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官渡之戰的結果傳遍了九州,這場決定未來曆史走向的戰爭在整個天下丟下一截燃燒的爆竹,頃時炸出了世人的密切關心。士林學子、州郡政要、販夫走卒都在議論,有的為袁紹扼腕,有的為曹操叫好,有的生出嫠婦之憂,紛紛擾擾,吵吵哄哄,卻無人能準確判斷世事到底如何發展,曹操會統一天下嗎,袁紹會東山再起嗎,或者,還會有哪一個諸侯橫空出世,會是江東孫權?
隆中草廬裏,滿滿的陽光傾灑而下,在那麵日晷刻度上緩慢行走,諸葛亮從屋後走出來,懷裏捧著兩隻酒壺,卻聽見院子裏的同學們議論得熱火朝天。
“袁紹敗得何止窩囊,兵為曹操十倍,將為曹操五倍,竟被一把火燒光家底,愚蠢也!”崔州平拍著巴掌說。
“袁紹家世殷貴,四世三公,又坐擁河北雄兵,但其隻得虛不得實,曹公雖暫居下位,卻外虛內實,一則攜天子以令諸侯,名位為正;二則將帥聽命,赴死力戰,不惜性命,聽說郭嘉為曹公定下十勝之略,乃道勝、義勝、治勝、度勝、謀勝、德勝、仁勝、明勝、文勝、武勝,有此十勝,何憂越不滅吳,漢不吞楚?”石韜侃侃而談。
孟建也點頭道:“袁紹外寬內忌,剛而寡謀,帳下謀臣雖多,但都互相猜忌,鉤心鬥角,曹軍未到,自己倒先內訌了!”
“若不是他內部騷亂,不相體恤,如何讓許攸夜奔曹操,獻下破袁大計!”石韜跟著說,他把袖子攏了攏,噓了口氣。
馬良年歲雖小,置此議論世事的場合,從不怯場,他說道:“袁紹連個田豐都容不下,怎不有此大敗?”
崔州平補充道:“然也,欲舉大事,貴在同體共生,袁紹帳下謀臣明為一體,實際暗向阻忤,早具分崩離析之像,焉得不敗?”
正在凝看日晷上移動日光的徐庶忽然笑道:“諸君果然高見,袁紹該請你們去做謀臣,縱有十個曹操,也當拱手伏敗!”
崔州平笑罵道:“徐元直又說風涼話,諸君速速動手,撕爛他的嘴!”
崔州平提議剛出口,眾人都躍躍欲試,有的挽袖子,有的搓手,有的頓足,有的齜牙。
徐庶向旁邊一閃,正看見諸葛亮走出來,大呼道:“孔明救我!”
諸葛亮避開他:“自己惹的禍自己擔當,諸君請動手,亮觀戰而拊掌也!”
徐庶恨恨地瞪了諸葛亮一眼,一把搶過他懷裏的兩隻酒壺:“來來,有好酒,諸位看在美酒的分兒上,饒了我這一遭,大不了我自罰三爵!”
石韜指著徐庶呸道:“徐元直又使心眼,你這好酒的貪饕,分明是想多貪酒飲,反而裝出受罰的委屈模樣,更該打!”
徐庶笑嘻嘻的:“那我便少飲三爵,免得廣元說我使心眼!”他取來酒爵,給諸人斟滿了。
孟建舉爵一嚐,先讚了一聲好酒,問道:“孔明以為袁曹之戰如何?”
諸葛亮給眾人續著酒,淺淺一笑:“袁曹之戰盡被諸君說全了,亮此時無話。”
馬良失望地歎了一聲:“我還想聽聽孔明兄的高見,竟沒有了?”
諸葛亮仍是軟和地笑笑,輕描淡寫地說:“曹操有磊落大度,袁紹比之於曹操,未戰之時,氣度已輸了,此一戰早在意料中,確實無甚話可說。”
“如此看來,孔明以為曹操為明主乎?”石韜酒淺,飲了一爵後已是麵紅如棗,說話也打著旋。
諸葛亮不說話,一爵酒放至唇邊,輕輕一啜,便似蜻蜓點水。
孟建高聲道:“我以為孔明必以曹操為明主,憑孔明才幹,若北上許都,曹公定會倒屣相迎!”
崔州平也似窺破了某個秘密,歡喜地說:“然也,然也,孔明經綸,縱然躋身荀令君、郭奉孝間,亦能大放異彩!”
馬良竟當了真:“孔明兄,你要去北方嗎?”
諸葛亮微笑著飲完了一爵酒,耳聽著徐庶斬釘截鐵地說:“都別胡猜,孔明不會去北方!”
石韜斜過眼睛:“你何以見得?”
徐庶凝視著諸葛亮,朋友之間彼此了然的目光仿若水乳交融,他清晰地說:“曹操是諸君心中明主,不是孔明心中明主。”
諸葛亮把酒爵緩緩放下,語調沉穩地說:“知我者,徐元直也!”
孟建有些不能置信:“為何?”
諸葛亮平淡地說:“道不同不相為謀,曹操所行所施,非我所願所讚,我之所求所欲,非曹操所想所念。”
孟建歎息了一聲:“孔明不讚曹公所為,乃心別有他誌也。”
馬良卻鬆了一口氣:“孔明兄不去北方,我放心了!”
崔州平奇道:“小馬兒,孔明去不去北方,與你放不放心有何關係?”
馬良搔搔頭:“我也不想去北方,孔明兄若能留下,異日我便可為孔明兄門下書佐,此生足矣!”
崔州平大笑:“你真是諸葛亮的小跟班!我說你馬家兄弟中邪了不成,小馬兒成天諸葛亮長諸葛亮短,小小馬也隔三岔五地往草廬跑。諸葛孔明,快把這兩個小娃娃收了!”
一時眾人都笑將起來,諸葛亮笑道:“我哪兒敢收馬家兒郎做門下書佐,生生折殺我壽!”
馬良認真地說:“你們別笑,孔明兄是管樂之才,能在管仲門下做書佐,我還被折殺了呢!”
諸葛亮聽馬良將自己尋常的狂言信服地說出來,不免有些感動。他自比管樂,除了徐庶和崔州平始終堅信,石韜和孟建等人都當是玩笑話,石孟諸人為他至交,能容忍他的張揚。學舍同學卻不以為然,說諸葛亮狂傲得失了度,他還當管仲,管仲家養牛的庖丁吧。
馬良為了肯定自己的決定,卻去問諸葛亮:“孔明兄,你說我能做你門下書佐嗎?”
諸葛亮粲然一笑:“書佐官位太低,屈才了!”他緩緩地看住諸位朋友,“諸君仕進皆可至刺史郡守也。”
石韜反問道:“孔明仕進如何?”
諸葛亮笑了笑,目光如深湖般幽靜,卻不說話了。
“孔明有更高之位?”孟建半信半疑地說。
諸葛亮慢吞吞地舉起酒爵,感覺到眾人注視著他的複雜目光,他不禁莞爾:“亮乃隆中一耕夫,仕祿在田產耳!”
眾人登時大笑,鮮明的笑聲中,諸葛亮飲下那一爵酒,雙瞳似被沉溺的酒浸泡了,深邃得不能測度。
草廬安靜下來了,唯有門前溪水潺湲流淌,仿佛吟在耳畔的一聲喟歎,悄然的風像個賊似的溜進來,把未名的清淡芬芳灑滿了院落。
諸葛亮坐在廊下,看著諸葛均可勁地搖著轆轤,打上來一桶水,又嘩地一聲傾倒在地上,汪汪的清水如鑲在地麵的大小不等的碧玉,他興致勃勃地踩了上去,雙腳在水裏淌來淌去,水花兒飛濺起來,仿佛一串串四處奔跑的珍珠。
他瞧見弟弟的淘氣,不覺得聒鬧,反而以為有趣,不禁微笑起來。
“孔明。”徐庶喊他,他已有些半醉,四仰八叉地倒在走廊上,也不怕地上涼。
諸葛亮沒看他:“醉鬼說醉話,別躺在這裏,進屋裏去。”
徐庶扯了一把他的後衣襟:“我哪裏醉了,小看我!”他伸出手臂枕住頭,也去看諸葛均玩水,“你大姊二姊都嫁人了,隻有你們兄弟二人,難為你們了。”
“也沒什麽,既來之則安之。”諸葛亮平淡地說。
徐庶吹了一聲口哨:“我以為這草廬缺一位女主人。”
“女主人?”諸葛亮訝然,他回頭看見徐庶笑得搖頭晃腦,突然明白了,順手從腳邊撈起一隻空酒壺,壓在徐庶的胸口。
徐庶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他把酒壺當啷推翻了,狠狠地咳嗽了一聲,笑容是閃亮的光芒,從眼角飛向整張臉:“諸葛亮也會害臊?”他一骨碌坐起來,“我可是說真的,你可不知,這四裏八鄉沒出閣的女子,都想嫁進草廬來,你任意挑一個吧,或者一並娶了!”他笑得格外開懷,還拍起了巴掌。
諸葛亮故意把臉色沉下:“徐元直,早知便讓崔州平撕爛你的嘴!”
“人家的好女子可都拿你當如意郎君,以為能嫁給諸葛亮是至福,你別不相信!”徐庶越說越起勁。
諸葛亮哭笑不得,忽而卻低低一歎:“嫁給諸葛亮未必是福氣。”他叉開話題道,“元直,過了農忙之季,我們出去走走吧。”
“好!”徐庶爽快地答應,他撿起那隻空酒壺,搜來一支竹箸,當地敲了一聲,和著鏗鏘有力的節奏唱道:
“王將有命,賜我麴醪。今朝酩酊,明旦征召。鍾鼓鏘鏘,雄駿驃驃。萬裏疆埸,鐵血漫道……”
諸葛亮也舉手輕輕磕擊,跟著他唱道:“修我弁服,垂我旒旄。江水湯湯,載我周道。泰山峨峨,伏我固徼。陟彼章台,瞻彼門皋。大勇之壯,大仁之顥。伏兮伏兮,武休文昭……”
歌聲仿若飛渡關山的胡笳羌笛,是勇士鞍馬下騰起的黃塵,是壯烈犧牲,是矢誌不改,一夕之間,便已穿越千年。
諸葛均被那歌聲吸引,竟忘記玩水,聽得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