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淡淡的光在山脈間駐足,對峙的山峰夾穀下,一川溪流潺潺流淌,一杆牙旗迎風展開,一支軍隊大搖大擺地行進在山穀間。忽然,山頂上旌旗揮舞,一支潛伏已久的軍隊躥了出來,呐喊聲響徹雲天,滾木、火箭呼嘯而下,遭到埋伏的那支軍隊慌不擇路,想要退出去,可道路崎嶇,隻有一線之距,前軍往後撤退,混亂的後軍卻堵在背後,前後相擾,竟半步也挪不動,整支隊伍被封死在山穀裏,成了人家彀中必死的羔羊。頃時,成千上萬的伏軍自山林間站了起來,淩厲冰寒的刀光割斷了摔在山坳的陽光,勝利的軍隊摘去了敗軍的牙旗。
這原來隻是擺在地上的戰場沙盤,山脈是撮起來的幾堆沙土,溪流是一條撕爛的布,軍隊是一枚枚石子,牙旗是小木杆上綁了一塊碎布。
“我贏了。”諸葛亮笑著把“牙旗”握在手裏,對老人搖了搖。
老人懶懶地說:“你還沒贏。”
“為何?”
老人從腳邊撿起兩枚石子:“一、誘敵深入需擇時令,你看看此時天色,正午日頭正足,伏兵難藏,極易被敵方察覺;二、遭伏的隻是敵方前鋒,後軍尚未出現,你太心急,敵方主力若獲知前鋒遭殲,必定會改換行軍路線;三、此處為絕澗,為兵家所忌,你以輕兵挑戰佯敗,敵方也許會追擊,但見此險厄,不一定會犯險,埋伏之地選得不好。”
諸葛亮緩緩地放下了“牙旗”:“那我該怎麽做?”
老人將兩枚石子在沙堆間劃來劃去:“兵法所雲,日暮設伏為最佳,天色昏黃,伏兵不易察覺,此其一;你可放前鋒通過,等主力來到時再下軍令,此其二;若在絕澗設伏,須得在此險厄之處有不得不爭之利,方能誘敵深入,此其三。”
老人停了一刹:“然則,事無絕對,這隻是尋常謀略,若拘泥兵法,便是讀死書。實戰之時瞬息萬變,為主將者,當能審時度勢,不通權變,則為敗軍。”
諸葛亮仔細地思考著,他忽地一抬手,把沙堆一骨碌推倒,隨手握住一枚石子,在沙粒間畫了一條曲折的弧線。
“你這是……”老人也看不懂了。
諸葛亮用石子分出了一撮撮小沙堆:“我可設疑兵,使敵疲於奔命,分其主力,而後以我主力殲之,設伏之地,不拘一處,因地而設,因勢而設。”
老人微露出一絲讚許的笑:“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上兵伐謀,不謀者,兵不勝,敵亦不可勝。”
諸葛亮認真地點點頭,他倏地皺起了眉頭:“老先生,我有一疑問,不知能不能相告?”
老人慢慢地撿著沙堆間的石子,神情沒有拒絕的意思。
諸葛亮遲遲沒有開口,老人也沒有催促他,他醞釀了許久,終於說道:“學會用兵之法,有什麽用?”
“你為何有此一念?”老人悠悠地問。
諸葛亮沉沉地說:“老先生,如今天下兵戈相錯,戰亂頻仍,黎民流離失所,多少罹亂起於兵難,多少人命喪於兵禍,可我卻勤學兵法,這豈不是在習肇禍之學嗎?”
老人半晌沉默,他用一枚石頭在沙堆裏寫了一個“武”字:“認識嗎?”
諸葛亮瞧了一眼,心底很是困惑,卻知老人應是有真意要教,說道:“認得,是‘武’字。”
老人在那字的左右結構之間畫了一條線,咬著字說道:“止戈為武。”他抬起頭,目光變得清冽,“兵者,凶器,不得已而為之。戰為何,止戰而已。”
“止戈為武。”諸葛亮喃喃道。
老人款款說:“秦末大亂,諸侯紛起,九州割裂板**。高祖斬白蛇起兵,數年經略,一貶巴蜀,再敗彭城,然不釋甲而與楚爭,終於弭平戰亂,一定山河;王莽篡漢,綠林赤眉橫行中原,光武英才天縱,棄園畦而執戈矛,兵出河北,再驅關中,成就漢家中興。當天下擾攘,若無不世英雄持雄兵定鼎,掃**群雄,人人坐看糜爛,太平何致?”
“武”這個字在諸葛亮心裏像水一樣漫延,漸漸成了汪洋氣勢,把那思想裏的蒙蔽角落衝刷得幹幹淨淨,他登時振奮:“我知道了,多謝老先生點撥!”
老人拍了拍手心的沙土:“不早了,你回家吧。”
諸葛亮作了一揖:“我明日再來討教!”
“明日或者不能來了。”老人幽幽地說。
諸葛亮一驚,回頭時,老人卻仰著頭,微冷的陽光灑在他的臉上,他像淬了金的一尊石像,在冷淡中華貴起來。
諸葛亮沒有窮問,滿心的迷惑不解被他壓住了,他和老人之間是沒有確立名分的師生,卻不是坦率相告的朋友。
他到家時,還沒來得及去母親房裏探病,諸葛均歡天喜地地衝了出來,抱住他便喊道:
“叔父回來了!”
諸葛玄果然回來了,他原本在半個月前已動身回程,可徐州深陷戰火,歸家之途遍布刀鋒,不得已在外又漂泊多日,等到青州軍撤兵,這才心急火燎地趕回來。
諸葛亮奔到母親房中,推門便見得叔父,興奮地喊道:
“叔父!”
諸葛玄剛一轉身,諸葛亮已像豹子似的撲了過來,他被推得往後連連退步:“臭小子,而今大了,力氣比小時大多了,還這麽不知輕重!”
諸葛亮扯住叔父不錯眼地打量:“讓我看看,叔父怎麽生白頭發了。”
諸葛玄傷感地歎道:“你都這麽大了,叔父還能不老嗎?”
諸葛亮斬釘截鐵地說:“你不老!”
那壁廂,顧氏正扶著憑幾,笑道:“小二,叔父才回來,別老纏著他。”天氣轉暖,她的身子已見好轉,也能下地走走,再不用成日躺臥床榻,隻是還需靜養。
諸葛亮笑著放開了手:“叔父回來不走了嗎?”
諸葛玄沒有爽快答應,他像是被心事梗住了,有那麽一會兒,竟是無言,良久,才緩緩地對顧氏道:“嫂嫂,我有件要緊事需與你商量。”
“叔叔但言。”顧氏見他鄭重,也認真起來。
諸葛玄道:“我這次去淮南見了一位舊友,他而今在揚州做事,他想辟我入揚州牧府,我是想……”他覺得為難,吞吐著沒說下去。
顧氏卻是懂了,體貼地說:“叔叔的意思我明白,叔叔不必為我們顧慮,這些年耽誤了你,如今瑾兒行了冠禮,亮兒均兒也大了,兩個丫頭也至及笄之年,都不用操心了,你是該去奔自己的前程了。”
諸葛玄見顧氏會錯了自己的意,忙道:“不,我其實是想帶你們一起去揚州。”
顧氏呆了,嗓子也磕巴了:“我們,去揚州?”
諸葛玄點頭:“我本也想在本州終老,可如今本州遭戰火傾覆,民生凋殘,百物缺損,早不複往日。揚州還算太平,我在揚州尚能任一官半職,一家子生計不愁,總好過在本州苦熬,故而我想舉家遷往揚州。”
諸葛玄的提議讓人沒有準備,像忽然間丟入懷裏的一捧荊棘,雖然蓬蓬蒼蒼,刺兒還沒拔,總是紮手。顧氏怔怔地說不出話:“可,可,陽都的祖宅丘墳怎麽辦,再有,君貢也在這裏,我……”她實在有千般不舍萬般不能,想起來,種種留戀都湧上心頭,像被厚厚的泥土埋住了,怎麽也拔不出來。
諸葛玄無奈道:“為避兵荒,也是不得已,多少人披草萊,別故園,求得一處樂土暫棲,待得天下太平,自然可以重返家鄉,嫂嫂與侄兒們在陽都日子太苦了,我於心何忍!”
顧氏滿心滿腹的放不下:“話是這麽說,可叔叔一朝說搬遷,我們便得舉家動作,豈是易事,我如今又是這樣子……”
諸葛玄憐惜地看了她一眼:“這倒無妨,我可以等嫂嫂身體恢複後再上路,何況揚州離陽都也不遠。”
顧氏低語:“若是我的身子一直好不了呢?”
諸葛玄默然片刻:“我,”他還是下了一個艱難的決定,誠摯地說,“我會等下去。”
顧氏轉過了臉,瘦弱的雙肩似被風吹拂,微微地顫抖著,她很久沒有說話,像是被拉入了深而無底的泥淖裏,連掙紮也放棄了。
諸葛玄靜靜地等待著,良久,顧氏哀哀地歎了口氣:“叔叔,讓我想想吧。”
諸葛玄知道自己不能逼緊了,他告了聲叨擾,領著諸葛亮悄悄出門了。
“叔父,我們真要去揚州嗎?”諸葛亮也在想著這個困難的問題。
諸葛玄反問道:“你想去嗎?”
諸葛亮搖搖頭:“不想。”他怕叔父傷心,解釋道,“我舍不得父親,我們走了,誰來守著他呢?”
諸葛玄微澀地一歎:“其實我也舍不得,可不得不,不能不。”
諸葛亮默默地品咂著叔父的喟歎,他其實覺得自己是懂得的,可他和母親顧氏一樣,被深厚的依戀困住了,不能決然地斬斷過去,他問道:“叔父,為什麽一定要背井離鄉呢?”
諸葛玄望著牆垣上緩慢墜落的晚照,猶如沉沒的奢侈期望,在青灰牆磚間失了蹤影,他其實有滿腹的道理可以傾訴,那些膨脹的話語在他心裏輾轉了很多次,有時樸質,有時華麗,有時恣洋,有時簡練,可他隻是說道:“隻因天下不太平。”
黑夜寂靜,溫柔的風在窗下低吟,時而近,時而遠,院牆外的木坼寂寞地敲打,空空,空空,仿佛世界也空了起來。
顧氏睡不著,她睜著眼睛,看見頭頂的承塵被黑暗積壓變形的輪廓,多像罩在新婦頭上的紅巾,鮮豔得失了色度,隻是鋪陳的一種情緒。
夜闌風靜,空空的木柝敲打聲不絕如縷,空得心也疼了,在這空落的世界裏,她已被悄然暗度的流年欺了半生。
她坐了起來,瞧著窗欞外的天色從深黑變成了灰白,敲了敲床板,喚來睡在外屋的女童:“把大家都叫來吧。”
天灰蒙蒙的不甚清朗,一家人被依次喚來,各自尚睡意未去,諸葛均還在半夢半醒中,諸葛玄隻好抱起了他,他便把腦袋耷拉在叔父肩上,呼呼地又睡著了。
顧氏也已起了身,她慢灑目光,說道:“喚大家來,是有件事需與一家人商量。”
她看住諸葛玄:“叔父為舉家計,提議全家遷往揚州,我想了一夜,叔父是為我們好,徐州如今不安寧,日子也不好過,我們應該跟叔父走。”
諸葛玄又驚又喜又憂又哀,輕輕呼了一聲:“嫂嫂……”
顧氏輕輕擺手:“我還沒說完,我的主張是,我留下來,你們隨叔父去揚州。”
眾人都是一驚,諸葛瑾慌忙道:“母親,你怎麽能留下來,我們若都走了,你獨個留守,怎生過活?”
顧氏歎了口氣:“我這身體也不知何時能複原,總不能拖了大家的後腿。再說,家裏也少不了人,你們父親還在陽都,我若也走了,誰給他年年上祭?”
諸葛玄勸說道:“嫂嫂,我不著急,可以等你身體好了再上路。”
顧氏固執地搖搖頭:“若是三五日好不了呢,叔叔能一直等下去嗎?叔叔不必勸我,一家子都待在陽都陪著我受苦,我心裏不好受,你領著他們去揚州,過幾年世道太平了,再回來祭先人,我若身子好了,也可以去看你們。”
諸葛玄不肯讓步:“不成,絕不能將嫂嫂一人留下,我寧願不去揚州,也不能撇下嫂嫂。”
顧氏著急了:“叔叔何必如此執拗,我也是為闔家著想,我若一時半會兒好不了,你們還得在陽都拖遝下去,多一日等待,便多一日苦熬。你兄長臨終前將這一家子托付於我,我若坐看他們有好去處,卻由得他們被我拖累,異日有何顏麵去見君貢!”她說得情急,眼淚已掉了下來。
諸葛玄不禁難過,軟語道:“嫂嫂,你的心思我明白了,可如今四邊不寧,萬一發生不測,我又在千裏之外,怎麽伸出援手?倘或你有一二不妥,我更無顏去見兄長!”
顧氏堅持道:“別說了,讓我留下來,留下來,陪君貢……”她哽住了,嗚地輕泣一聲,已是淚如雨下。
顧氏這一哭,本不太清醒的諸葛均被嚇住了,抓住叔父的手大哭起來,昭蕙昭蘇本就麵薄,陪著母親哭作一氣,連諸葛亮也泛出了淚光。
這滿屋的哭聲讓諸葛玄的一顆心揪成了一團,他竟深恨起自己的突發奇想,去什麽揚州,離什麽故土,莫若就守在徐州,生生死死,好好歹歹,一家人都在一處,總好過去經曆不能預料的他鄉遭際。
“母親,叔父!”一直靜默的諸葛瑾忽然開口,他看看顧氏,又看看諸葛玄,聲音低沉然而有力,“我願意留下來陪母親!”
本來嗚咽不成聲的顧氏呆住了:“瑾兒,你……”
諸葛瑾鄭重地說:“叔父提議舉家遷往揚州,是為家人著想,本是好事。可母親病體違和,長途跋涉不利身體,故而母親想留下也是應有之理。但母親身子還需時日調養,獨個留守到底不便,弟弟妹妹年幼,該隨叔父遠走,我為長子,有護家之責。我留下來,一可照料母親,二則父親墳塋在此,一家長子怎能棄祖地而遠他鄉,所以思來想去,唯有我留下。”
諸葛玄也不知該如何勸服:“瑾兒,你再想想……”
諸葛瑾安靜地說:“叔父,我已成年了,身為家中長子,值此艱難之時,我若不站出來,難道讓弟弟妹妹去承擔嗎?”
顧氏哭道:“你該隨你叔父去揚州,留下來作甚!”
“母親!”諸葛瑾微微高了聲音,“你是兒子的母親,兒子怎能舍下你遠走,讓兒子留下來陪你吧!”說著淚水忽然滾落,他跪了下去。
顧氏震撼得說不出話,翕動著嘴唇,哽咽道:“苦了你了……”
諸葛玄長歎,他背轉了身,悄悄地把苦澀的眼淚吞咽下去。
顧氏淚眼婆娑地看著五個孩子:“瑾兒留下,你們都走,都走……”她緩了一口氣,最後抬起一隻手,無力地揮了一揮,“都走……”
鮮亮的一束陽光在祠堂的殘垣上閃爍,眼睛似的眨了閉,閉了眨,諸葛亮望著那束光,眼睛被刺痛了,而後眼淚便掉了下來,他用力擦幹了。
老人和以往沒有什麽不同,依然坐在院子裏曬太陽,他看著諸葛亮,顯得有些疲憊。
諸葛亮也看著他,他們像兩個彼此陌生的孩子,不經意地遭遇了,彼此不遠不近地觀望,揣著惶恐和羞澀,也揣著期待和猜測。
“我要離開陽都了。”諸葛亮說。
老人沒有什麽表情,隻是很輕地動了一下頭。諸葛亮喋喋著:“我隨叔父去揚州,也許明年回來,也許後年,不,也許會很久……”
老人不吭聲,隻是慢慢地將手攏進油垢斑斑的袖子裏,掏了半晌,掏出一枚光潤的白玉棋子:“留個紀念。”
諸葛亮接過來,那棋子透明如一碧純淨的水,陽光輕易地刺穿了它,在掌心留下淺淺的足印。
“老先生,”諸葛亮振振地說,“謝謝你!”他輕撩衣襟,給老人跪拜下去。
老人沒有推讓,也沒有拒絕,他遲拙的目光從諸葛亮匍匐的後背上緩緩掠過,目光打了結,停留在少年清俊的臉上。
“我能喚你一聲老師嗎?”諸葛亮懇切地說。
老人淡漠地一笑:“我不收學生。”
諸葛亮不強求,他仍然給老人恭敬地磕了三個頭,起身時,他依依地道:“我們以後還能見麵嗎?”
老人幽幽地望著牆垣上被微風揚起的浮塵:“也許會,也許不會,”他停了一下,“假若你將來名聞天下,我會知道你在哪裏。”
諸葛亮的眼睛酸得撐不住,老人沒說過自己的姓名,從哪裏來,經曆過什麽,又為什麽留在這裏,他和老人也從沒有確認師生之名,可他早把老人當作了老師。這四年來,明麵上是一老一少整日玩樂遊戲,雖然老人從不明說他是教習諸葛亮,諸葛亮心裏卻知道這是老人在以玩為教。
諸葛亮有很多話想說,那些話裏有感激有疑問有期望,可最後他什麽也說不出,他成了不能組織語言的傻子。
“老先生,我走了。”他轉過身,大口地呼吸著祠堂裏灰蒙蒙的空氣,擠壓的難受讓他胸口很悶,他終於逼著自己說出他以為很狂傲的話,“我會讓你知道我在哪裏。”最後一個字被眼淚打濕了,他跑出了門。
此時天色漸漸暗了,不到夜黑燈明,月亮卻升了起來,像極白的一張胡餅,在冰水裏放得太久,浸得發了漲。
少年在陽都安靜的街道上奔跑,他看見淚水似的晚照在身後散成了霧,春天的飛鳥輕捷地掠過天空,輕煙般不易捕捉,誰家院牆伸出兩樹桃梨,花蕊間撲著三兩隻蜜蜂,牆裏的秋千索扯住落了單的一陣風,**出了令人耳熱心跳的笑聲。
他捏著那枚棋子直到汗濕,他想自己要離開這座城市了,他再也看不見陽都的晚照,不能去沂水裏摸魚遊泳,聽不見隔壁女孩兒唱的那首讓他心旌搖**的曲兒。揚州是什麽樣,他不知道,他聽說那裏毗鄰長江,江河湖海密如網絡,女人的皮膚白嫩如豆腐,說話的聲兒也軟糯輕悅,可那隻是另一個世界的美麗,揚州再好,也不是自己希望的樂土。
他站住了,頭頂的一片天在緩緩地移動,陽都的天空並不廣闊,卻足夠親切,那像母親的胸懷,她不能擁抱天下,她最多能擁抱自己的孩子,可那已經是最美好的寬廣了。
角門吱嘎一聲開了,女孩兒似春暖時生長的一簇花,潑辣辣地盛開了,既鮮活又水潤。
諸葛亮嚇了一大跳,做賊似的向旁邊閃開一步。
“你躲什麽呢?”女孩兒咯吱咯吱笑起來。
諸葛亮認出來了:“是你啊!”
小螺捂著嘴隻是笑:“你當是誰呢,你怎麽在這裏?”
諸葛亮嘀咕似的說:“我回家……”
小螺點頭:“我說呢,怎麽跑得飛一樣。”她見諸葛亮困惑,解釋道,“我剛在院牆上看見的。”她像是窺破了誰的秘密,極為得意,又笑了起來。
“你別總笑。”諸葛亮被她笑得不好意思,臉上像燒了塊炭,那灼熱讓他不敢抬頭。
小螺稍稍斂了笑:“我還說去尋你呢,這幾日家裏好多事,走也走不了,母親總看著我。你不知道,她可愛叨叨了,早起叨叨,夜晚叨叨,我躲著她溜去一邊,她獨個也叨叨。”
女孩兒的嘰嘰呱呱沒讓諸葛亮厭煩,反而覺得有趣,他卻忽然難過起來,傷感地說:“我要離開陽都了。”
小螺沒有體會過來:“你要去哪裏?”
“去揚州。”諸葛亮說,他又補充道,“以後說不定不回來了。”
小螺怔愣著:“不回來……”
諸葛亮正要說話,卻聽見有人遠遠地喊他的名字,恍惚是馮安,他方才察覺天色已向黑,驚呼道:“啊呀,家裏人喚我,我先走了!”
小螺還在發呆,待得回過神來時,諸葛亮已經走遠了,她跺跺足:“走這麽急!”
她追出去兩步,洶湧奔來的黑暗阻住了腳步,她遺憾地歎了幾口氣,她本來想告訴諸葛亮,她也要離開陽都去南方投親,可話還沒出口,諸葛亮竟就沒了蹤影,她捏著手指,沮喪地蹙起了眉頭,很久很久不肯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