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一場小雨,直到天亮才停了。微晴的天空放出了白晃晃的陽光,地上積的潦水還未幹,亮晶晶地照見匆匆行走的人影。

諸葛亮抱著一紮簿書,穿過一樹又一樹花木,風沙沙吹動,葉麵蓄積的雨水滴答掉落,沾著他的純白衣衫,隨著行走,雨滴從肩上飛起,淚水般四散分離。

“先生,當心!”修遠緊緊跟隨,不時提醒諸葛亮注意地麵的積水。

諸葛亮卻走得很快,一直走到門口,手未叩門,已看見黃月英抱著諸葛果站在門廊下,一麵逗引女兒一麵觀覽垂在天邊的雨後彩虹。

黃月英見諸葛亮來了,握著諸葛果的手招了招:“果兒瞧瞧,這是誰來了?”

諸葛果向諸葛亮伸出手:“阿父,抱抱!”

諸葛亮笑起來,把簿書交給修遠,將諸葛果抱了過來,親著她的小手:“果兒,果兒,又是一個月沒見,想父親沒有?”

諸葛果抓著父親的白羽扇,捏著扇柄,啪啪地打在諸葛亮的肩膀上:“阿父不想果兒,果兒不想阿父。”

諸葛亮登時大笑:“臭丫頭,敢與父親講條件!”他擰了一把諸葛果水嘟嘟的臉蛋:“好,阿父想果兒,果兒該想阿父了吧。”

“嗯!”諸葛果快活地答應了一聲,抱住父親的脖子,賞給父親一個甜甜的吻。

“阿父,”諸葛果嘟嘟囔囔著,“阿鬥,阿鬥呢?”

“阿鬥在他母親那兒。”諸葛亮捏著她的小手,“果兒想見阿鬥嗎?”

諸葛果把腦袋晃了晃:“想,想。”

諸葛亮回身對黃月英道:“你若得了閑,可帶果兒去拜訪主母,不好失了禮數。”

黃月英道:“還用你說嗎,我早去拜訪過了,隻是,”她微微皺了眉頭,為難地說:“這位新主母,真怪。”

孫夫人自隨劉備來到荊州,荊州僚屬便在私下議論,說她跋扈不通人情。那次劉備和臣僚舉會商談大事,她中道裏著人喚劉備回去,劉備自然是不肯,她便不依不饒,連遣人來喊了七八遭,劉備當時臉色就黑了,聽說回去後,夫妻大吵了一架,劉備當晚沒回家,去張飛家裏留宿了一夜。劉備與孫夫人不睦實已是公開的秘密,夫妻倆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吵急了吵凶了,還要動手,孫夫人豈是弱質女流,與男子真刀真槍地對決,也不會輸了陣仗。府上童仆私下紛傳小話,有回主公臉上掛花,他自稱是不小心磕在門框上,其實是遭孫夫人一拳命中。

僚屬們不敢過問主公家事,但孫夫人的強悍卻是有目共睹,她以江東金貴千金自居,以為自己是下嫁劉備。不知當初是誰給她吹過耳旁風,她認為劉備是落魄無歸時投靠江東的帝胄破落戶,靠著江東的施舍,賺得立足之地。丈夫既如此不堪,自然更瞧不上丈夫的手下,嫌他們是窮酸土包子,一群跟著主子向我江東討飯吃的乞兒,素日對荊州僚屬愛搭不理。屬下女眷好心拜謁主母,她要麽不見,要麽見了馬著一張臉,或者自顧自擊劍練武,唬得人家從此不敢登門。劉備因此責她無禮,她仿佛是為了與丈夫作對,將無禮進行到底,平時待僚屬們冷若冰霜,大節上也不派發賞賜,一句溫存問候更沒有。便為這種種跋扈行為,眾人不免惦記起以前的主母。

其實,以往麋夫人、甘夫人在時也不覺得有多好,如今來了一個凶悍的孫夫人,卻都懷念其甘麋二位夫人的種種好處,當真是失去了才知道那不在了的珍貴。

這些事諸葛亮也多少知道一些,可他從不拿主君隱私當談資,叮嚀道:“這是私下的話,出去萬萬不可說。”

黃月英微微一笑:“我知道,我不是嚼舌根的閑婦人,你放心就是。”

諸葛亮點點頭,也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便在廊下一麵逗女兒,一麵和黃月英閑話。

“軍師!”庭院裏有人呼他。

他抬頭,是劉備身邊的侍從。“什麽事?”

“主公請軍師速去!”

諸葛亮知道是有大事,他將諸葛果抱給黃月英,便隨那侍從拐出門,一徑裏走到荊州牧府上。

此時議事的正堂內,已來了數位荊州僚屬,卻都正襟危坐,陸續還有人進來,各自尋了席位落座,偶爾小心地交頭接耳片刻,也不高聲喧嘩。這番與會的肅嚴和昔日那任意嘈雜的混亂大相徑庭,自諸葛亮頒布十二教令,數年以來,劉備帳下群僚從起初的反抗和不習慣,直到如今的風紀肅然。

“主公到!”門口的鈴下高聲道。

眾人起身參禮,劉備點著頭,走到南麵主席坐下,才剛落座,便開口道:“有戰況,東吳要越過荊州,攻打益州,而今戰船已開至夏口,北岸江陵守軍也在集結,東吳來書,讓我們讓開道路!”

底下響起了低低的嘩然,前幾日荊州風聞東吳欲遣兵攻克益州,還道是謠傳,孰料今日舉會,竟然拋出這麽一段燃著火的幹木柴,著實讓人驚駭不已。

張飛最是忍不住的急脾氣,當即道:“這分明是假途滅虢,不能放他們過去!”

眾人皆紛紛附議,其實當劉備說出此事,假途滅虢這個詞閃電般飛過眾人心裏,東吳若向西進益州,必然會途經劉備管控的荊州疆域,滅蜀非強兵不能,一旦大量戰船聚集在荊州管轄的長江水麵,萬一東吳揮師南下,荊南四郡岌岌可危。

“這是誰出的餿主意,剜人腹心,好不歹毒!”簡雍啐了一口。雖然教令嚴禁與會不得非禮,他卻仍是一副我行無素的率性模樣,端坐時膝蓋也晃晃悠悠。

孫乾道:“定是周公瑾,他想撕開荊州髒腑,趁機獲利。”他思索著對劉備道:“主公,便是撕破臉,也不能放東吳入蜀!”

劉備沉沉地歎了口氣:“諸君皆知東吳是為假途滅虢,我又何嚐不知。隻是他們的理由擺得充分,說是曹操對益州早有覬覦之心,一朝略定,荊州憂矣,莫若我們自家規圖益州,有益州做輔,可抵禦曹操,還讓我荊州為東吳西進先驅,言辭精美,居心卻極險惡,奈何!”

張飛的火躥上了腦門:“為他東吳做先驅?呸!大哥,你便答應他們,讓開一條道,我率軍隨他們入蜀,路上把他們的腦袋一顆顆斬了!”

劉備斥道:“意氣用事!”

“主公,”主簿殷觀清聲道,他是長容臉的君子,說起話來,麵上的表情都往下走,統統聚集在下巴上,“絕不可為吳先驅,若進未能克蜀,退又為東吳所乘,即前後相違,大事去矣。”

劉備頷首:“是此理,可該如何應對呢?”

殷觀顯出成竹之色:“觀以為可讚其伐蜀之策,但可答複其新據諸郡,未可興動。我屯守要隘不動,東吳必不敢越我而獨取蜀,他們雖有假途滅虢之圖,若途不得借,則滅虢之圖不得成也!”

劉備在心下掂掇著,他其實已認可了殷觀的諫議,卻像是為了找到支撐理由的依靠,下意識地去看諸葛亮。

諸葛亮讚賞地說:“孔林此議甚好,主公可納之。”他輕輕地搖著白羽扇,話鋒微微轉變:“不過,亮在思謀,江東忽有西進之圖,意欲何為?”

這個問題其實也是劉備心中的疑惑,但他當務之急是要應對東吳借道入蜀,此時急務暫得解決,質疑便跳了出來。

諸葛亮垂下羽扇:“江東欲西進以取益州,也當知我不肯讓道,如此大張旗鼓興兵伐國又能得到什麽好處,亮所思者,是為此事發生的時機蹊蹺,正值主公向孫權討要江陵之際,江東卻突然興兵,這二者之間會不會有什麽關聯?”

劉備像從大霧中撥出了一輪太陽,他幾乎是脫口而出:“阻我討要江陵。”

諸葛亮蹙著眉點了點頭:“江東興兵,欲穿我腹心而過,我若應允其伐蜀之謀,則將為其先驅。強兵在外,荊南四郡空懸,江東可趁此席卷南下;我若不應允,江東與我刀兵對峙,唯有求和,求和平事需各自讓步,我則不能再要江陵,此為第一層意圖;第二層,此為江東暗示,西入益州,北進襄陽皆當自江陵開拔,如此要隘,不可脫然轉手;第三層,”他微微停頓,“是為捋龍鱗,探探我們能忍到何等限度,摸出青紅皂白來,為日後謀算!”

劉備登時咬牙道:“好個歹毒之計!”

諸葛亮歎息一聲:“好深的謀算,適才憲和質問誰人出計,亮也很想知道是誰,此人一策而藏三謀,猶如花中開花,非絕世楨幹不能謀此計!”

劉備道:“既是知道江東機心,目下該如何化險為夷?”

諸葛亮不緊不慢地說:“便依孔林之策,虛以應諾,而實則防備,主公寬心,不過一二月,東吳會主動退兵。”他露出一絲冷峻的笑:“曹操正在揚州集結,欲再出巢湖,待得北方戰事驟起,著急的是東吳,不是我們。”

風卷起兩片槐樹葉,仿佛兩聲口哨,隨風飄飄****,帶著低沉的歎息聲在空中劃過迂回的弧線。周瑜呆呆地瞧著兩片落葉翻飛如蝶,驀地,像被厲鬼噬了魂,渾身打了個寒戰,冷汗從鬢角滲出來,暈眩感像沙包砸在頭頂上。

他從江陵一路疾行回京城,走到夏口便覺得身體不適,起初以為是傷風,並沒在意,孰料越發地體乏力弱,時不時冒冷汗,便是把自己裹在厚重的棉褥裏,那汗也像湧泉般汩汩地流淌,每晚總要發燒,額頭燙得連他自己也覺得可怕。他心裏有些發慌,胡亂抓了藥來吃,卻不見絲毫起色,他又怕耽誤正事,硬生生地挨著撐到了京城。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把那遮蔽視線的蔭翳撥開了,裝成沒事人一般,靠著一股倔強之氣撐住軟塌的腰板,進屋時看見孫權的腦袋像是水裏倒映的一顆雨花石,有些淡淡的暈染影,他用一隻手輕輕拍了拍脊梁骨,把力氣拍了出來。

“主君!”

孫權倦怠地答應了一聲。他像是多日不眠,眼袋深得像掛在眼瞼下的兩囊黑沙,藏不住的憔悴從額頭流到下頜。

“曹操陳兵揚州,欲再出巢湖。”這是他見到周瑜的第一句話。

周瑜並不驚異,合肥—巢湖一線為東吳和曹操勢在必得的爭地,曹操滅東吳之心無日不有,東吳欲北入合肥挺近中原之心也不曾消亡。這兩年來,不是曹操來,便是東吳往。

“主君勿憂,兵來將擋,曹操欲從巢湖入江,我們屯守要隘,他未必討得著好處。”

“曹軍南來,氣勢洶洶,我們或者該全力應對,公瑾以為呢?”孫權試探著說。

周瑜還在籌劃如何抗曹,沒聽出孫權的深意:“是該全力應對,然也不必擔憂,巢湖至長江一線為丘陵水網,路途竭蹶,輜重難運。我江東堅壁清野,堅守而不戰,時日長久,曹操當會北退。”

孫權見周瑜沒明白他的意思,他覺得總掖著很累,坦白道:“公瑾,有曹操壓境,西邊那塊兒是不是該撤回來了?”

周瑜瞬間清醒過來,這是要把率水兵進逼劉備的奮威將軍孫瑜撤回來。自從東吳向荊州提出越境奪益州之意,劉備自然是不肯,手書給孫權表示抗議,甚至稱道若東吳奪益州,他則披發入山野。當此之時,兩邊陳兵江麵,劍拔弩張,互不相讓,誰都知道,最先讓步的一方便是這場角逐的輸家,隻看誰咬得最死,堅持得最久。

因此聽孫權這一說,顯然是想讓步,頗讓周瑜不解。他遲遲疑疑地說:“主君是說調回派往荊州的水軍?”

到底是明白了,孫權鬆了口氣,卻反問道:“公瑾以為不可嗎?”

周瑜不想妥協:“瑜以為對付曹操自有餘力,不需要調回奮威將軍,奮威控扼長江要道,鎖死劉備北出西進之路,使他不得覬覦江陵,如此關頭,似不可撤回水軍。”

孫權按捺性子說:“可北麵曹操壓境,我們卻與盟友爭鋒相對,此不是給曹操以可乘之機?”

周瑜耐心地說:“我江東北出長江要隘,一為襄陽—江陵一線,一為合肥—巢湖一線,東西兩線皆不可丟。如今爭東線而棄西線,得不償失。”

“為小爭而失盟友,公瑾以為能償所失?”孫權的語氣強硬了。

周瑜噤了一下,他望了一眼孫權沉甸甸的臉色,一股寒氣撲了過來。他到底是孫權麾下臣僚,即便他周公瑾名聞天下,連曹操也為之忌憚,可在孫權麵前,他隻是一個俯首聽命的臣仆,他越是固執己見越是在威脅君主的權威。他把語氣放得輕柔了:“主君若以為不妥當,不知該當如何?”

孫權揮揮手,不容置疑地說:“把仲異調回來吧。”

其實周瑜很想爭辯,他費了偌大的力氣才把劉備逼到今天進退維穀的困境,再拖得一些時日,待得劉備撐持不下去,江陵將會永在江東掌握。可孫權不同於孫策,對孫策,若有異議,他可以據理力爭,也不擔心孫策會因此生忌,他和孫策是可剖肝膽的刎頸之交,彼此互為知己,默契深厚。但麵對孫權,周瑜卻退縮了。孫策是開創基業的亂世雄主,孫權卻是坐擁巍巍宮殿的帝王。帝王之心,是森寒的井,沒人知道井裏埋著什麽。

“是。”周瑜說,那字音順著咽喉滑下去,在心上敲出一個流血的洞。

孫權心中放下了一塊大石,語氣也輕鬆起來,又露出那慣常的莫測微笑:“公瑾一路辛苦了,先去歇息吧。”

周瑜行禮告辭,他走了兩步,忽然停住:“主君,江陵重地,望主君慎重守之。”

孫權微愕,他從喉嚨口拔出一聲似是而非的答應,再想說點什麽時,周瑜已走了出去。門半開著,周瑜的一抹衣角飄了過去,像一縷失了依傍的遊魂。

馬良本來想叩門,卻停住了,脈脈如水流的琴聲從房中傳出來,曲聲裏含著綿綿的哀思,那像是一場匆匆的相逢,匆匆的訣別,年華在東風中已悄然轉換,故人卻在等待中蒼白了華發。

嘣!似乎是琴弦斷了,未完的餘音顫抖著久久不息,而後是一聲幽幽的歎息。

馬良竟覺得愁腸百結,難以消解,他緩緩地平息著心境,輕輕叩門,裏邊應了一聲,他方才輕輕步入房中。

“孔明兄,”馬良把懷裏的簿書放在書案上,“我聽說周瑜在巴丘病故了。”

諸葛亮清朗的麵上顯出戚戚之色:“我也剛剛知道,他從京城返回江陵,途經巴丘竟一病不起,方三日就救不活了。”

“真突然呢,”馬良歎息,“到底是什麽病?”

諸葛亮拈起斷開的琴弦,輕輕捋著續起來:“季常可知曹操兵敗赤壁,除了周郎智略深遠,還因為士卒染病,士氣低落。”

馬良坐下去,埋著頭想了一會兒,忽地像是警覺般小聲呼道:“周公瑾莫不是染了瘟病?”

諸葛亮撥了撥已續好的琴弦,也不說是不是:“天妒英才,公瑾方才三十六歲,大好年華,可歎可惜可痛!”

馬良見諸葛亮頗有憐惜之情:“孔明兄,周公瑾亡故,於江東是損失,於我們卻是少了一個對手,孔明兄何故怏怏不樂?”

諸葛亮撫著琴長久無聲,他忽地一歎:“知音難求。”他一撥琴弦,一聲悲愴之音從指尖顫顫地吐出,淚水般四散分離。

馬良懂了,他默默地整理著文書,輕聲道:“周公瑾亡故,也不知誰會替代他督守江陵。”

諸葛亮篤定地說:“不用猜,一定是魯子敬。”

馬良驀然喜悅:“那江陵豈不能為我所有!”

諸葛亮慢慢地綻放出很淺的微笑,他把古琴挪了挪,取過羽扇輕輕一晃:“江陵遲早會為我所有,隻是,我此時卻在想一個人。”

“誰?”

“龐士元!”

馬良將手中的文書一擱,他忽然想起諸葛亮曾經說過要和周瑜賭命,這一場沒有正麵交鋒的博局,諸葛亮在不動聲色中大獲全勝,他對諸葛亮油然而起膜拜之情。

“士元兄會來公安嗎?”馬良不甚確定。

白羽扇仿佛飄落的鳳翎,停在諸葛亮的胸口久久不動,他許久不言,透亮的眼睛裏有看不穿的情緒在緩緩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