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一隻飛鳥從黃河岸邊絕地而起,尖銳的鳴啼刺破了靜默的蒼穹,沉酣的黃河水仿佛從睡夢中驚醒了,濤濤水波飛卷而起,向著天空發出抗爭的怒吼。
飽含塵土的水汽蒸騰了,每一顆水分子都醞釀著戰爭的血腥味。
一場大戰即將爆發。
一騎快馬在黃河岸邊飛馳,騎手背插羽翎,身伏馬鞍,是送檄書的軍中驛兵,他使勁地抽打著坐騎,催得戰馬更快奔騰。
前方卻有一支軍隊緩緩行進,黑滾邊“劉”字大纛刀卷似的舒展在空中,那旗幟之下是黑壓壓的人頭,人頭下是鋥亮如陽光的鎧甲。
驛兵翻身下馬,將懷裏汗濡濡的信遞上去:“加急羽檄!”
軍司馬捧過了羽檄,遞給了主將劉備,信上粘了翎毛,印了封泥,劉備拆開了細細一看,便已是大驚,回頭對軍中主令的將官命道:“傳令三軍,火速趕赴白馬馳援!”
張飛驅馬上前:“大哥,什麽事?”
劉備一麵把羽檄交給他,一麵策馬而行:“曹操本驅向延津,突然輕騎殺往白馬!”
張飛把羽檄一合:“乖乖,我們被曹操騙了!”
劉備號令全軍立即開拔,心裏惱恨地罵了一聲。他早該知道曹操用兵出奇,擅於聲東擊西,偏偏被啄了眼,生生地被騙了個精光!
其實,不是他們被曹操欺瞞,是袁紹的幾十萬大軍都被曹操騙了。袁紹傾全力與曹操爭北方,遣名將顏良率軍圍攻東郡太守劉延,把白馬城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勢必要撕破曹操領地的第一道防線。曹操卻不急向白馬增援,反而出兵延津渡口,做出要北渡黃河襲擊袁紹後方的姿勢,似要來一出圍魏救趙,袁紹聞訊後,為一舉殲滅曹操主力,一麵讓顏良堅守白馬,一麵率大軍西應。
可原來這一切隻是假象。
在延津做出渡河姿態的隻是疑兵,曹操早已暗遣輕兵直奔白馬,而此時,袁紹的大軍還在向延津集結,圍攻白馬的顏良所部正沉浸在勢在必得的勝利幻想裏,壓根沒有想到危險正從背後悄悄逼近。
待得真相浮出水麵,一切都晚了。
戰場之上瞬息萬變,一個很小的疏漏便會帶來數十萬人的喪命,這場仗在袁紹做出西進延津阻截曹操主力的決定時,就已經結束了。
劉備趕到白馬時,便知道他挽救不了敗局了。
兩支軍隊在白馬城下堪堪相遇,袁軍沒料到曹軍會從背後殺來,那猶如一柄悄悄插入背心的鋼刀,軍心登時被捅開了豁大的口子,陣腳便像嚼爛的麻,一直收不住潰爛的勢頭。
袁軍持掌軍令的司馬瘋狂地砍掉後撤將士的腦袋,血像鹽井裏噴出的氣,突突突,突突突,伴奏著司馬神經質的吼叫,刺耳,也恐怖。
在這難堪的混亂中,中軍大纛卻始終屹立不倒,那是一支軍隊的標誌,是主將的所在,旗不倒,軍隊還有勝利的希望,旗若倒,軍隊則亡。
曹軍騎兵列成了錐形陣,袁軍卻是密集排列的方陣,曹軍騎兵每一小隊有十六騎,縱橫皆有四騎,十六小隊合為六十四大隊,再疊加為更大陣形。這種以偶數隊列編製的騎兵陣法源於秦,威震天下的秦騎兵便是四四列為一個最小編製,前後左右緊密配合,一隊落馬,另一隊立即補上缺口。
曹軍從側翼突入了袁軍陣營,錐形陣一般不從正麵進攻,往往是從左右兩邊撕開敵人,而密集方陣最薄弱的地方也恰恰在側翼。
“弩!”袁軍發令的將官喊得咽喉充血,手中的號令旗用力地揮舞,險些折斷了旗杆。
一切都是倉促的,袁軍弩兵本來是麵對白馬城,現在卻要轉過身來,袁軍太大意了,他們在白馬城下待得太久,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竭”已成為他們現在的普遍心態,那種勝券在握的自信感懈怠了向死而生的戰心。
陣營布得過於密集,弩兵轉身時胳膊腿腳撞作了一團,他們吵吵嚷嚷地彼此埋怨,好不容易排成三列,前排跪下,銅盾牌一麵壘著一麵地疊上去,很快形成了一堵光閃閃的銅牆。倏忽,成百上千的弓弩吐出倉皇而憤怒的火焰,貫穿了曹軍騎兵胸鎧,數十名騎兵被強弩射飛出馬背,狂湧的血噴向天空,人死了,戰馬卻還在往前衝鋒。
一丈長的鐵矛從盾牌縫隙間伸了出來,衝鋒在最前的戰馬收不住勢頭,長矛直直地刺穿了戰馬的胸腹,戰馬哀嚎著向前一倒,把騎兵摔入了袁軍陣列中,等著撿漏的袁軍士兵手起刀落,一顆顆人頭利索地滾出去,血也跟著潑了很遠。
袁軍中軍大纛依然烈烈招展。
曹軍騎兵忽然分成了兩個錐形陣,從其中一個錐形陣裏飛出一騎,像是從汪洋裏濺出的一滴水波,戰場之上太混亂,看不清他的臉,也根本不知道他是誰。
他把身子壓在馬背上,長刀壓著手臂,刀便擦著袁軍士兵的頭顱掃過,聽見刺耳的鎧甲碎裂聲、骨骼折斷聲,過路處,一排又一排的袁軍士兵倒了下去,可他還在向前衝,甚至已將同伴拋得很遠,他要單槍匹馬殺入中軍?
那人已殺到弩兵陣營前,數十支強弩從耳際飛過,荊棘叢似的長矛封住了去勢,矛尖的光倏地一閃,他一拉戰馬,戰馬一聲嘶鳴,俄而仿佛被飛天之力拉扯住,騰空而起,持刀便是一擊平揮,銅盾牌裂了一條縫。片刻,哢哢哢的金屬爆裂聲此起彼伏,無數麵盾牌碎成了兩塊,一線血從盾牌後噴出來,而後,前排的弩兵仰麵倒下,胸口是清晰的刀劈傷口。
頭頂上是模糊如閃電的一道影子,那人躍馬飛過了弩兵陣營,飛馳的馬蹄甩開了身後追擊的袁軍士兵,他舉起了長刀。
袁軍中軍大纛向後微微一退,似乎不相信有人敢冒險殺入主將旗下。
那騎手猛地大喝一聲,烈烈如暴雷的吼聲驚得護衛中軍主將的軍司馬心膽俱裂,腿肚子發顫,手中的刀怎麽也舉不起來。
戰馬人立而起,明亮的鎧甲逼黯了中軍大纛的色澤,那一瞬,那未名的將軍仿若戰神降世,從高遠深沉的天空飛臨而下。
刀光劈裂了戰場的塵埃!
戰場上一派可怕的死寂。
中軍大纛下的軍司馬以為下雨了,總有水濺在臉上,他抹了一把,水又淋上來,他舉起手看了看,紅慘慘的,不是雨水,是血。
駭人的驚恐仿佛野狗的牙齒,在軍司馬的心裏啃噬,他惴惴不寧地扭過頭,一股張狂的血還在向上衝,主將的坐騎上是一具無頭屍體,須臾,無頭屍體直墜下馬。
那顆頭顱在天空旋轉,甩出的血線在空中刮拉著滑稽的弧線,頭盔已掉落了,砸在某個士兵的臉上,那斬殺主將的騎手一伸手臂,一把揪住頭顱的發髻。
“顏良首級在此,汝等不降乎?”
聲音轟隆闊遠,上萬袁軍鴉雀無聲,威震河北的名將顏良居然以這種方式死去,他幾乎沒有還手便被對方斬掉了首級,這種死法太窩囊,鐵血沙場的戰將馬革裹屍是光榮,死得不明不白卻是恥辱。
不知是誰號呼了一聲,袁軍都像被抽了一鞭,大麵積地開始潰敗,刀戟不要了,頭盔不要,旗幟不要,能丟的都丟了,不能丟的隻有命。
被袁軍後軍擋在外圍的劉備驚呆了,當那將軍殺入中軍,立馬斬首顏良,他便認出了他。
“二哥!”張飛直起脖子狂呼。
周圍是嘈雜的敗軍之聲,敗退的軍隊如沒有節製的洪流,將他們推擁著向後退,張飛幾次想要衝出去,都被潰逃的士兵擋了回去。
劉備便這麽回頭看一眼,又被迫退後一步,他看見那將軍立馬戰場,鋒利的長刀把天空也戳得血跡斑斑,他越走越遠,將軍已變成了一抹紅色剪影,卻聽見一片亢奮的歡呼聲:
“關將軍神勇!”
劉備的眼淚沒出息地滾出來,他覺得自己可笑,像個傻子,戰場上烈風掃**如車輪,催得淚水更加澎湃。
袁紹踏上黃河北岸的土地,一顆心才踏實了。回頭望去,黃河南岸一片血紅,似乎是官渡一帶的火仍在熊熊燃燒,再看看身邊,寥寥數騎,皆都灰頭土臉,萎靡不振。他南渡黃河時的幾十萬大軍仿佛都成了烏巢上空的煙灰,風一吹,全散得沒了影。
他袁紹躊躇滿誌,本來想揮師南進,定鼎中原,掐曹操如掐螞蟻,到頭來,是曹操掐他如掐螞蟻。
他占據河北四州,兵精糧足,文臣武將數不勝數,偏偏輸給曹操。曹操和他比起來有什麽,除了手裏有個傀儡般的天子,兵不及他眾,糧不及他多,為什麽老天幫曹操不幫他。哦,這個曹操,他們還曾是摯友呢。當年他一把火燒了公孫瓚,今日曹操又對他燒了一把火,也不知是不是報應,難道是公孫瓚陰魂不散,死了也要糾纏上他嗎?
早知道敗得如此慘烈,不如蝸在河北做土皇帝,享得好風光,樂得好滋潤,也不失為一方諸侯。怪不得田豐在出戰前勸諫,稱道曹操不易克,不讚同舉全力爭,如果當時聽了田豐的話……哦,不,田豐以為他是誰,能斷將來知成敗嗎?自己現在敗了,還不知田豐會怎樣幸災樂禍,回去就宰了他。
袁紹沮喪地坐在河灘上,癡想著自己也許隻是做了一場噩夢,等夢醒了,一切又恢複從前,他還是逍遙河北的袁本初,控弦數十萬大軍,視曹操等各方諸侯為糞土。
有人騎馬來了,來的是劉備。
袁紹沒精打采乜了劉備一眼,目光幽幽地掃在劉備的臉上,有很淺的白光從劉備的鼻梁上抹下來。他忽然覺得劉備是掃把星,他去哪裏,哪裏便沒好運,他投效公孫瓚,公孫瓚被火燒死;他依附徐州,陶謙一命嗚呼;他和呂布稱兄道弟,呂布命喪白門樓;現在又來禍害自己,他最應該投效的人是曹操。
“明公!”劉備拜道,聲音帶著同情。
袁紹其實很想對著劉備的鼻子來一老辣的拳頭。老子不稀罕你的同情,袁紹很惱恨地想,可他沒力氣發火,官渡的火太大,他的火被壓成了傷心的水。
劉備勸慰道:“明公勿憂,勝敗常事,河北尚在,還可以重來。”
袁紹衰弱地搖搖頭:“累了。”他歎了口氣,“曹操這一勝,氣焰高漲,再想贏他難也!”
“官渡隻為一戰,猶如對弈,起子錯了,並非終局。曹操倒行逆施,傾軋朝廷,天下諸侯不順者十有八九,曹操憑一勝何能勢壓天下!”劉備的語氣揣著韌性。
袁紹苦笑:“我與曹操在官渡激戰,天下諸侯作壁上觀,你看誰伸出援手了,都是一幫騎牆的小人!”他吐了一口,唾沫卻綿軟無力,摔在腳邊,很像他失了壯懷激烈的英雄心。
劉備籌劃道:“備以為曹操如今全攻北方,後方空虛,我們若繞至曹操後方,使其首尾不顧,疲於奔命,可否補缺官渡之敗?”
“後方……”袁紹昂起了頭,“我怎麽沒想到呢,”他捶了捶手,“玄德說下去。”
劉備道:“汝南一帶強寇出沒,一直是為許都隱患,若能勾連強寇,則是在曹操後方插入一刃,再有荊州北毗許都,若是能南連劉表,得此兩援,豈不如虎添翼!”
袁紹被說動了:“果然,玄德所見甚高。”他思忖一刹,“隻是,該遣誰前往荊州。”
劉備沉下一口氣,不動聲色地說道:“如若明公不棄,備願不辭萬難,奔赴荊州,連和劉表!”
袁紹看了劉備半晌,他想從那張臉上看出點什麽蛛絲馬跡,劉備在大敗之際提出南下荊州,是為另謀出路,還是出於挽回敗局的忠心呢?袁紹總覺得自己掌控不了劉備,雖然劉備伏拜在他帳下,對他恭恭敬敬,不違逆不犯上不抵觸不齟齬,可袁紹心裏始終不踏實,他便是和劉備同案同席,也覺得這個人離自己很遙遠。
劉備這個人天生有做君主的氣質,絕不隻會屈居人下。
可他劉備算什麽,他即便離開河北,不過能帶走一個張飛,哦,張飛本來就是劉備帶來的。假設他去投靠劉表,可劉表是何等人物,會容忍這麽個鷹鷙人物居於重位嗎?不如放他走,自己得利,也收了人心,反正劉備走不走於大局毫無影響,他留著也沒給自己帶來什麽好處。
袁紹打著官腔說:“難得玄德苦心謀劃,罷了,相煩玄德走一遭。”
劉備本來緊張得飄起來的心緩緩沉下,他還是沒有特別的表情:“謹遵明公之令!”
袁紹坐在地上,看著劉備緩緩離開的背影,他忽然說:“玄德,你二弟關羽在曹操處好不風光!”
劉備的後背微一顫,他回過頭,笑得極妥當:“明公適才是在說關羽?我許久沒有他的音書了。”他一拱手,飛身上馬,馬蹄敲著岸邊的長草,漸漸遠去。
袁紹被馬蹄揚起的灰塵嗆得打了兩個噴嚏,劉備的背影像深潭裏舀出來的一瓢冷水,袁紹打了個寒戰。
發生在建安五年的官渡之戰,擊毀了袁紹定鼎中原的野心,為曹操統一北方奠定了基礎,北方兩強曠日持久的對決,以曹操的大獲全勝告終,曆史又把一個名字鐫上了犧牲的祭壇。
董卓、李傕、郭汜、楊奉、韓暹、劉虞、陶謙、呂布、張繡、公孫瓚、袁術……即將被刻在失敗者簿錄上的名字是袁紹。
官渡的硝煙還未散去,劉備就踏上了前往荊州的道路,他算不清這是第幾次動身前往一個新地方,從涿郡到洛陽,從洛陽到陳留,從陳留到幽州,從幽州到平原,從平原到徐州,從下邳到許都,從許都到冀州……如今又從冀州到荊州,他這一生似乎總是在行走,從滿懷希望走向冷冰冰的失望,一次次以為溫暖就在遠方,一次次又被冷酷的現實擋了回來。他的足跡踏過了重重關山,川川河流,卻沒有哪一處能烙下自己的印記。那屬於自己的家園在哪裏?不在涿郡的大桑樹下,不在徐州的泰山腳下,會在荊州嗎?劉備不知道。
他動身前往荊州後,在冀兗交界處悄悄等了幾天,等著從曹操那裏離開的二弟關羽,關羽獲悉劉備在袁紹處,封書上告曹操,星夜兼程,趕赴兄長。
那天風很猛很烈,劉備和一眾人在郊野等候,靜靜地看著關羽策馬飛奔而來,張飛第一個衝過去,先是一拳將關羽擊倒,然後抱著他大哭起來。
關羽帶來了劉備失陷在徐州的家眷,麋夫人、甘夫人以及兩個女兒。女兒們害怕地看著父親,眼底的陌生和劉備在徐州重逢她們時一模一樣。麋夫人催著女兒們喊父親,女兒不肯,哭著說:“他是壞人,他不要我們!”
劉備沉重而濕潤的心被女兒擲出去,摔成了無數片,他試圖撿起來,卻拚不回去了。這就是他劉備的悲哀,功業如水上飄萍,甚或得不到家庭的融睦。
隨行而來的人中,有一個是趙雲。
“子龍從何而來?”劉備當時問。
趙雲說:“公孫瓚兵敗覆滅後,雲一直漂泊無定,不期聽聞將軍在冀州,本欲前往依附,半道上獲悉雲長別曹操而追將軍,故而結伴而來。”趙雲說著給劉備拜下了,“主公!”這一聲喊得劉備直淌眼淚。
劉備握住趙雲的手,患難之時始見真心,他如今潦倒如斯,到底還有一班人不離不棄,他也許終究將要辜負他們,待得他風燭殘年,命衰如枯槁,仍在崎嶇道路上艱難跋涉,他知道他們還會跟著他,仿佛風隨風轉,而根基在哪兒呢?在哪兒呢?劉備不知道,他們也不知道。他們唯一知道的是劉備踏在征途上的足跡,劉備知道的,是他快要油盡燈枯了。
這一年,劉備四十歲了,不惑之年他仍惑著。
荊州,你會是劉玄德的福地,還是葬身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