,書裏會說什麽?”
劉備忽地壓住他的手,將那封信壓在了匣麵上:“不能看!”
劉封怏怏地縮回手,嘀咕道:“為甚不能看,若是曹操有甚陰謀詭計,豈不能提早防備?”
劉備正色道:“若是看了此書,這不是提防曹操,而是提防軍師!”
劉封一時無言,眼波像惉懘的泥水,緩緩地轉動著:“父親,你是仁善之心,可世上之人,叵測反複者多,忠貞仁信者少,你就不擔心、不懷疑?徒以己心忖度,倘因一時慈軟,為己惹來禍事,所行仁義豈非害己之端?”
劉備聽得懂劉封的勸誡深意,他仍固執地把信按在匣麵,手指頭也不抬一下,仰麵一歎:“誰都可以不信,不能不信孔明。”
劉封無計可施了,劉備是一座堅固的長城,他用盡力氣也挖不開一個缺角,即便是挖到四麵搖晃,那長城卻永遠不倒。
“主公!”外間有人叫他。
劉備撫著木匣道:“何事?”
“有位姓龐的先生求見!”
“龐先生?”劉備一凝,“他叫什麽?”
“他說是叫龐統!”
龐統?劉備驀然一怔,難道是鳳雛,他微一凝思,高聲道:“請他進來!”
劉封疑惑道:“龐統?莫非是鳳雛?”
劉備開懷地說:“若當真是鳳雛,天助我也!”他像是等不及了,站起來搓了搓手,又興奮地來回走了幾步。
劉封冒出一句話:“兒子聽說……”他像是嗓子被掐住了,後麵的聲音全掉進肚子裏。
“聽說什麽?”劉備是捕風的耳朵,早聽出劉封藏了要緊話。
劉封喬裝出不知情狀的模樣:“我也隻是聽說,當日東吳假途滅虢之計,便是龐統為周公瑾出的主意,這個人還真是刁鑽得很呢!”
劉備興奮的腳步像被颶風阻斷了,喜悅的臉色慢慢開出一朵蔭翳。
劉封似乎覺得自己話多,訕笑道:“各為其主而已,父親不需掛懷……既是有客來訪,兒子先告退了!”他行了一禮,匆匆地去了。
劉備緩緩地坐了下去,一隻手下意識地搭在木匣上,心情在一坐之間,也沉到了無底洞裏,那剛剛燃起的愛才火花熄滅了,滿腦子充滿著孫夫人的怒吼、曹操送給諸葛亮的未名禮物,還有前兩個月焦躁不安的不眠夜,煩躁像潮水似的在心裏橫衝直闖,整個腹腔冒著酸澀的水,汩汩地衝到了太陽穴,他覺得頭皮在一陣陣發麻。
聽得門響,劉備抬起頭,一個灰色的影子漸漸走近,逆著光,暫時看不清楚他的模樣,劉備挪了一個位置,目光剛好從陽光的縫隙裏打在那人臉上。
是一張清瘦的臉,眼睛明亮深邃,輪廓間永遠流溢著冷傲的光,仿佛這天地萬物、紅塵千般都是他眼裏不值看顧的塵埃。
龐統在廳上很隨意地一拜,神態頗有幾分恃才傲物的不羈。
第一印象實在糟糕,龐統那睥睨天下的神情仿佛不是來求拜主人,而是來要債。
“先生可是鳳雛否?”劉備穩住情緒。
“正是!”龐統驕傲地說。
“久仰!”劉備拱手,他雖不悅龐統倨傲,但想到他畢竟盛名在外,仍持著一分禮貌,“不知先生遠來公安,可有何指教?”
龐統高擎起一顆頭:“聞說將軍納才,特來應賢!”
劉備很不喜歡他這自以為是的姿勢,可到底龐統名氣大,耐了性子說:“鳳雛真心應賢才,是劉備榮幸,不知鳳雛有何高見!”
龐統慢慢踱了一步:“不敢稱高見,但能助將軍成就大業!”他毫不謙虛地說。
劉備問:“如何成大業?可為劉備謀劃一二?”
“臥龍諸葛亮能為將軍規謀方略,統也能擘畫周全,安定天下大策,凡孔明未說之處,將軍可問,統可一一作答!”龐統自信地說。
龐統這傲慢的神情仿佛討厭的沙粒,激在劉備本不平順的心上,磕出無數不堪入目的小坑。他用力摁著木匣,目光從龐統的下巴往上挪了一點兒,卻對上那一雙盛滿了睥睨天下人的眼睛,恍惚竟以為自己看見了孫夫人那蠻橫的臉,乍又想起龐統曾為周瑜定下假途滅虢的歹毒之計,逼得他幾乎失去荊州,又聽他提及諸葛亮,種種惱人心腸一起攪合起來。
“鳳雛與孔明是舊友?”劉備的語氣陰沉了下去,變了臉色故意一問。
“孔明在隆中時,統曾與他一同求學,有些微薄情分。”龐統淡淡地說,也不提他與諸葛亮有姻親關係。
劉備晃了他一眼,那張清瘦的臉越發令人厭煩,不禁想趕快打發走了:“先生大才,屈尊事劉備,劉備莫大快慰,備如今屬僚眾多,暫無他閑職安置先生!”他試探地斂出了笑:“不知先生可願往就耒陽,為備治理一縣,若理縣有方,備則可據功擢拔,若是貿然起用,怕舊僚生忌,豈不有負先生投誠之心?”
龐統驚詫,劉備含笑溫存,語帶寬慰,可他聽得出也看得出劉備的厭棄,莫非自己做錯了或者說錯了什麽,竟自處處碰壁,他連安天下的大策還來不及說出口,劉備就把他隨意丟棄。
“先生可願?”劉備笑著追問了一句。
真想一口回絕,哪怕一輩子窮困山野,也受不得這侮辱,龐統的一張臉漲紅了,顫顫地便要開口,那拒絕的聲音還沒送出,忽然,一個念頭劃入心裏。
好吧,我就去給你劉備當縣令,我堂堂鳳雛被你劉備遣去理縣,我要讓天下人都認清你的假仁假義,什麽廣納賢才,真心求才,全是哄騙人的把戲!
龐統打定主意,揚聲道:“願往!”
“好!”劉備拊掌,一迭聲地讓書佐備辦官身,領龐統去耒陽上任。
龐統毫不推辭,搖擺著大模大樣地走了出去,臉上還流溢出驕傲放浪的笑容,仿佛得勝還朝的將軍。
龐統剛走,劉備忽然就後悔了,冰涼涼的懊惱像沒有預兆的一陣風,從劉備的脊梁骨鑽進去,穿透他的五髒六腑。
他並非沒有容人之量,龐統為周瑜謀下威逼荊州的險計,無非是各為其主,若是換作從前,他也許揮揮手便抹去了。可今天像是中了邪,也許是日子不好,什麽亂七八糟的事情全擠著湊上臉來,攪得他的心緒亂了。他也不合追出去把龐統拉回來,隻能在心底埋怨自己可笑可悲,不禁長歎一聲。
諸葛亮從江陵回來了,因路上被雜事耽擱了,到公安時已是晚上。鵝毛似的月亮在天上懶洋洋地飄著,幾縷碎雲在星河裏**漾,撥開了幾許閃光的漣漪,夜風糅著陣陣暗香,像一件熏了很久的錦衣,輕輕地披在行人肩上,一路走一路灑下不爭豔的芬芳。
因晚了,諸葛亮沒有去見劉備,他徑直回了家,屋裏亮著燈,柔軟的光芒像等待的一刹凝眸,讓歸家的心溫暖起來。
他剛一推門,便看見黃月英倚在床邊,手裏掂掇著一個木偶,她看著諸葛亮,悄悄笑了一聲。
諸葛亮輕輕走進來:“這麽說,你知道我回來?”
黃月英回頭看了看熟睡中的諸葛果,孩子沉酣在甜美的夢裏,不知父親已歸家。她這才轉過臉來,小聲道:“你猜一猜我知道不知道?”
諸葛亮默默地凝了她一眼,忽而歎息:“我知道了,你每夜皆在等我。”
黃月英臉紅了,她用木偶擋住臉:“每回皆被你猜中,真沒意思!”
諸葛亮握著她的手放下來,對她柔情地一笑,給了她一個輕暖的擁抱,手心微微一梗,那是木偶,他問道:“這是給果兒做的嗎?”
黃月英撥弄著木偶的手腳:“像你嗎?”
諸葛亮拿過木偶看了看,那木偶刻得極靈動飛揚,毛發纖微,輪廓細膩,一隻手還握著一把羽扇,他笑了一下:“像。”
黃月英舉著木偶,輕輕貼著他的臉,仿佛在比照相似度:“有它,我與果兒日日見著,也不孤單了。”
沒有溫馨,反而是辛酸,諸葛亮捋了捋妻子的頭發,無限的憐和無限的愛淹沒了他剛毅的意誌。
黃月英靠著他微微地笑,她忽地踅過身子:“險些忘了,早起主公送來一件物事。”她站起身,從床腳捧出一隻大木匣,匣子很沉,她咬著牙放在床頭的案上,又摸出一封信:“這兒還有一份書。”
諸葛亮愕然,他接過信翻了翻,信沒有拆過,封泥完好無損,像緊合的兩片嘴唇。他摳掉封泥,去掉檢片,卻見那信上寫的是:“諸葛孔明見啟:今奉雞舌香五斤,以表微意。操手泐。”
是曹操的手書!
他越發疑惑了,又去把那木匣打開,果見裏中裝著滿滿的雞舌香,嫩白的香片個挨著個,淡淡的香味霎時彌漫了整個房間。
“是雞舌香!我聽說一斤市值千錢,好昂貴的禮!”黃月英驚奇地說。
諸葛亮輕輕拈起一片雞舌香,放在掌心慢慢地摩挲:“主公送此禮來時,還說了什麽?”
黃月英回憶著:“什麽也沒說。”
諸葛亮靜靜地沉思著,他把信揣入袖中,再把木匣輕輕合上蓋:“我出去一趟,你別等我了,先睡吧。”
“這麽晚了,你去哪兒?”黃月英不放心地說。
諸葛亮寬慰道:“放心,我去主公那兒。”
黃月英望了望窗外的天色:“天已晚了,主公隻怕已經歇下了。”
諸葛亮用力抱起木匣,熒熒燈光映著他水晶般透亮的眼睛:“不,他一定在等我。”他再不多言,推門而去。
這一路並不遠,待得到了荊州牧府門,他請司閽進去通報,劉備果然沒有睡,才打了個轉背,便喚他進去。
諸葛亮走到正堂,劉備正坐在屋子裏看書,案上的燈台跳著晃動的火焰,在黑夜裏掏出一個光明的角。他從書冊後抬起眼睛,看見諸葛亮抱著木匣進來,沒有露出絲毫驚異。他像是篤定了諸葛亮的到來,也不送出一句疑問,隻是放下書,對諸葛亮微笑:“孔明回來了。”
諸葛亮把木匣放下,先行了一禮,取出別在腰帶裏的白羽扇,輕輕扇了扇,額上的熱汗才慢慢幹了。
他從袖中掏出曹操的信,向前邁出去幾步,一直呈到劉備麵前:“主公,這是曹操給亮的手書,請主公過目。”
劉備推開他的手:“我不看。”
諸葛亮還是把信放在劉備麵前的書案上,劉備看了他一眼,忽地拿起信,在燭火上一燎,那信上的字瞬間被火焰燒灼,他一鬆手,燃著火的竹簡掉下去,吱吱地冒出青煙。
諸葛亮驚住了,燃燒的竹簡一片片凋零,在眼底萎靡成一團吐黑氣的飛塵。
劉備認真地說:“曹操送禮給你,無非有二,一為聊表敬意,孔明為天下奇才,曹操有心結交,乃雄主愛才之心,並不為過;二為測度劉備度量,看你我君臣會否因此而生隔閡,倘若離間成功,曹操坐收漁利!”
他凝視著怔住的諸葛亮:“孔明熟讀史書,該知道戰國範雎。範雎為魏人,家貧無以自資,乃事魏中大夫須賈。範雎有大才,齊襄王聞而心生結交之意,使人賜範雎金十斤及牛酒,範雎辭謝而不敢受,奈何為須賈所疑,怒而以為範雎持魏國陰事交通齊國,遂告之魏相魏齊,魏齊怒甚,使舍人笞擊範雎,置於廁中溺之。千秋以下,世人皆恨須賈、魏齊多疑,歎息範雎受謗,可劉備不是須賈、魏齊,孔明不是範雎,曹操更做不了離間的齊襄王!”
諸葛亮默默地聽著,他拜了下去:“多謝主公不疑!”
劉備離席而起,雙手扶起了他:“孔明何故言謝,君臣同心謀事,同德謀政,同情謀功,若上下相疑,是為自潰也!”他幽然一歎:“不瞞孔明,我也曾輾轉反思,然終以為孔明之忠千古無兩,我若心存疑慮,他人謗語便會乘虛而入。蕭何為高祖開基立下不世功勞,耿耿忠心可昭日月,仍不免有分謗自穢之舉,可知忠臣難做,全在君主一念之間。”
他振振道:“人之立功者,皆期於成全。身與名俱全者,上也。名可法而身死者,其次也。名在戮辱而身全者,下也。”他揚起了手,宣示決心似的劈下來:“今日吾與孔明定盟,君臣魚水,永不負君!備定使孔明身與名俱全!”
諸葛亮驀地淚水湧出:“主公肝膽之語,亮聞之悚然動容,焉能不竭忠盡力,繼之以死!”
劉備似也有些激動,他緊緊地拉住諸葛亮的雙手,用力一握,把那不可更改的知遇承諾也凝在這一握中。他轉臉看見那木匣,笑道:“曹丞相贈禮,孔明還是帶回去吧。”
諸葛亮微笑:“無妨,曹丞相欲為亮分謗,莫若將此禮大家分之,亮明日分派禮物,各家皆送一份,獨樂樂莫若眾樂樂!”
劉備大笑:“好,好,曹丞相大胸襟大包容,當能讚此眾樂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