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正嬌好,光芒是透明的,在陽光的照耀下,萬事萬物都變得清澈起來,仿佛浸在無邊的清水裏,洗淨了塵垢。

徐庶一步邁進院門,一聲怒吼霎時擦過耳際。

“什麽鳥人,走就走吧,誰稀罕,我這就去打爆他的頭!”張飛的雷鳴嗓子震得天旋地轉。

“張將軍息怒!”孫乾在一旁勸道。他是個忠厚長者,多年跟隨劉備身邊,從不離棄,很得關張賞識,因此關張火氣暴躁,素愛惹事,他總能居中斡旋打圓場,這兩人偶爾也能聽上一聽。

徐庶走得近了,張飛的狂怒聲音更大了,關羽竟也插嘴進來怒罵:“欺人太甚!眼皮安在天上呢,狗屁不懂的窮儒!”

真是兄弟同心,其利斷人頭!

徐庶舉頭一望,麵前一座飛簷涼亭,兩株柳樹一左一右,樹蔭剛好落在亭中,關、張正跳著腳大罵不迭,孫乾陀螺似的勸了這個勸那個,劉備倚亭而坐,臉色甚是難看。

“主公!”徐庶清聲道。

劉備抬頭,臉上稍稍有了笑容:“元直!”

徐庶踏上涼亭,瞧見關、張氣得滿臉通紅:“出什麽事了?”

孫乾抹了一頭一臉的汗,“是元直來了,”他無奈地歎了口氣,“便是兩個月前來新野投於主公門下的武先生,如今定要離去,我苦勸不留,沒奈何便來稟明主公,不想讓二位將軍生氣!”

徐庶一蹙:“為何要走?主公待他不薄啊!”

“他說主公窮困,偏居新野,不成氣候,每月給的俸廩,還不夠他酤酒……”後麵的話不能說了,孫乾住了口。

張飛一口唾沫吐出去:“鳥人!什麽東西,當初又不是我們求他來,是他自己巴結來投靠,如今又嫌我們窮困,不成氣候。反複小人!”

“這口氣怎麽憋屈得下!”關羽一拳打在涼亭的柱子上,嘭!震得梁上的灰塵墜落。

劉備惆悵地一歎:“怨不得人家,隻怪我們無能,偏於逼仄窮巷,無兵無地無財,怎不讓才幹外流,人心離散?”

張飛叫道:“大哥,你就是好心,像這等貪財薄禮的小人,不要也罷,讓他滾吧!”

劉備默然良久,苦笑一聲,對孫乾道:“公祐,煩你備一份厚禮贈於武先生,轉告他,劉備困窘,無能養才,武先生才俊英傑,自當高就,從此別過,願他珍重!”

“備厚禮!”張飛暴跳如雷,“像這等小人,一頓拳腳打走便是,還要備禮,大哥,你瘋了不成?”

劉備肅了顏色:“人家來新野投奔我們,也是瞧得起我劉備,如今要走,應具禮相送,賢才擇主而侍,何必強求,如你這般,豈不寒了天下賢才的心!”

“大哥!”張飛不能信服,嚷嚷著仍要去打爆那人的頭。

“好,好,好!”徐庶放聲大讚。

張飛一呆,銅鈴般的眼睛瞪著徐庶:“好什麽?”

徐庶慢悠悠地說:“昔日燕昭王為求賢理國而求教於郭隗,郭隗告訴燕昭王:古代有個國君欲買千裏馬,便使涓人購之,哪知涓人花五百金買回來一堆馬骨頭,國君很是生氣,要重重處罰涓人,涓人卻道,既然國君肯花五百金買千裏馬的骨頭,天下皆知國君真心求馬,那麽,真的千裏馬一定會有賣主送來,果然不到一年,就有人送來三匹千裏馬。郭隗說完這個故事,建議燕昭王重用自己,天下士子見燕王對區區郭隗如此善待,一定是真心求賢,必定爭相而至。於是燕王為郭隗築宮而師事之,不久,天下賢才爭相入燕,其中便有樂毅!”

徐庶略一停,目光炯炯:“古國君求千裏馬而買馬骨,燕王求賢才而拜郭隗師,主公有心求才,士子離棄而以禮待之,不遷怒,不生嫌,何愁天下真才不至!”

劉備聽得豁然開朗,粲然笑容乍現眉目,他用力一揮手:“元直所言極是!”他一轉頭,忽見徐庶躬身下拜。

“元直?”

“主公真心納賢,不虛名,不偽飾,令庶感動,因此,”徐庶朗聲道,“庶有大才舉薦!”

“大才?是誰?”劉備問。

徐庶仰頭,聲音猶如金剛擲地,鏗鏘有力:“臥龍!”

臥龍!劉備一震,這是他第二次從別人口裏聽到這個雅號,片刻的躁動後,他認真地問:“元直認得臥龍嗎,其人才幹如何?”

徐庶道:“此人住在隆中,結廬躬耕,複姓諸葛,單名亮,字孔明,其才,”他微一頓,聲音也響亮了,“猶如浩瀚星河,壯闊汪洋,深不可測,廣不可度!”

劉備一陣興奮:“果真如此,便是天下奇才,如此,煩元直延請之!”

徐庶笑著搖搖頭:“此人不可屈就,必要主公親訪,明以誠意!”

“架子好大!”張飛哼道,“還要讓哥哥親自去請,區區隆中村夫,不過種得兩畝好地,扛不得兵器,上不了戰場,空言無補的廢物!”他還在氣頭上,說話一點兒也不客氣。

徐庶沒有生氣,反而笑了:“他若是空言無補,天下人皆是百無一用之徒!”

“有這般能幹?”關羽聽徐庶滿口稱讚,半信半疑。

徐庶爽聲笑道:“我多說無益,諸位將來見了自然知道,此人足可讓諸位過目不忘!”

周圍的議論聲喧囂如亂風,劉備靜靜地站立在斑駁樹蔭中,他沒有動,也沒有說話,仿佛在做一場與其他人無關的夢。

“主公,可願親往?”徐庶的聲音在他身後猶如塵埃飄浮。

“燕昭王築台延師而得樂毅,”劉備輕輕地說,他緩緩地轉過身,目光裏有種沉凝的力量,“劉玄德為得臥龍,親往又何妨!”

他輕拽了一下拳頭,一種興奮摻雜著忐忑的情緒在胸臆間激**,他覺得有什麽東西要改變了,仿佛是他顛沛無根的命運,抑或是,他從來不曾有過,而將來又必將永遠具有的某種堅持。

春風吹得滿院楊花飛舞,天空清朗如幹淨的臉,有歌微醉,和了歡喜的淚水。

岷江發源於今四川鬆潘縣岷山山係,由數源匯聚成川,奔湧向南,穿高山而出荒林,流經灌縣時,路遇秦代李冰開鑿的都江堰,那仿佛是一把開天巨斧,將一條大河劈成兩路,一路往西,是為外江,一路往東,是為內江,內江再分為二,郫江在北,檢江在南,兩江仿佛兩條濕潤溫暖的手臂,將成都平原擁在懷裏。

得益於此功在不朽的水利工程,成都平原水網密布,往來交通走水路比之陸路更加便利,因此郫江、檢江兩岸辟開了數個渡口,其中最有名的有五津,分別為:白華津、裏津、江首津、涉頭津、江南津。

漢末天下大亂,為避兵荒,三輔中原百姓遠遷益州,因成都曆來富庶,原是漢朝五都之一,往成都一帶奔逃避禍的十有八九,往往瀕水建家,臨水墾田。天下亂局不休,東來流民越來越多,起初隻是分散的數群人,不過鄉裏之眾,後來成了聚落,成了邑,半數以上都在位於郫江的涉頭津,竟使那古渡口成為東方流民的新家園。涉頭津的外地客多如岷江底的細沙,成都人稱外來流民為東州客,地隨人徙,索性也將涉頭津稱為“東州頭”,說是雞鳴時趕急坐船走親戚,都能瞧見東州人的小崽子在郫江裏裸泳,那時起東州喪家之犬儼然把自己當成了益州的主人。

改了名的涉頭津,雖然為東州客所占,也有本地舊主人,人數不在少,祖上三代就在郫江邊開荒種水稻,一大家子住的那座田舍比東州客他曾祖的年齡還大呢。東客與西主,在天府之國不期而遇,兩邊縱算有疏離,其實都不過是亂世中求活氣的小民,於是劃地分疆,仿佛楚河漢界,你不犯我,我不惹你。偶爾在田坎邊巧遇,尚可交流一下農耕技藝,你們中原的麥子哪兒有我成都的稻子好吃,要論種田,我大益州並不輸中原,不信較試一番,今年秋後誰家畝產多。

此時,秋意深邃的東州頭一派豐收景象。

農人三五成群聚在田間地頭,鋤鐮飛舞,割下的稻稈甩出去,自有人接手一把一把地捋穀穗,捋下的穀子則裝入橐囊,一捆捆紮好扔上牛車,餘下的穀茬一段段累在田間,卻並不丟棄,冬來可以取暖,春來可以培土。

鞭杆甩了出去,黃牛“哞”地哼著,忙碌了一天的農人抹幹臉上的汗水,一躍跳上牛車,得棱得棱地趕車歸家。

日薄西山,滿天雲霞在天邊流淌,嘹亮的歌聲隨風一**,融入郫江的波濤中。

農人車隊一路延伸,無數輛車上都堆滿一袋袋鼓腹的囊橐,農人躺坐在糧食中,心裏滿是豐收的喜悅,這一年的辛苦值得了,農人的臉上全是和睦融融的笑容。

“今年又是豐收年!”中年漢子倚在車後開心地哼鳴著。

“阿父,我算了算,除去上交給主家與公府的賦稅,我們剩下的富餘比去年多了兩倍!”兒子趕著車,笑嗬嗬地回頭說。

中年漢子露出老到的笑:“還用你說,我早就算過了,隻你這龜兒子蠢!”

兒子撇嘴:“龜兒子也是你生的!”

中年漢子聽出兒子在罵他,一把脫下鞋打在兒子後背上:“龜……”他立刻意識到這個口頭禪不能罵了,怏怏地住了口。

周圍同行的農人瞧見,都捧著肚子哈哈大笑,中年漢子越發窘了,把住腳去穿鞋,狠狠瞪了瞪笑話他的農人。

鄉村漸近,車隊如水分流,各朝一邊,各歸各家。兒子驅著牛往西而來,離家越近,鞭子甩得更是起勁了,漸漸能看見門上插著一束茱萸,手臂似的指引著歸家的路。

門裏立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正拎著大木桶去打水,聽見門口車響,小跑著衝到門首。

“阿父!”她笑了起來。

兒子跳下牛車,扔了朵紅豔豔的野花給她:“拿著,我在路邊摘的!”

少女一喜,捏了花一聞,輕輕插在蓬鬆的發間,雖無人欣賞,臉上卻顯出了羞澀的神情。

父子把一袋袋糧穀搬進屋,整齊地堆放在院子一側的小倉房裏,少女也幫著遞把手,她沒有父親兄長的力氣,每抬起一袋糧食,都累得氣喘籲籲。

“細妹子,你歇下吧!”兒子雙肩扛著囊橐,走路如風。

“我不累!”少女倔強地說。

堂屋裏走出一個婦人,生得秀麗端莊,與那少女有三分像,笑吟吟地瞧著眼前的一幕,也幫著把囊橐往屋裏運。

車上糧穀盡數卸載,少女打來一盆水,浸了一張手巾,與父子一同擦拭臉上的熱汗。

“咦,咋不見那葛家兄弟?”兒子伸頭滿屋打量。

少女抹著臉:“他出去了!”

兒子道:“他又出去寫寫算算?這人好奇怪,來我們這裏一個多月了,每天都出去亂轉,我時常見他蹲在田邊發呆,要麽就與鄉東的老常擺一下午的龍門陣,又不見他種莊稼,倒像個農墾官,可也沒教咱耕田!”

少女正在倒水,說道:“人家是讀書人,又不是我們這些泥腿子,做的事自然不一樣!”

“不一樣,怎麽不一樣?”兒子搖晃著腦袋笑道。

“就是不一樣!”少女堅持。

兒子擠擠眼睛:“你自然以為他不一樣了,我曉得你看上他了,想招了他做我妹夫!”

少女又羞又急,將濕漉漉的手巾甩在兒子臉上:“阿兄你胡說!”

兒子抓著手巾一陣亂舞:“害臊嘍,妹妹害臊嘍!”

兄妹鬧作一團,沒料想微關的門嘎地開了,一個人走了進來。

“呀,葛家兄弟來了!”婦人聽見門響,抬目一望,那人已輕輕走入,對婦人和中年漢子禮貌地一拜。

打鬧的兄妹罷了手,少女見著那人,臉卻更紅了,也不打招呼,隻顧低頭捏著衣角,兒子躲在她後麵,悄聲調侃道:“去啊,你女婿來了!”

少女別過頭,手肘狠狠敲在兒子的肚子上,痛得他“啊喲”喊了一聲。

“客人來了,不要鬧了!”婦人斥道,她對那人露出笑臉,“葛家兄弟今日又去了哪裏?”

那人微微一笑:“四處轉了轉!”

這人一個多月前來到此地,自稱名喚葛亮,似乎是遊學士子,他借住在此農家,每日天不亮便出去,到夕陽落山才歸來,有時甚至幾日不見蹤影,歸來後常是滿身疲憊,似乎走了很遠的路。

自他來的第一日,便留了旅費,農人樸實好客,又見他彬彬有禮,姿容風雅,心底很是喜歡,哪裏肯要他破費,幾次推卻。他無可奈何,隻得時時買了禮物送來,今日是一把鋤頭,明日是一柄鏟子,後日是一袋種子,都是農家耕田必備的什物,更讓一家人好感倍增。他若得了空閑,也會談天說地,兒子女兒都沒讀過書,哪裏聽過這麽精彩紛呈惹人入迷的故事,心裏都把他當作了神一般的人物,鄉間少年童子聽說有個外地先生好說故事,也跑來聽他縱論古今,每到晚來,這農家院落必定擠滿了人。

“葛家兄弟先歇著,今晚有新割的穀米,你可得嚐嚐!”婦人諄諄道。

“麻煩了!”他謙和地笑笑。

婦人暗暗尋思,真是個好看的後生娃子,難怪鄉裏幾家未配人的姑娘都來打聽他,自家細妹子若是能配了他該有多好,可惜,一個是鄉間種地的野丫頭,一個是滿腹詩書的讀書人,好比長在田裏的樸質穀子和養在富人家的名貴花草,思來想去總是不配。

“李老由!”粗獷的喊叫震得門響,一個三十來歲的壯碩漢子撞進門來。

中年漢子見是隔壁的賀三,瞪了眼睛:“什麽事?粗聲大氣,嚇著人了!”

賀三跑得滿頭熱汗,也不顧李老由的埋怨,衝過來就嚷嚷:“出事了!”

“出什麽事?”李老由見他神色緊急,心裏也是一急。

賀三大喘了一口氣:“剛才鄉佐來收賦,說是今年要多收我們三成田賦,每戶頭上還得多加半口算賦!”

“多收三成?”李老由驚呼,匆匆一算,加上這三成田賦和半口算賦,一年辛苦,手裏的糧食竟不剩下多少了。

“大家夥都很是氣憤,圍著鄉佐討說法,鄉佐說是東鄉今年歉收,所以他們欠的租賦全得加在我們頭上!”賀三滿臉憤懣。

李老由聽明白了,恨聲道:“又是東州人!”

“大家為主家佃農,每年都是五成田賦,東鄉不會種地,自怪他們沒本事,為什麽讓我們墊付!”賀三越說越氣,氣極之餘無從發泄,一腳踢得滿地灰塵飛揚。

兒子聽得真切,大聲說道:“這幫東州人,自從來了益州,我們給他們種地不說,還得給他們繳賦,沒天理了!”

賀三說:“大家夥商量了,要去東鄉找他們評理,你去不去!”

“去!”兒子叫道。

李老由遲疑了一下:“鄉佐怎麽說?”

賀三啐了一口:“他說他奉命收賦,不幹他的事,分明是偏袒東鄉!”

“別說了,不能受這窩囊氣。”兒子跳起來,還從門背後撈起一把鋤頭,一閃身已衝出了門。

“大生!”李老由急聲呼喚,可兒子腿腳太快,早就跑得沒了影子,圍牆外又響起了一片嘈雜人聲,李老由追出去一瞧,竟是滿鄉的年輕漢子,扛著鋤頭鏟子,河流匯合般向鄉東頭湧去。

“找他們評理去!”吼叫聲震耳欲聾,浩浩****猶如一股咆哮的洪流。

賀三在手心吐了口唾沫,狠狠一搓:“走,我們也去!”他也不等李老由,敏捷地躥出門,很快融入了施威的人群中,還從道邊撿起了一把廢菜刀。

眼見是全鄉出動,李老由不得不走了,他回頭叮囑道:“你們把門鎖好,別出去!”話音一落,拽過一把鐮刀,衝入了人潮裏。

“他阿父!”婦人急喊著追到門首,數不清的人影從門口晃動而過,她眼巴巴地張望了許久,也沒看見丈夫兒子的身影。

她怏怏地轉過背,一屁股坐在門檻上,嗚咽著哭了出來:“這可怎麽好哦!”

女兒跑來蹲在她身邊,拉著母親的手也掉了眼淚,母女相對而泣,卻是一籌莫展。

“大姊,事發突然,不要太過悲心,傷了身體。”葛亮安慰的聲音飄在頭頂。

聽見葛亮的聲音,婦人忽然意識到屋裏還有外人,忙把眼淚擦掉,苦楚地笑道:“見笑了!”

“東鄉人的賦稅為何要轉嫁到你們頭上?他們既不擅耕地,主家又何必佃地給他們?”葛亮輕輕地問。

婦人歎了口氣:“葛家兄弟有所不知,因數年前東州人來到益州,官家分給他們土地耕田,權讓他們住在東鄉。原本這涉頭津是官家苑囿,特意辟出來做農田,我們這個西鄉也本非佃農,起初每口尚占田幾十畝,隻因官家賜田給東州豪門,我們與東鄉全都做了主家的徒役,奈何主家偏袒東鄉,每次他們歉收,田賦必要轉到我們頭上,鄉裏三老找主家說了好多次,主家隻是推托,人家是鄉誼,怎麽肯給我們做主!”

葛亮慢慢地點著頭,婦人說的這些情況,有些他在與田家農人交談中已知道了,有些卻是第一次聽說,無論舊聞還是新聞,他都在心裏細細思量。

他略知道,漢末大亂,東州客流入益州約有萬家之戶,同樣是外來客的劉焉占據益州,為了鞏固統治,將東州客收編為東州兵,自此東州勢力熾焰高漲,與本地的西土故老一直矛盾不斷。初平二年(190年),西土舊耆起兵反抗劉焉,卻被東州勢力徹底彈壓下去,西土勢力一時間式微,但與東州客始終劍拔弩張,至今劉璋繼嗣,仍不能抹平兩撥勢力之間的隔閡。就在不久前,巴西人趙韙還曾張旗反叛劉璋,卻再次遭到東州客強勢鎮壓,這平靜的成都平原之下早隱藏著狂湧的暗流。

“你們本地人與東州人都不和睦嗎?”葛亮問。

婦人想了想:“平日裏各種各地,各過各日子,也倒罷了,隻是凡有壞事,必拿我們墊腳,大家為此很是氣不過。”她澀澀地一笑,“真讓先生見笑了,鄉裏人家不知禮數,動了怒便要私鬥,唉……”說著不免擔憂丈夫兒子的安危,重重地皺起眉頭。

葛亮寬解道:“大姊寬心,若是實在焦急,我替大姊去東鄉打探消息!”

婦人歉疚地說:“怎麽好麻煩先生!”

葛亮微笑:“倒是我麻煩了大姊這許久,大姊要照顧家裏,細妹又是女孩子,探消息這樣的事應由我做!”他言行幹脆利落,既是話已說到,當真一整衣襟,跨步就出了門。

葛亮這一去,到了夜深才歸來,帶回來的消息卻令人不安。

西鄉人浩浩****開進東鄉後,那東鄉人已得到消息,手持農具在村口嚴陣以待,兩邊先是指責詈罵,繼而言語不合,操家夥大打出手。

這一場鬥毆,兩邊都是正當年的精壯漢子,彼此氣勢洶洶,鐮刀、鋤頭、鏟子一陣亂砍,農具打掉了,便赤膊上陣掄打,沒一個肯退讓,滿山遍野呼喝著怒聲吼叫。正打得如火如荼,哪知縣上居然派了兵來圍剿,當下裏,兵戈和農具交錯,鎖鏈與胳膊齊飛,農人雖是暴躁鬥毆,但見官差抓捕,誰想惹上官司?個個嚇得丟了農具撒腿就跑,跑得慢的便被兵差一鎖鏈套了,一股腦全係到縣裏大牢,個挨個地蹲著,等著上峰命令,風聞是要嚴懲。

婦人聽完葛亮的一番敘述,臉色嚇得雪白,半晌說不出話來,隻是撲簌簌地掉下眼淚。

“阿父與阿兄都關在牢裏?”少女急問。

葛亮無奈地點頭:“西鄉抓了七十來個,東鄉是五十幾。”

少女滿臉焦慮:“阿母,可怎麽辦,想法子救救他們啊!”

婦人哭道:“都是他們惹事,偏要去評理,這下還惹了獄事,要是,要是……”她不敢想了,平頭百姓一旦蹲進官府大牢,還能全身而出嗎?

葛亮勸道:“大姊莫急,其實也並非毫無辦法!”

“什麽法子?”婦人殷殷地望著他。

葛亮道:“你們既與東鄉都為大戶佃農,不如去求主家,主家新貴權重,公門必要看他的薄麵。”

婦人躊躇了:“主家一向偏袒東鄉,這次又因分賦不均,我們去找東鄉評理才惹出禍端,他隻怕還在氣頭上,怎肯聽我們求情!”

葛亮勸慰道:“大姊放心,自己田下佃農鬧事被緝,他臉上也無光,你們合鄉商榷,讓三老備厚禮造訪求情,他不會不管!”

婦人猶猶豫豫,可至此也別無他法,匆匆出門尋了四鄰去商議,鄉裏人計議已定,三老連夜趕赴郫縣本主門上求告。

到了第三天,上峰發下話來,西鄉東鄉有悖鄉誼,擅自茲事鬥毆,幹犯禮秩,念爾等曩昔皆為素行純茂的良民,兼之初犯,除一二傷及人命的首惡鎖羈關押,其餘盡數釋放歸家,自此須潛心懺悔,不得再生事端。

李老由和李大生也在釋放之列,傍晚到家與親人相見,母女倆見父子二人滿身傷痕,有在鬥毆時中的暗拳,也有在牢中被獄卒所笞,母女倆大哭不已。

而賀三卻沒有回來,他在鬥毆中被東鄉人一刀削掉了半邊腦袋,直直地撲在田壟上,血流幹了也無人察覺,直到巡案的縣中兵卒查點現場,才收走了他的屍骸。

賀家舉室號哭,自要前去縣中申冤,可縣中說鬥毆肇事本兩方有責,況首惡已除,冤實已平,望歸家理喪,勿要生事。賀家冤屈不能訴,又聞說東鄉人實無一人受罰,所謂殄滅首惡不過是欺瞞民心的托詞,然而天大地大都比不過官府的權大,縱有深如海的冤情,也隻能深深埋藏。

之後,主家再遣鄉佐收賦,西鄉人再不敢抗議,聽話地按照指令上交田賦算賦,經此一事,主家甚至又加了一成田賦,前前後後算起,西鄉農戶幾乎被盤剝幹淨,一年辛勞,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卻換來一場牢獄之災和不夠糊口的幾粒穀米。

秋天的夜晚起了深刻涼意,清冷的月光在窗戶上鍍了薄薄的一層銀霜,隱隱有慟哭聲被風送入院牆,如泣如訴,惹人落淚。

葛亮臨窗而坐,窗外透進來一縷月光,溫柔地勾勒著他的臉。

寂靜中,白日的淒慘景象像蠻橫的強盜,總要搶步闖入腦中,強迫你回憶,逼使你溫顧,那無數嘶吼的農戶,在頃刻間丟開了昔日的質樸憨厚,手持農具凶惡地撲過去,鋒利的農具瞬間沾滿了血,活生生的人一個接著一個倒下去,腥臭的血淌在灌田的水渠裏,那溝渠竟至不流了!

此刻,月光下的成都平原平靜如繈褓中熟睡的嬰兒,然而,在這平靜中實際蘊藏著血淋淋的躁動。

他想起朋友經常吟唱的一闋歌,當中有一句常常令他唏噓不已,那便是:“英雄碌碌兮功名忙,天下黎庶兮淚啼滂。”

是哦,天下的老百姓誰願意滋事鬥毆,平安才是他們最真切的渴望,隻有不治事的官員,沒有不服禮的百姓,上居不尊,處事不公,下則離心,不聽法秩。

這被譽為“天府”的益州,現在還不是他能掌控的疆域,他無法將這裏治為理想國,但也許有一天,也許有一天……

門嘎地開了,細妹端了一盆熱水走進來,輕輕放在門邊的架上,也不敢走進。

“葛家阿兄,我給你送熱水呢!”她紅著臉說。

“多謝!”葛亮溫和一笑。

細妹低著頭:“阿父阿母與阿兄說,謝謝你,我,我也要謝謝你……”

葛亮大度地笑了一聲:“謝我什麽,其實不用我進言,鄉裏三老也會去求主家,主家不會坐視不管,我不過是順勢而言罷了!”

細妹不懂他話裏的意思,但想無論如何總是他救了父親兄長一命,心中對他懷了感激必定是可以的。

“阿母說,後日是社日,縣裏要賽社神,阿母說,你願不願,與我們去賽社神。”她小心翼翼地說,總是擔心自己說錯話,讓他笑話自己。

葛亮一歎:“遺憾,我怕是不能去了!”

“為什麽?”

“我要走了!”他仍是微笑。

細妹呆了,“走了……”她喃喃,眼淚啪嗒一聲掉下,她從沒想過他會走,仿佛他從此成了家裏的一個親人,像稻田裏的一滴水,和一畝田融在一起,不可分離。可到今天她才忽然意識到,從一開始他就不屬於他們,他來了,像夕陽下鄉間的微風,柔軟又美好,而風終會吹走,你拿什麽力量去挽留呢?

葛亮見她哭了,不由得一驚:“怎麽了?”

細妹擦著眼淚,可眼淚始終擦不幹:“我,我是舍不得你……”生平第一次說出這樣大膽的話,她卻沒有絲毫羞赧,仿佛這些話從心裏流出來。

葛亮微惻:“我也舍不得你們一家,我來了後,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心裏很是感激!”

“我以後還能再見到你嗎?”細妹巴巴地問。

葛亮的眼睛裏灼然有光:“能!”

細妹笑了,她想他說的話一定算數,春天插了秧苗,秋天就會收獲飽滿的穀穗,真誠的人許了承諾,將來就一定會實現。

“我等著你呢,我與阿兄都還想聽你說故事!”她喜滋滋地說。

葛亮被她的淳樸感動了,他怦然心動:“你等一下!”背身從一個布袋裏取出板硯筆墨,又尋來一方手絹,滴水入硯,用力磨勻,在墨中反複濡筆,筆頭輕提,墜下一滴重墨,在絹上落下了一行字。

細妹不明白他做什麽,隻是知道他在寫字。她不識字,但是每見到葛亮寫字便會覺得是極其神聖的一件事。她悄悄見過葛亮的字,她憑著直覺以為他的字很好看,像立在水田裏的稻苗,整整齊齊,沒有一絲雜亂。

葛亮捧起手絹,輕輕吹幹上麵的墨:“拿著吧!”

細妹捏著手絹的兩個角,不敢隨便用手去碰字,她害怕弄花了。

“這上麵寫著我的住處姓名,你們若是有難處,可按此住處送書於我,我定盡綿力!”

細妹低低地說:“我不認得字……”

葛亮笑吟吟的:“沒關係,你可以找鄉裏專為人寫書的尤先生,他會念給你聽。”

“哦……”細妹應了一聲,視若珍寶地雙手輕捧,“葛家阿兄,你休息吧,我先出去了!”她輕踮步子,捧著手絹虔誠地出了門。

葛亮瞧著她輕悄悄遠去的背影,不知怎的,一股愴然襲上心頭,久久地不曾消散。

翌日黎明,細妹又端了熱水送去,先是守在外麵小心地敲門,屋裏卻沒人應,她待了一陣,再次叩門,仍是無人回應,她不由情急,舉手一推,門徐徐開了,可屋裏空無一人。床帳枕頭案幾杯盤收拾得幹幹淨淨、一塵不染,床頭還放著一隻小布袋,解開一看,是紮得結結實實的三摞銅錢,原來是葛亮留給他們的賃費。

她先是發愣,不過片刻,卻猶如從昏睡中驚醒,猛地衝出家門,朝村口一路追去。

此時晨光微露,涼風拂麵,早起的農人牽牛出門,見著一個發足狂奔的少女,奔跑中看不清她的臉,仿佛為風劃開的一方揉皺了的手絹。

她奔到村口,又沿著田間小道急跑,可四麵秋風颯颯,草黃微微,哪裏都沒有了他的身影,太陽升得高了,今天應該是個好天氣,溫暖的陽光在田野間逡巡漫步,而她在陽光裏奔跑。

她再也跑不動了,一跤跌坐在田坎上,無法說出的壓抑讓她悲不可止,她抱住雙膝嗚咽聲碎,一麵哭一麵扯出那張掖在懷裏一夜的手絹,顫顫巍巍在手上攤開,卻發現絹上的字有些漫漶,末尾三個字竟汙了兩個,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想也不想地舉手擦拭,誰知越擦越不清楚,反而塗開了一大圈黑塊。

她呆呆地瞧著那成了一團汙穢的字,冰冷的絕望與陽光一起落下,她忽然放聲大哭。

手絹從掌心垂落,那未曾被汙的一個字像墜子似的晃來晃去,那是一個“亮”字,可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並將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