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沉墜,絢麗晚霞仿佛懸在天上的一抹帶淚的血珠,晚風四起,那血似的殘霞被風吹走,向著西天疾去。

白日剛下了一場大雨,道路泥濘不堪,汙潢之中烙著數不清的車轍印、馬蹄印、人足印,並隨時有更多的印子加上去,把那泥淖壓得緊緊的。

兩輛四麵遮幅的馬車從泥地裏滯滯碾過,車軲轆濺起的泥漿稀裏嘩啦一片聲響,像是這馬車在水下行駛,道路顛簸如在爬山,顛得那車內人搖搖晃晃。

諸葛亮一直低著頭想事,挨著他的諸葛均正在打盹兒,卻總也睡不沉,一忽兒醒過來問一聲到了嗎,一忽兒睡著了卻不安生地揮舞手足。

連日趕路疲憊,若不是用意誌力強撐,諸葛亮覺得自己已要散成了碎片,聽得車夫甩鞭的劈啪聲音,耳中也嗡嗡地隻是胡亂回響。

顛簸中,遮光的襜帷被甩得飛了起來,諸葛亮猛一抬頭,剛巧看見車外。

四濺的潦水在馬車周遭如天地沸騰,而更沸騰的是沿途成千上萬奔逃的難民。放眼一瞧,血色殘陽下,黑壓壓的拖拽下約一裏長的人潮。有的肩挑背扛,有的推車趕馬,有的抱仔,有的負母,有的雖一身孑然,卻已是麵色蒼白,走得累了,便在泥塘裏一跤坐下,哪裏管什麽泥地肮髒濕冷,哭聲、喊聲、歎氣聲此起彼伏,匯合成一片淒惶聲音的海洋。

諸葛亮歎了一口氣,深重的煩惱從頭頂傾巢落下。他們離開陽都後一路疾走,可才行了百裏,便聽說青州軍再卷刀鋒。諸葛玄聞得沿途不安寧,本想折轉返回,可回去的路已遍布荊棘,不得已硬著頭皮往前走,這一走,卻走入了挨山塞海的難民大潮中。

一行人雖繼續前行,心裏卻記掛著陽都家裏,路上無處打聽戰報,唯有不知真假的小道消息四麵流傳。風傳陽都已淪陷,一個活口沒逃出來。昭蕙昭蘇為此哭了好幾遭,諸葛玄也是滿腹的擔憂,卻到底不合犯險回去,一路行一路愁,既恨自己當初不該硬下心腸將顧氏和諸葛瑾留下,又恨這不給人活路的險惡世道。

諸葛亮煩惱得想拿把刀劈開自己,胸口堵著的鬱悶太多太沉,像糨糊般粘著血肉,甩也甩不掉,他把頭伸出車外,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濁濕的空氣。

猛聽見有人清清脆脆地笑了一聲,諸葛亮一訝,卻見對麵一輛馬車碾泥而行,一個綠衣少女伸了半個身體在車外,一隻手抓著車前橫木,一隻手扶住車廂,盈盈雙目裏含了笑,映著晚霞的柔光,格外動人。

“小螺!”諸葛亮驚喜。

小螺向他招招手:“我早看見你了!”

“你怎麽也在這裏?”諸葛亮以為是夢,悄悄在背後掐自己的大腿。

小螺笑吟吟地說:“我本來就要去淮南,你那天跑太快,沒等我說完呢!”

“去淮南?”諸葛亮昏沉沉的腦子忽被亮光一閃,他一巴掌拍在車廂上,“啊呀,正好,我們同路!”

小螺撇撇嘴巴:“我早知道和你同路!”她做了一個大耳朵兔的鬼臉。

“小螺,快進來,別摔下車去了!”車內的母親叮囑道。

“知道了,沒事!”小螺回頭道,身子卻不見動,仍對諸葛亮道,“對了,我有樣物件送給你,擱我這兒很久了,偏你每次都跑太快!”她咯咯地笑著,一揚手,一團黑影飛向諸葛亮,“接著!”

諸葛亮把手深深地探出去,迎著物件的來路撲了一撲,可到底差了那麽一寸,那物件擦著他的手指落了下去。

小螺懊喪地呼道:“啊呀!”

諸葛亮也自沮喪,霎時,又聽見一聲驚呼,他忙伸頭去看,卻見小螺所乘馬車嘎地停了。

“陷住了!”車夫一躍而下,彎腰去拉車輪,原來是兩個後車輪深深陷入一攤泥淖裏,拔也拔不出。

“母親,車輪陷在泥裏了,拔不出了!”小螺對母親說。

“這可怎麽好!”車內婦人著了急,探出一半臉去看究竟,眉眼間越來越焦慮了。

車夫一麵用力推著車輪,一麵啪啪打馬前行,那馬齧轡狠掙,車輪攪沸水般在泥塘裏轉個不停,剛剛浮上半截,人馬頓時都懈了力氣,車輪再次陷了下去。

“主母,需找人幫忙,我一人怕是難以拔出車輪!”車夫擦著滿臉泥漿,馬鞭劈啪甩打。

婦人愁道:“倉促之間,去哪裏尋人?”她環顧四圍,視野裏人頭攢動,卻都是倦怠疲累的難民,她是矜持婦道的女人,本不好意思求陌生人相助,何況是自身尚且難保的窮途百姓。

“我來幫忙!”小螺說,說著挽起袖子,扶著車廂就要跳下去。

婦人嗔道:“你一個女孩子瞎摻和什麽!”

小螺噘了嘴巴:“女孩子又怎麽了,我可沒那麽嬌氣!”

車夫狠狠甩去臉上的泥水,抬頭看見一個少年從近旁的馬車上跳下來,剛一落地就把長襦撩起掖在腰帶裏,袖子也捋得老高。

“你……”車夫還沒反應過來。

諸葛亮靜靜地說:“我幫你吧!”他躬了身體,雙手扳住車輪,狠狠一咬牙。

小螺扶了母親下車,婦人不由得感激道:“真是感謝這少年了!”

小螺笑道:“母親,他最是心腸好,有什麽急難他一準兒幫忙!”

“仲兄!”諸葛均竟也跳下了馬車,揉著眼睛要過來推車。

諸葛亮忙揮揮手:“均兒,快回去!”

諸葛玄和昭蕙、昭蘇所乘的馬車也停了,諸葛玄探出頭來:“小二,怎麽了?”

“叔父,沒事,你們先走,我馬上就好!”諸葛亮趁著換氣的空隙說。

諸葛玄對諸葛均喊道:“均兒,別過去,過來與叔父坐一塊兒!”諸葛均嘟嘟嘴巴,一跳一跳地跑去叔父車下,諸葛玄彎下腰一把抱起他,回頭瞧了一眼,因覺得推車費不了多少時間,吩咐車夫繼續往前走。

本為諸葛亮兄弟趕車的馮安一躍而下:“小主人趕緊上車,這種力氣活該我幹!”他三下五除二地挽袖子,紮腰帶,用壯碩的肩膀抵住了車輪。

大概是見同行有難,少年見義而助,便有幾個壯力漢子過來幫忙,一時人多力大,那車輪呼嚕嚕攪漿響亮,澀澀地從泥塘裏緩緩駛出。

“謝謝大家!”婦人萬般感激,對眾人一一施禮相謝。

小螺在諸葛亮的背後“喂”地喊了一聲,諸葛亮遲遲地回了下頭,可他和小螺剛一打照麵,小螺竟捂著口笑了起來。

“你笑什麽?”諸葛亮被她笑得極尷尬,又不知笑的緣故,傻愣在原地進退不得。

“你的臉,臉……”小螺笑得前仰後合。

諸葛亮一抹臉,手心裏濕漉漉的,還夾著許多黑渣滓,他霎時恍然,原來剛才推車濺了滿臉泥水,也不知現在成了什麽醃臢模樣。

他不好意思,垂了頭往一邊躲去,腳底下卻是一絆,原來是一團躺在泥水裏的物事,他忽地意識到這應該就是小螺剛才丟給他的東西。

他也不顧髒,輕輕地撿起來,泥水順著手指淌下去,那是一個布偶娃娃,可惜黑泥汙麵,從臉到胸口潑著一溜泥,像是刮拉開的一道深刻傷口。

“糟汙了。”小螺遺憾地說。

諸葛亮忽然臉上發燒:“還好,洗幹淨就成。”他用手心擦了一擦,抹去了麵上的泥水,約能看見用繡線縫成的五官,眉目清秀,嘴唇彎成一勾月亮。

“是我做的,你瞧像不像你?”小螺眨眨眼睛。

“像……”諸葛亮支吾了一聲,他把娃娃擰了擰,“謝謝!”他看也不敢看小螺,像是心上燒著火,拔腿便往車邊走。

小螺在他背後燦燦地笑道:“又跑這麽快,你當心跑太快,再也見不著我了!”

諸葛亮心中莫名地一震,他以為自己多想了,便從腰囊裏取出一方手絹,仔細地包住布偶,他把布偶塞進了懷裏。

視野裏的光線突然間暗了,有喑啞的雷聲從天盡頭滾滾撲來,地平線遠端有黑壓壓的雲團越來越近,似乎一場大雨即將到來。

那一瞬,萬裏蒼穹慘淡如死,瑰麗晚霞被摧城壓頂的黑雲遮擋了,仿佛有一麵黑布從地底升起,以迅雷之速將天空覆蓋。

“青州軍來了!”驚天動地的慘聲如同炸雷,轟地炸得四野一派驚惶。

諸葛亮分明地感到大地在震動,仿佛忽然置身在一個巨大的簸箕裏,劇烈的搖晃讓他漸漸昏沉。人潮開始瘋狂的**,絕望的難民哭喊著亂跑一氣,慌亂中,不是你撞了我的腰,就是我打了你的頭,亂糟糟如煮焦了在鍋裏翻滾的稠稀飯。

諸葛亮本能地回過頭,小螺被擠在四散逃離的人潮中,她焦急地想要去拉住母親的手,可混亂的人群將她們越分越遠,她哭喊道:“母親!”

淒厲慘叫猶如冰冷的水忽然潑在頭頂,血的腥味刹那在空氣裏擴散,白晃晃的光亮暈花了眼睛,是刀光,還是日光?

青州軍追著敗逃的徐州軍一路急奔,潰爛的徐州軍慌不擇路,隻管撒丫子逃命,卻將殺得興起的青州軍一步步帶入了難民中,倒拽戈矛的殘兵像摔爛的豆腐落在泥地裏,統統散在百姓中,青州軍一鼓作氣追鋒到底,橫手一刀劈下,一片腦門全飛了出去。

諸葛亮的背脊骨不知被什麽重物狠狠一擊,也許是奔跑中誰甩開的肘子,也許是驚慌躲避時扔出的包袱,也許是被砍爛的馬車炸開的橫木。

諸葛亮疼得眼前黑得像落了夜幕,他忍住劇烈的疼痛,用力撥開擋在麵前的兩個人。

“快走!”馮安終於擠出人群,一手用力地挽住諸葛亮,死命地將他往外拖。

諸葛亮拗不過馮安的力氣,視線像蒙了塵般昏昏沉沉,他恍惚看見小螺在人群中號啕大哭,他很想伸出一隻手去拉她,可他一點兒力氣也施展不出,他被馮安丟上了馬車,隻是一瞬,像是從噩夢裏驚醒,驀地立起身體,高聲叫道:“小螺!”

馮安大聲道:“坐好了!”他揚起韁繩,一聲響亮的摔打後,馬車像踩上了風火輪,潑風般衝了出去!

小螺似乎聽見了諸葛亮的呼喊,她拚命地向外跑,人潮卻不斷地將她向後推,她被推得摔了一跤,身後揮刀劈砍的青州軍離她越來越近。

“安叔,等等她,等等她!”諸葛亮幾乎在號叫,滿臉都是冰冷的水,不知是淚還是汗。

馮安也不知是沒聽見,還是根本不可能停,他隻用一個肅冷的後背對著諸葛亮,馬車越跑越快,猶如燒過原野的火,勢頭止也止不住。

諸葛亮要哭了,他用一雙手去捶馮安的後背:“安叔,救人,我們去救人!”

馮安像聳立在蒼山下的一方堅毅的石碑,任憑身後的少年如何哭喊,始終不動分毫。

諸葛亮把大半個身體都探了出去,他看見小螺向他艱難地邁出了一步,而後衝到她身後的青州騎兵高高地揚起了刀,一道白色閃電將天空割了一個角,帶著隕石墜落的能量劈下來,就那樣沒有一絲猶豫地將她劈裂成兩半。

熱得仿佛岩漿似的腥甜味從諸葛亮的胸口直衝上來,他捺不住那狂躁似的宣泄感,一股腦全吐了出來。

他依稀以為自己死了,他的魂正在剝離開他的身體,他於是飛了起來,他能看見那原野上刀光掠過後的血色世界,他於是想要回家,想躺在父親的墳頭,沐浴著陽都溫暖的陽光,與父親說一輩子的悄悄話,一輩子嗬,美好得連想一想都會在心裏樂出花兒來。

他用一隻手拍著車廂,一下又一下,漸漸地,他失了力氣,變成一滴水,從高高的天上掉入深潭裏,毫不掙紮地把自己埋葬了。

太陽升起來了,曠野被白熾陽光籠罩,仿佛浸在一泡水裏。

諸葛亮從昏睡中醒過來,映入眼簾的是浸在一片金光裏的馮安的背影,他用手擋著眼睛,喃喃道:“安,安叔……”

馮安仍在催趕馬車,這一夜這輛馬車一直沒有停,也不知到底狂奔了多少裏路,諸葛亮每每從昏厥中蘇醒,看見的總是馮安挺直的後背,動也不動,便是那堅實如長城的後背,讓諸葛亮覺得心裏安全。

馬車堪堪停了,馮安的後背終於顫抖起來,他似乎悠長地歎了一口氣,而後,一頭栽了下去。

諸葛亮大驚,不顧一切地跳下馬車,雙手抱住馮安,一氣地亂喊:“安叔!”

馮安微微睜開眼睛,嘴唇費力地翕動著,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諸葛亮看見馮安的一雙手已被韁繩勒出了深深的血痕,雙手拇指僵硬地蜷曲著。他輕輕地捋了一下,卻不能扳動分毫,他嚇極了,眼望得荒野四邊無人,寂寥的風從天盡頭肆虐而來,這茫茫天下仿佛隻剩下他們兩個,深刻的無助襲擊了他。

他哭了起來,央求道:“安叔,你別死,別死……”

馮安掙紮著聳動喉結,終於哼出幾個字:“安叔,不……不會死……”

諸葛亮死命地扶起馮安:“我們走,走……”他使出全身的力氣,想將馮安背在身上,可才將馮安的雙手搭在肩上,一隊人馬風卷殘雲似的掠地而來。

躲是無地可躲了,所有壓抑的情緒瘋狂地躥上來,諸葛亮忽然像是被激怒了,他左右看了看,從地上撿起一根紮手的木條,橫死以赴的心撐起了他,他像壁壘般擋在馮安身前。

人馬拉住了衝勢,卻看見一個雙眼通紅的少年手持木棒,仿佛一頭小豹子,守著一個奄奄一息的壯碩漢子。

領頭的約莫是個候長,打量了諸葛亮一番:“不成,小了,不是上戰場的料!”

旁邊的士兵道:“走吧,瞧這少年的模樣,定是躲避曹軍的徐州百姓,嚇得可憐見的,怎麽上戰場!”

候長歎道:“我們兵力不足,不得已從流民裏臨時招募,這一路上,雖也募得些青壯力,到底人太少。”

士兵道:“那也沒法子,都是平頭百姓,刀也沒拿過,便是驅上戰場,隻怕也難阻擋曹軍的鋒芒。”

正說話間,一聲高亢的牛角號震耳欲聾,隨著這響遏行雲的號角聲,遠方有黃黑的煙塵像被炸開了一般,騰起了滿天的霧霾。

候長驚道:“曹軍來得好快!”他迅速掉轉馬頭,才走了兩步,又回頭對諸葛亮道:“快走吧,要打仗了,去躲起來。”

諸葛亮愣愣地問:“你們是誰?”

候長有些驚異,一個落難少年當途遇兵,不僅沒有懼色,還敢開口質問,他心底稱奇,也不隱瞞,老實道:“我們是平原相的部下,特來馳援你們徐州。”

一個士兵眨巴眼睛:“平原相劉備,聽說過嗎?”

諸葛亮茫然地搖搖頭,“劉備”這兩個字太陌生,仿佛是千裏外一張沒有五官的臉,他這輩子都不會和這個陌生人扯上關係。

候長大笑:“不知道你還問!”他揮起手臂,領著手下一撥人,趕馬朝牛角號響徹處飛奔而去。

諸葛亮回過神來,他把木棒一扔:“安叔,這裏不安全,我們找個地方藏起來!”

馮安稍稍緩過氣來,虛弱地點點頭,諸葛亮四邊張望周遭地形,此處南高北低,地勢平緩少有起伏,唯有南麵有一段緩坡。他想了一想,一手扶馮安,一手拉馬車,一步步登上那道緩坡,直走到了最高處。他先扶了馮安躺好,再解開馬轡馬轅,放了坐騎自在,坐騎一夜奔騰,一骨碌臥在草堆裏,卻連打滾的力氣也沒有了,待得一切收拾停當,已是累得大汗淋漓。

腳下忽然抖動起來,仿佛有一把巨大的鋸子在攪動地心,那遠端的煙塵呼嘯著越來越近,諸葛亮迅速地伏下身體,兩手緊緊地攥著一把草,小心地把目光拋去坡下。

兩支軍隊在坡下的平原上狹路相逢!

諸葛亮的一顆心幾乎要跳出嗓子眼兒,臉上滿是滾燙的汗珠子,緊張得大氣也不敢出,小心地吞了一口唾沫,吞入的卻是火辣辣的滋味,像有一根熱刺從喉嚨捅穿了心髒,汩汩的血自心口衝上眼瞼,他眨一下,那血便流出了眼瞼。他隻是把全身的力氣都凝聚在手掌,竟將兩把草連根拔起,自己卻渾然不覺。

滿滿黃塵遮天蔽日,一支軍隊從東往西奔來,當先是一麵迎風招展的大纛,上麵墨刺著一個碩大的“劉”字,另一支軍隊由西往東馳騁,應就是曹軍。

在平原之上,無法據險守勢,這支曹軍不得不列陣而戰,於是號令驟下,曹軍團團而圍,側翼向中央迅速回縮,仿佛是收幹了水分的布條,中心越縮小,邊緣越堅硬,密集成了一個方塊陣形。前排士兵把手一舉,尖利的長矛直直地伸了出來,把貿然衝在陣前的劉軍士兵紮了個透心涼。

這時,劉軍陣營裏響起了震耳欲聾的咚隆鼓聲。

無數輛戰車霎時從四麵八方殺入戰場,駕車的戰馬被蒙了眼睛,馭手甩動長鞭狠命擊打,一時馬踏黃塵滾滾如潮,在接近曹軍之前,馭手從車上奮身跳下,那戰馬卻一鼓作氣衝入了縮緊的曹軍中,外層的密集長矛挑斷了戰馬的胸腹,在血噴出的一刹那,戰車因為慣性而繼續衝向前,須臾便把這戰陣撞出無數缺口,有七八輛戰車在衝撞中破成幾塊,那爛了的沉重車廂還是砸碎了曹軍士兵的頭蓋骨。

又一陣急切的鼓聲如暴雨落瓦,這是敲響了第二遍進攻鼓。

慘遭戰車橫衝直撞,曹軍陣形漸漸散亂,此時劉軍分出了一隊百人騎兵,馬蹄踏出整齊又焦躁的步伐,狂潮似的卷向了曹軍。曹軍中軍號令乍起,立時前軍執盾,後軍射擊,然而騎兵衝擊太快,又是近身作戰,雖勉強射倒了一排騎兵,卻擋不住那瘋狂的衝鋒,眼睜睜看著騎兵隊卷塵而至,不過片時,曹軍陣形完全被衝亂了,部下沒有曲,曲下沒有隊,隊下沒有什伍,整個軍陣編製亂成一團,失了行列的士兵一氣瞎跑,多被劉軍騎兵的利刃砍掉頭顱。

第三遍鼓聲敲響了!

這一次劉軍步騎齊上,步兵跟在馬後,憑著騎兵的衝鋒力量,據短刃四麵砍殺,殺得曹軍四散奔跑。但劉軍並沒有殺入亂陣中,卻從兩翼斜向包抄,把已亂了陣腳的曹軍一小隊一小隊分割擊殺。

劉軍陣營裏的一個黑盔將軍一馬當先,長矛用力一栽,將中軍持旗司馬挑於馬下,單手奪過大纛,呼呼地在半空中使勁揮舞。

“奪旗了!”黑盔將軍吼聲如雷,興奮的喊叫傳遍平原,激**得劉軍士卒殺心更勝了一倍,曹軍大勢已去,曳甲執兵倉皇逃去,在原野上丟下了無數具屍首。

劉軍大纛徐徐飛起,絳紅披風的將軍策馬馳出,闊大的風扯著他的披風,可是離得太遠,看不見他的臉,隻覺得像一團明亮的火焰,在戰場上格外惹眼。

諸葛亮看得呆了,心裏卻想起了幾句話:“地平而易,四麵見敵,車騎陷之,敵人必亂。敵人奔走,士卒散亂,或翼其兩旁,或插其前後,其將可擒。”

這是老人借給他的《六韜》裏的兵法要訣,他和老人曾撮土為山,在自製的沙盤上虛擬戰場,擺過《孫子兵法》裏的九地,《六韜·豹韜》裏的八地,模擬過天羅天井天陷諸般死地,設想過無數種絕地逢生的奇策妙計,但那畢竟是紙上談兵,總比不過這發生在眼前的實戰,血腥而真實,讓他既害怕又興奮。

坡下劉軍已一分為二,一隊打掃戰場,一隊窮追敵兵,兩支隊伍越拉越開,中間竟落出了巨大的空隙。

諸葛亮哈出一口熱氣,心裏卻莫名覺得哪裏不對勁,不自禁地發出一句驚呼:“不好……”

這聲驚呼才在腹中塵埃落地,緩坡西側已是黃塵高漲,一支曹軍像蟄伏的鷹隼般,忽然展翅出現,劉軍追軍卻已刹不住,像漫入汪洋的河流般,滲入了曹軍的包圍圈中。

諸葛亮明白了,第一支曹軍隻是誘餌,第二支曹軍才是主力,曹軍所采取的策略是以犧牲小利達到全殲敵人的最終目的。

劉軍已知道曹軍的目的,這當口,畢竟兵力有限,也不敢戀戰,正在緊急撤退,頃刻之間,強弱逆轉如天懸,本來潰敗的曹軍士氣如虹,對劉軍窮追不舍,一路上拋下橫七豎八的士兵屍骸。

緩坡下的戰事結束了,喧天的殺戮呐喊漸漸遠去,激動人心的鼓聲仿佛甩過天際的鋼鞭,一鞭子又一鞭子,整片天地都在顫抖。諸葛亮長長地歎一口氣,他慢慢地往下爬,咕咚吞了一下,胳膊碰了碰一直躺著不動的馮安:“安叔……”

馮安哼了一聲:“下麵在打仗,別動。”

諸葛亮坐了起來,他怔怔地坐了很久,看見腳下的陰影緩緩移動,仿佛行進的百萬軍隊,他用手背擦掉臉上的汗,用力攙起馮安:“我們去找叔父。”

徐揚交界的直道上塵埃揚天,人潮像燒不絕的野草般,從天盡頭一直蔓延至眼前,汪洋汪海的人頭攢動著,一張張灰塵撲撲的臉似從炭爐裏滾出來的燒殘了的木頭。這些人大多是從徐州逃出來的難民,已走了幾百裏路,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因前方便是揚州,心底攫著的蠻勁鬆了,早已累得抽筋失血的身體沒了支撐,一跤摔在路邊,躺的躺,坐的坐,哎呀之聲不絕於耳。

一輛馬車在擁擠的人潮中艱難地挪動著,車夫一麵揚韁繩,一麵打盹兒。諸葛玄把身體探出了車廂,回頭望了望,身後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像是一支潰敗的軍隊,一眼竟望不到頭。

洶湧的難過像翻卷的浪頭,不肯商量地從胸口往上躥,他忍了又忍,到底還是落了淚。

“叔父!”有人在極遙遠的地方呼喊他。

諸葛玄以為是車裏的諸葛均在呼喚,他轉過身體,諸葛均正把腦袋耷在昭蕙的腿上,已睡得人事不知,昭蕙和昭蘇一直昏睡不醒,對周圍的嘈雜渾然不覺。

“叔父!”又一聲呼喊劃過人潮。

諸葛玄全身的血都湧上來了,他索性把整個身體探了出去,目光越過重重疊疊蠕動的人頭,他看見一輛沒了車頂棚的馬車擠在亂紛紛的人群中,那熟悉的少年坐在車夫的位置上,高高地揚起了手。

諸葛玄的眼睛模糊了,他瘋了一般跳下馬車:“小二!”他聲嘶力竭地喊叫,所有的力氣都聚集在咽喉處,在那裏蓬勃出他整個靈魂的呐喊。

人真是多啊,諸葛玄撥開了無數的肩膀,無數的胳膊,無數的頭顱,他以為自己跋涉了千山萬水,走過了一輩子這麽長的路。

諸葛亮丟開手裏的韁繩,他仿佛墜海的岩石,直直地跳入了叔父的懷裏。

“小二,你們還活著,太好,太好了!”諸葛玄語無倫次,慌亂而激動地摸索著諸葛亮的臉、手臂、頭發,濕漉漉的,雖然冰冷,卻如此真實。

諸葛亮用一隻手去拉叔父的手,另一隻手去抱叔父的後背,他走了很遠的路,趕了很久的車,他曾經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叔父,也許會死在半道上,像那些倒斃在路上的流民一樣,死去時連座墳塋也沒有,隻能睜著空洞的眼睛,等著被食腐肉的老鷲和野狗吃掉。

“叔父!”他動情地喊了一聲,一直被他埋在心底的恐懼和絕望都咆哮著衝了出來,他覺得委屈極了,他其實還隻是個十四歲的孩子,卻已和最慘烈的死亡貼近了麵孔,他抱住叔父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