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一月二日。

荷花池是省城境內的一座小湖泊,每年夏季,湖內便開滿荷花,因而得名。在荷花池南側有一片草地,早已成為附近市民休閑散步的絕佳場所。

近幾個月來,草地東側相對平整的那塊區域被一幫愛跳健身舞的大媽所占領。她們每天早晨八點鍾準時在此集合,一番歡跳總要到十點左右才會結束。

今天也不例外,一幫老姐妹們都到齊之後,組織人陸大姐便拿出一個便攜式的播放器,準備開始播放配樂。可是她還沒來得及按下按鈕,卻有另一段音樂提前響了起來。

那是一首很惡俗的歌,在空曠處播放的時候,其最大的優勢在於能製造出足夠的分貝。

“是誰的手機呀?趕快接了。”陸大姐嚷嚷了一聲。然而那幫姐妹們全都掛著一副事不關己的無辜表情。片刻後陸大姐意識到這聲音並不在自己前麵而是在身後,於是她又轉過身來。

身後有一張公用長椅,音樂聲正是從椅麵下方傳出來的。

“誰丟手機了?”陸大姐嘀咕著走過去,她用右手撐著椅麵,慢慢蹲下身。卻見椅麵下藏著一個黑色的塑料袋,裏麵鼓囊囊地塞著不少東西。陸大姐伸出左手把塑料袋往外拉,感覺還挺沉。

幾個愛湊熱鬧的老姐妹這時也圍攏過來。

“這是誰的東西呀?”

“裏麵好像有個手機。”

“正響著呢,沒準就是失主打來的,一接就知道了。”

“合適接嗎?”

“有什麽不合適的?這麽多人看著呢,誰也不是小偷。”

……

在這片七嘴八舌的議論聲中,陸大姐解開了塑料袋頂部的結扣,她把袋子口拉開,向裏麵看了一眼。第一下似乎沒看明白,於是把袋子繼續往下扒拉,裏麵的東西便更加清晰地呈現出來。

陸大姐像是過了電似的,整個人往後彈開半步,然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同時她號哭般的大喊了一聲:“我的個媽呀!”

三分鍾後,附近派出所的民警趕到現場拉起了警戒線。但警戒線並不能阻斷人們的好奇心。荷花池畔所有的閑人都在向這邊聚攏,他們圍在圈外,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又過了十來分鍾,羅飛帶著技術人員來到現場。他們分開人群,進入了警戒圈內,一眼便看見黑色的塑料袋散落在長椅邊,袋口露出一團黑乎乎的毛發。

羅飛神色凝重,他蹲到近前,伸手將袋口徹底拉開,袋子裏包裹著的一顆人頭露出了真容。

那是一顆男子的頭顱,雙眼半睜,死不瞑目。他的麵龐上凍結著臨死前的表情,悲傷、驚詫、恐懼、憤怒,多種激烈的情緒交雜在一起,令人過目難忘。

羅飛輕輕地歎了口氣,然後轉頭對身旁的尹劍說道:“打電話叫莊小溪過來吧。”

抵達現場後的莊小溪確認了頭顱的主人——正是失蹤多日的李俊鬆。女人站在丈夫的頭顱前沉默良久,她的臉上似乎看不出什麽表情。但羅飛知道,她隻是習慣了將那些柔軟的東西隱藏在堅硬的外殼下。

雖然早已預料到李俊鬆的不測,但頭顱的出現還是讓案件性質發生了重大改變。綁架案變成了惡性殺人分屍案。由於現場一度聚集了太多的圍觀者,荷花池畔驚現人頭的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就成了全城熱議的恐怖話題。

專案組旋即擴編,由市公安局宋局長親自掛帥。當天下午,擴編後的專案組在公安局會議室召開了第一次案情分析會。除了宋局長之外,出席會議的還有一位重量級的人物。那是一個身形瘦小但儀表威嚴的半百男子。羅飛認得此人正是身居市委常委高位的省城政法委書記唐兆陽。

公安刑偵工作也算是政法委主管的一個分支,但政法委書記親自出席刑偵會議還真是罕見。羅飛不知道這是出於對本案的重視呢,還是另有其他原因,他無暇辨別這些官場之事,當務之急是首先把案情向領導做個清晰的匯報。

“死者李俊鬆,男,今年四十六歲。原為人民醫院腎髒科主任醫生,半年前因一起醫療事故被解聘,此後一直無業。十月二十三日晚間,李俊鬆獨自駕駛一輛凱美瑞轎車至本市郊區的楚崗風景區,隨後失蹤。十月三十日下午,李俊鬆的妻子莊小溪收到一個包裹,包裹內有一枚人體斷指。經指紋比對,這枚斷指屬於李俊鬆的右手拇指。斷指截麵可見活體反應,證明該手指被截斷時李俊鬆仍然存活。寄件人以此威脅莊小溪,要求對方準備價值一百萬的鑽石,於當天晚上在金山體育場進行交易。綁匪對這次交易進行了嚴密的設計,警方的現場布控完全失敗,作為贖金的鑽石被綁匪取走。”

聽到這裏唐兆陽搖了搖頭,似乎心中有些想法。

宋局長察言觀色,他對羅飛做了個暫停的手勢,然後專門向唐兆陽解釋說:“莊小溪希望能幫李俊鬆把斷指接活,所以她拒絕了警方的拖延戰術,執意要求當晚就和綁匪交易。羅飛他們隻好倉促上陣……”

唐兆陽“嗯”了一聲,看看羅飛說:“繼續吧。”

羅飛便接著往下講述:“警方隨後展開排查,從多個角度尋找綁匪的蹤跡,但一直沒能取得有效的突破。今天上午七點五十八分,110話務員接到報警電話,說荷花池畔的草地上發現了一顆人頭。我隨即帶人趕往現場勘查。經莊小溪辨認,這顆人頭正是李俊鬆的。人頭用一隻黑色的垃圾袋包裹。袋子裏除了人頭之外,還有一隻手機和一張紙條。手機是李俊鬆生前所用,綁匪在交易贖金的過程中也是用這隻手機和莊小溪進行聯絡。當時塑料袋被藏在一張長椅下麵,手機則提前設置好鬧鍾。鬧鈴響起之後被現場跳舞的大媽們發現。紙條上則寫著一句話,應該是綁匪特意留下的……”

在羅飛說話的過程中,尹劍一直配合操作著一台投影儀,不斷向與會者展示著現場拍攝到的照片。最後說到紙條的時候,投影屏幕上也適時出現相應的特寫,所以羅飛沒有把紙條上的字句念出來,而是讓大家自行閱讀。

那張紙條上寫的是——

一切有罪之人都要得到懲罰。

會場上出現了短暫的寂靜。大家都在沉思著,試圖揣摩出這句留言背後的意義。

片刻後羅飛的聲音再次響起:“紙條上的字是用打印機打上去的,無法鑒定筆跡;技術人員仔細檢查了現場所有的遺留物,也沒有發現諸如指紋之類的痕跡。另外現場位於荷花池畔,周圍缺少道路監控設備,所以排查監控的偵破手法也行不通。”

宋局長接過話頭說:“這意味著我們的對手具有極強的反偵查意識。”

羅飛點頭道:“至少到目前為止,他的所有行動都沒有留下可供警察追查的線索。”

宋局長停頓了片刻,又問:“死亡時間呢?”

“結合死者頭顱的腐敗情況以及近期的環境溫度,法醫給出的判斷是三天左右。”

“三天左右……”宋局長略略一算,“那就是在贖金交易前後。”

羅飛點點頭,進一步分析說:“綁匪很可能在獲取贖金之後就把李俊鬆殺害了。在他的計劃中,恐怕從來沒有給李俊鬆留過活路。”

“這並不是一起單純的綁架案。”宋局長作出了某種論斷,“這是一起兼具勒索性質的報複殺人案。我建議把排查重點瞄準和李俊鬆有過節,尤其是經濟上有糾紛的人群。”

羅飛認同對方的判斷。如果僅僅是綁架然後撕票,綁匪完全沒有必要這樣處理死者的人頭。把人頭留在人流頻繁的市民公園,並且用手機來吸引關注,這明顯帶有強烈的複仇意味。而刻意留下的那張字條更是在向世人宣告些什麽。

其實羅飛之前已經把死者生前的矛盾點作為排查的重點,但那時思路大方向還是落在綁架案上,也就是說綁匪的主要目的是求財;而現在看來這個思路確實要改變了,綁匪的主要目的應該是尋仇,而謀財隻是一個附帶的衍生品。

宋局長又盯著投影屏幕上的字條看了一會兒,他的眉頭慢慢皺起來,呈現出某種憂慮。末了他把目光轉回到羅飛身上:“你們在排查的時候要注意,不光是尋找凶犯,更要防止出現後續的受害者。”

羅飛深吸了一口氣,用低沉的聲音說了句:“明白。”

“一切有罪之人都要得到懲罰。”——這“一切”兩個字,顯然不是李俊鬆一個人能夠代表的。

那麽要受到懲罰的有罪之人,除了李俊鬆之外,還有誰呢?這個問題必須引起警方足夠的重視。

宋局長又道:“既然消息已經散開,就沒必要遮遮掩掩的了。我看可以向全市發布協查通報,適當的懸賞也可以。打一場人民戰爭,不管他藏多深,也得把他挖出來!另外在排查中需要用到的人力財力,你不用顧慮,我不給你設置任何上限。”

羅飛應了聲:“好!”領導說出這樣的話,已經表明了不惜一切代價要破此案的態度。這對羅飛來說既是支持,也是壓力。

這一切布置妥當之後,宋局長把臉轉向身旁的唐兆陽,用征詢意見的口氣說道:“唐書記,你看呢?”

唐兆陽沒有直接回應對方,他的目光盯在了羅飛身上。在凝視良久之後,他開口道:“羅隊長,我知道你是一個優秀的警察。你曾破獲很多案子,更厲害的對手你也不懼。所以激勵的話、鞭策的話,我覺得都不用說,我相信你的能力。我隻想解釋一下我今天為什麽會在這裏。”在停頓片刻之後,他一字一句地說道,“因為李俊鬆,他曾經救過我的兒子。”

宋局長補充說:“唐書記的兒子得過尿毒症,是李俊鬆做的換腎手術。手術很成功,恢複得也非常好。”

羅飛挑了挑眉頭,略有些意外。他想起了李俊鬆書房裏的那些X光片,原來其中的某一張就是來自於唐兆陽的公子。

這麽算來,李俊鬆還是唐書記的恩人。羅飛暗地裏苦笑了一下:這案子對他來說,又平添出三分無形的壓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