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漢獻帝初平四年(公元193年),徐州。
火焰燃起來,北風呼嘯,助長了火勢,燒紅了大半個天空。
泗水兩岸火光衝天,肆虐的野火沿著河畔吐納憤怒,茫茫大雪靜悄悄地落下,卻在剛剛接觸地麵時,被熱血化開了。
水麵漂滿了屍體,把整整一條河塞得無有空隙,濃稠的血壓住了河水,冷冽的寒風一過,很快凝得硬邦邦的。已不知泗水裏到底死了多少人,士兵和平民的屍體彼此擠壓,某些河段甚至累疊起五六層屍體,四野之荒回旋著腥臭的氣味,仿佛整個天地被填進了一隻嗜血的胃裏,正在絕望地被消化。
殺戮還在繼續。
僅僅一個月,青州軍便撕破了徐州軍的防線,戰線從兗徐邊界直推向東,深深地插入了徐州腹地,在東西百裏、南北百裏的廣闊空間裏,戰火一直沒有熄滅。
出師以複仇為名的青州軍渾身縞素,打出的旗幟上也深繡著“複仇”兩個駭人的大字。這支軍隊大多由當年的青州黃巾軍組成,戰鬥力強悍,凡過一地,盡皆殘破。每攻一城,先開示綏撫,倘若不降,一旦攻拔,便行屠城三日,一個活口不留,或坑或斬或磔。軍隊過去後,往往留下一座遍地屍骸的空城,野狗野狼野豕四處狂奔,叼著死人頭顱從城東跑到城西。
取慮、睢陵、夏丘等十餘座城池已成了死寂的墳墓,僥幸逃出來的人寥寥可數。暴戾的殺戮威懾了徐州軍的鬥誌,軍心像被打碎的一麵鏡子,一片片裂開,又一片片碎成粉末,徐州軍一再往東退縮,把半個徐州丟給了敵人。沒有人能阻擋青州軍的刀鋒,他們仿佛是草原上凶殘的狼,勇悍的獵狗也會被他們咬斷喉嚨,何況是溫馴的綿羊。
世人痛惜徐州的殘破時,也會歎息這是徐州牧陶謙在行事上的重大失誤。當初曹操把他待在琅邪的父親接去兗州享福,使者甫一經過徐州邊境,陶謙便知道了。他因和公孫瓚聯盟,公孫瓚和袁紹是死對頭,袁紹卻和曹操是盟友,於是他和曹操成了敵對陣營。這錯綜複雜的關係讓他做不得殷勤舉動,可他也不想為一個半死的糟老頭子讓自己的隔壁燃起大火,索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說愛接就接,出了事我也不管。
曹嵩一行浩浩****離開陽都,一大家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車馬如龍,箱籠成山,陣勢大得駭人,一路上惹了多少矚目。一行人走到徐兗交界時,為當地屯守的軍隊所知。這幫子丘八一多半是打家劫舍的黑道出身,平日裏連隻鳥飛過也要拔幹淨毛片,眼瞅著偌大的買賣打麵前經過,哪兒有放過的道理,當下裏趁著夜黑風高,操家夥把曹老爺子一大家子幹了底兒掉,一夥人分了財,腳底抹油跑得沒影,卻把災難留在了徐州。
便有人說,當時陶謙但凡有點兒智略,縱是不明裏拍馬屁,暗中著人照應一二,不濟也給徐州各屯丘八們下一道必須放行的指令,又豈會釀成如此慘劇?可也許複仇不過是一個精致的借口,就算沒有曹嵩被害的慘事,曹操總有一天也會立馬徐州,隻是父親的慘死給了他不用等待的機會。
泗水東岸的曹軍中軍營壘外,一身素鎧的曹操策馬而立,他眺望著泗水兩岸上萬具血肉模糊的屍體,慢悠悠地問:“公台以為如何?”
與他並轡的是陳宮,他不忍地微微轉過臉:“太慘烈了。”
曹操竟笑了起來:“公台真仁人也!君子不忍牲畜釁鼓,懼見殺伐,故而遠庖廚矣,可肴饌膾炙置諸案,則大快朵頤,人之虛偽可見一斑。”
曹操的譏誚讓陳宮頗有些尷尬,他平靜地說:“明將軍非常人,行非常事,快意恩仇,不成小器。隻是,殘戮無辜,未免,未免,”他吞了一下,“不合仁義。”
陳宮分明是在勸諷,曹操卻無動於衷:“公台迂也,不知戰之不得不。”他指著泗水裏的屍骸,“曆來征戰,兵戈交錯,強力者勝,羸弱者敗,當短兵相接時,空談仁義,能值幾何?宋襄公以仁義興師,有泓水之敗,為天下笑。戰場之上,以殲敵為先,仁義何用?”
陳宮梗了梗:“可多所殘殺,無辜塗炭,明將軍興兵本為救世,而今卻有戕害無辜之嫌。陳宮愚鈍,實是不解。”
曹操悠淡一笑:“公台可知以戰止戰的道理?”
陳宮迷惘地搖搖頭:“請明將軍賜教!”
“數年以來天下殘破,各方諸侯逐鹿問鼎,天子失所在,百姓失所居,社稷失所依,”曹操緩緩道,“當此之際,公台以為該當何所作為?”
陳宮並不猶豫:“當定天下為一。”
曹操笑著點點頭:“公台所見正是。可定天下談何容易,坐而論道乎?冥思苦吟乎?避世隱卻乎?”他並不需要陳宮回答,擲地有聲地說:“非也,當掃**諸侯,振八荒合九州,何所為之?以兵為之!兵強,天下歸心,兵弱,天下離心。兵鋒所向,宇內請服,六合膺從。當此時,方可銷鋒鏑,熔兵戈,歸太平。”
這番言辭著實雄渾不凡,陳宮心裏覺得曹操也許是正確的,紛擾的亂世的確需要一個雄才大略的霸主出世,以暴製暴,以兵止戈。可眼前所見的慘景讓他動搖了,他不知如何作答,隻得沉默。
曹操自語似的說:“論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事者,難免非議,天下眾口,你能堵得住麽?公台所議,小義耳,吾所議,大義耳。苟可以定天下,俾大義有歸,眾人之非何懼?”
陳宮盯了曹操一眼,大朵大朵的雪花落滿了曹操的鎧甲,他覺得曹操既可怕又可敬,他會說著壯懷激烈的豪言,也會幹下殘戮無辜的血腥惡事,他胸懷遠大理想,可那理想太鋒利,會死很多人。
或者,每一次改朝換代便是平凡人的犧牲,無數的死亡壓垮了舊王朝的脊梁,撐起了新王朝的台基。
有斥候飛馬從泗水河畔馳來,馬蹄踏過的地方,是一路深深的血痕,他翻身下馬,雙手將一卷紮了死結的絹帛捧了上去。
“將軍,剛收到的朝廷詔書。”
曹操嗯了一聲,他扯開了係詔書的絲帶,才看了一半,竟自冷笑道:“荒唐!”他把詔書一耷,“一定是李傕和郭汜的主意,可笑二人竟做此小兒惺惺之態!”
陳宮不敢問詔書的內容,曹操也不說,嘲諷地笑了一聲,籌謀道:“也罷,便給李傕郭汜一個麵子,兵糧不足,天寒地凍,我本也想退兵。”
他把詔書遞給了陳宮:“李郭餘威僅存了。”
陳宮戰戰地展開詔書,目光隻落在最後幾行字上,“詔書到,其各罷遣甲士,還親農桑,唯留常員吏以供官署,慰示遠近,鹹使聞知。”
陳宮懂了,這是朝廷要求各方割據勢力放下刀兵,解甲歸家。海內擾攘,大小軍閥蜂擁而起,各據一方,擁兵自重,朝廷無以為製,不得已下了這道罷兵詔書,可各方軍閥已把土皇帝做瓷實了。在亂世中,手裏沒有兵,隨時會成為他人刀下的冤魂,因而這道詔書不過是一紙具文,也難怪曹操斥為荒唐。
曹操掉轉馬頭,笑道:“公台既看不得戰場慘烈,我們回兗州。”
陳宮如提線木偶似的沒有主張,隻好跟著曹操委蛇前行,雪下得緊了,風在腦後呼嘯而過,淒厲得令人生出了巨大的惶恐感。
“公台與邊讓熟絡嗎?”曹操突兀地問。
陳宮愣了一下。邊讓是兗州名士,年輕時,文名冠蓋京華,連大學者蔡邕也稱讚有加。自京畿崩亂,他便避難鄉裏,閑來講學論道,憑著聳動天下的浮名,門下眾生雲集,可謂兗州士之翹楚,隻一向與曹操有過節。這大概是曹操的逆鱗,向來不喜歡這起子口舌如簧的書生,嫌他們除了嘴太忙,百無一用。
陳宮猜不出曹操的心思,他小心地說:“有些許交情。”他又忙補充了一句,“也不太熟。”
曹操古怪地一笑:“不熟嘛,那便好,我還很擔心公台若求情,我該如何作答。”
“明將軍何意?”陳宮越發迷惑了。
“沒什麽,隻是邊讓在後方造謗言,說曹操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於死,他欲南結袁公路,以救徐州之難。”曹操淡淡地說。
陳宮心裏一抖,大禍臨頭的恐懼與飛揚的雪花一起落在他的肩上,他忽然想拍馬狂奔,從這個人身邊離開,跑去天涯海角,哪怕湮在汪洋海底,成為一粒沙,也好過忍受這壓抑的煎熬。
寒風烈烈,擾得大雪亂舞狂作,風雪在泗水河畔傾瀉如潮,給死亡覆上了一層白皚皚的裹屍布。
雪停了,久違的太陽露出半邊臉,陽都城像從墳墓裏爬出來的一縷亡魂,呼吸到了人世間的第一絲鮮活的空氣。
街道上終於有人出沒,一麵打掃積雪,一麵拖走凍死在街角的屍體。死去的人很多,十之八九為逃到陽都的難民,有李郭亂長安時從中原跋涉來徐州的,也有曹操興兵摧破徐州諸城時奔來的,可惜才逃於刀兵,卻死於饑寒。
拖屍體的聲音和掃積雪的聲音攪和在一起,嘩一響,嘎一響,陽都城像是變成了一座墳場,每條街每道巷都填滿了死亡,推門便見得一個凍僵的死人蜷在牆外。
諸葛祖宅的大門艱難地開了,諸葛亮用力搓了搓發紅的手,天太冷,他把自己裹得像隻棉球,可寒冷無孔不入,他為了讓自己暖和,一邊走一邊跳,路很滑,幾乎三步一個踉蹌,五步一個趔趄。
每條街上都有人在拖屍體,一具具硬得像門板似的死人在雪地裏刮出一道道深痕,諸葛亮看見了也隻能歎息。這個冬天死的人太多了,沒有被曹軍殺戮,便是被極寒凍死。這段日子見慣了死人,一開始還會害怕,後來竟麻木了,連諸葛均也敢撥下死人臉上的枯葉,鄰裏的小孩兒無聊了,常常爬在牆頭數死人,每天數得都不一樣,數字總在往上升,像噴湧的泉水,止也止不住。
諸葛亮走到一家藥鋪,門口冷冷清清的,厚厚的積雪也無人清掃。他推開了門,從懷裏取出一方竹簡,那是藥方子,他說道:“撿藥。”
藥鋪主人不在,隻有一個看店的雜役在藥櫃前冷得跳腳。店裏沒有燃炭火,寒風從破了洞的門簾往裏灌,屋腳放著一隻銅爐,爐中積著殘灰,隨風打著旋,卻沒有一塊炭。自曹操征討徐州,物資極匱,家家戶戶別說是存炭禦寒,斷炊也常見。
雜役哆哆嗦嗦地拿過藥方掃了一眼,從藥櫃裏將一味味藥稱出來,用布袋子包了,捏著手指算了算:“一千錢!”
諸葛亮驚住了,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多少?”
雜役瞥了他一眼:“一千錢!”
諸葛亮惱起來:“太貴了,你賣的是什麽金貴藥!”
雜役打了個哈欠:“我說小兄弟,我們這可做的是賠本買賣,您也不去打聽打聽這四野八鄉的行情,一石穀尚且幾十萬錢,何況是救命的藥!”
諸葛亮悶聲了,他知道雜役說的是實情。半年以來,物價飛漲,像中了風魔一般,每半日便翻倍地往上躥,米麵貴可敵金,而且縱算坐在金山銀山上,也買不到物資。他默默地把錢袋裏的錢全倒了出來,又從腰裏摸出一枚玉環,一骨碌堆了過去。
雜役見他困迫,心底軟了,歎息道:“不是我為難你,大家都要活命,這世道真真要逼死人!”他把玉環遞還回去,“罷了,這藥當我送你,算我積德。”
諸葛亮喜不自勝,他捧住藥袋子,深深地鞠了一躬:“謝謝!”
他把藥袋子拴在腰帶上,疾步出了藥鋪。北風不曾稍歇,從遠街吹到近街,紛紛的雪粒子毫無防備地揚起來,驚慌地四散奔逃,卻總也衝不出那無形的風牆。
街邊有老人推著一輛賣胡餅的小車,車軲轆破損,吱嘎吱嘎地行得不平穩。
諸葛亮喊住老人,他在周身摸了摸,終於找到最後的幾枚銅錢,還不夠買一塊餅,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遞了過去:“老人家,我能買半塊餅嗎?”
老人乜著眼睛看了他半晌,同情地歎了口氣,用油布包住了一塊餅:“拿去吧。”
一日之內竟遇見兩位善人,諸葛亮歡喜起來,他也對那老人鞠了一躬,手心捧著油餅,暖乎乎的,很是受用,他自己卻不吃,其實是想買給弟弟均兒。
他急急忙忙地往前趕,想趁熱把胡餅帶回家,好讓弟弟吃口熱食,如今錢輕物貴,別說是買餅,便是買一斤麵也得排長隊,還得背上一口袋錢,但也未必能買到手,往往隊伍排到了,東西卻售罄了。
路上還在拖屍體,凍死的屍體蜷曲成窄瘦的一團,看得多了,可怖的感覺淡漠了,深切的悲哀卻湧上來,高漲著,咆哮著,沒有窮盡。
諸葛亮的步子緩緩放慢了,他看見路邊蹲著流浪漢,抱著雙臂一邊咳嗽一邊發抖,許是餓急了,摳著地上的雪沫子往嘴裏塞,他停了一刹,終於還是走過去,將熱乎乎的胡餅塞入那流浪漢的手裏:“給你。”
那人呆住了,灰暗的臉上抽搐了一下,這是……食物,給我?諸葛亮對他友善地笑了一下,轉身時,淚水忽然奪眶,他用力抹去了。
他不知道這世道到底怎麽了,為什麽死亡尋常得仿佛呼吸,為什麽過上太平日子奢侈得不可企及,為什麽他與他們會流離失所,泣別家園,卻仍然沒能找到一方安樂的淨土。
他轉過身,五步外的院牆角門邊恰恰站著一個女孩兒,與他年齡一般大,外頭罩了一領寬大的風帽,手上戴一雙桃紅棉手套,活似一隻圓潤討喜的陶娃娃,粉瓷般的臉蛋上掛著沒有遮掩的笑。
“你心腸真好!”女孩兒笑嘻嘻地說。
“你……”諸葛亮覺得她極眼熟,可偏偏想不起來。
“你不認得我了嗎?”女孩子有點兒失望。
諸葛亮搖搖頭,女孩兒佯怪道:“我可還記得你呢,我是小螺!”
恍然之間,記憶如春江水暖,漫過冰寒的堤壩。諸葛亮想起來了,昔年在奉高時,這小女孩住在他家隔壁,小時候他還為她摘過桃,拌過嘴,打過架,偷偷和小夥伴們爭論,是小螺好看還是西街的小鳳好看。
忽然與故人相遇,諸葛亮還不適應,結結巴巴地說:“你,你怎麽來陽都了。”
小螺道:“我來了好幾個月呢,你有好幾年了吧?”
不知為什麽,諸葛亮覺得極不好意思,低聲道:“有四年了。”
小螺笑道:“真久呢,我還以為見不著你了呢!”屋裏有人聲隱隱傳來,小螺回頭看了一眼,“母親喚我,我得進去了,以後再找你玩兒。”她向諸葛亮揮揮手,轉身跑回了屋。
諸葛亮發傻似的呆了一會兒,驀地臉上發燙,他像被當場捉住的盜賊,心裏慌亂不可收拾,埋下頭撒腿就跑,兔子似的躥進了家門,差點與迎麵奔來的諸葛均撞在一起。
“仲兄。”諸葛均呆呆地說。
諸葛亮撫了撫胸口:“沒事沒事。”他見諸葛均盯著自己,用一隻手擋住臉,“別看我,我臉上沒有餅!”
他揚起了藥袋子:“母親的藥買回來了!”他牽住諸葛均,一徑裏走去母親的寢臥。
屋裏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藥味,顧氏歪斜在**,急促地喘著氣,昭蕙昭蘇分坐在兩邊,各自膝上攤開了大幅的布帛,靈活地穿針引線,手裏忙活著,也不忘記給母親端水捶背。
這半年多以來,徐州兵燹驟然,物貴而錢賤,米食貴值萬錢,乃至十萬錢,為生計著想,諸葛亮家不得已賣掉城郊的幾畝田,其實即便不賣,耕地的佃農也跑光了,可仍是不夠貼補家用,兩個女兒被逼得織布縫衣為生,諸葛瑾甚至去給鄰縣的高門子弟做先生,賺來一筆微薄的束脩。
“母親。”諸葛亮輕輕喊了一聲。
顧氏氣喘籲籲地抬起頭,啞啞地哼了一聲,入冬以來,她便患了氣喘,天氣寒徹,氣血越發虛弱了,起初尚能活動,後來竟至臥床不起。
“藥買回來了?”昭蘇問,諸葛亮點頭。他解下藥袋子,昭蘇吩咐女童取走煎藥。
顧氏煩悶地歎道:“我這一場病真是不合時,害你們姊弟勞碌終日,而今世道艱難,偏我還臥床,煩著你們幾個孩子奔波。”說著話,眼圈竟也紅了。
昭蘇寬慰道:“母親說這話可見外了,孝悌為人倫之本,聖人怎麽說的:‘孝子之事親也,居則致其敬,養則致其樂,病則致其憂。’事親以孝,那是我們該盡的本分。您安心養病,有什麽事,我們擔待著。”
顧氏難過地說:“母親知道你們孝順,隻是心裏過意不去,總以為耽擱了你們,你們叔父又沒有音信,家裏少了主心骨,到底百事難為。”
昭蘇遞了一張手絹給顧氏:“叔父是去訪友,而今四邊不寧,徐州在打仗呢,他隻怕被擋在了外邊,母親放心,叔父定能平安歸家。”
半年多前,諸葛玄因見家中無事,諸葛瑾冠禮行畢,兩位女兒漸知人事,諸葛亮和諸葛均也不需時時照料,他便打定主意出門一趟。可他前腳剛走,曹軍刀鋒卻殺往徐州,戰事膠著不寧,諸葛玄音訊斷絕,家人不知他去了哪裏,更不知他是否平安,這件心事一直懸吊在一家人心裏,像垂在懸崖邊的一塊巨石,說不清什麽時候便直落下來,或者穩穩入土,或者粉身碎骨。
顧氏用手絹抹去眼淚:“但願如你所言,總是我顧慮太多,如今世事擾攘,竟沒一件順心事,你與昭蕙的婚事也一拖再拖,母親對不住你們。”
昭蘇微紅了臉,她小聲地說:“母親,我們不急。”她飛了一眼昭蕙,昭蕙也低了頭,牽著針一聲也不吭。
顧氏卻不能寬心:“等你們叔父回來,我得與他說說,總要為你們尋個好歸宿,不能耽擱了你們的終身。”
諸葛均冷不防說道:“母親,姊姊要嫁人了嗎?她們嫁給誰,是隔壁馬家的那位君子嗎?”
昭蕙赧赧地斥道:“均兒,偏你話多!”她看向諸葛亮:“小二,帶均兒去看看母親的藥。”
諸葛亮笑了一下,他握住諸葛均的手,做個鬼臉,玩笑道:“姊姊害臊咯!”他不等昭蕙罵他,拉著諸葛均跑了出去。
諸葛均還在想姊姊嫁人的事:“仲兄,姊姊嫁人了,是什麽意思?”
諸葛亮遲鈍了一下:“嫁人,就是住在別人家裏,做了別人家的人。”
諸葛均不說話了,他埋著頭走了很久,小小的難受填滿了他的心,他低聲地說:“我不要姊姊住進隔壁馬家。”
諸葛亮失笑:“誰說姊姊要住進隔壁馬家?”
諸葛均沒回應,自顧埋怨道:“安叔說的,他家全是怪人,漢朝的神又多又好,他們不拜,拜外來的神,他家那個老姑姑,在……嗯,廣……廣陵是嗎?專門拜外來的神,還拉著一家人一起拜,安叔說她瘋了,姊姊才不要與瘋子一起住。”
盡管諸葛均說得七零八碎,諸葛亮卻聽懂了。這說的是他們的鄰居信奉來自西方的浮屠,把大漢朝的正宗神明拋在腦後,因此為最遵守傳統信仰的馮安唾棄。
關於西來浮屠,諸葛亮所知不多,隻知是漢明帝時,經西域傳入中原,皇帝為彰顯中外和睦,在洛陽修建白馬寺供養浮屠經書。但畢竟是外來信仰,中國沒有多少人了解,說句大逆不道的話,遠遠比不了太平道的信徒多,想想太平道振臂一呼,天下糜爛至今。
徐州老百姓縱算對浮屠不甚了了,卻知道廣陵郡有一群虔誠的浮屠信徒,聚在一起建祠廟、鑄銅像、造樓台、誦經書,廣招擁躉,擴充人馬,雖然身在徐州,州牧長官陶謙卻拿他們無法,任由他們控扼郡縣,坐斷委輸,儼然獨立王國,竟頗有當年太平道起事前的聲勢。
也許當生活處於極度困苦中,尋常人求不得依靠,隻能寄托於虛無的神道信仰,不是信太平道,便是信浮屠,過去還能信皇權,癡望天子在上,為升鬥小民申冤,現如今皇帝早就不中用了,隻好去求神,不拘哪一個,有點兒念想存在心底,方能支撐軀殼活下去。
那群浮屠信徒的首領,喚作笮融,叔父與他有過一麵之緣,印象非常不好。叔父離家前,笮融曾遣人送來名刺,邀叔父去廣陵一敘舊情,叔父托了個理由,將邀約搪塞了過去。
叔父從來行動不拘小節,好交友而不苛責於人,父親也曾讚他大肚能容,然而他卻評價笮融險厲恣睢,做事不擇手段,是個瘋子。諸葛亮便想,能被叔父形容為瘋子的人,品行該是何等低劣。
可,這與自己有何關係,管他浮屠還是笮融,也許這輩子都不會與自己發生交集。諸葛亮常常覺得,他這一生,不過是守著陽都的一片天,守著父親的墳塋,祖先的在天之靈,守到自己也成了祠廟裏的一縷魂。至於離開故土去往他鄉,在這紛擾亂世,想也不敢想。
他見諸葛均滿臉的不樂意,寬慰道:“放心,姊姊不會嫁給馬家的怪人。”
諸葛均將信將疑:“真的?”
諸葛亮肯定地點點頭:“當然真的,我哄過你嗎?”
諸葛均自來信服諸葛亮,在他心裏,仲兄比馮安拜的各位漢朝神,隔壁馬家怪人拜的西方神,都要有能耐,神算什麽,仲兄動動嘴皮子,神立即甘拜下風。
諸葛均於是笑開了懷,真好呢,姊姊不用住進別人家裏,什麽馬家的怪人牛家的瘋子,統統不能搶走姊姊。
諸葛亮注視著諸葛均的笑容,是那樣明亮的、溫暖的,令人動容,使人牽掛,他不免暢想,原來這一生要守護的,還有親人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