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敵友難分

上午九時二十七分,刑警隊提審室。

杜明強被銬在審訊椅上無法動彈,不過他的思維卻並沒有因此而受到限製。事實上,從進入刑警隊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處在一種極為緊張的思考狀態中。因為他深深知道,自己正麵對一場從未有過的巨大挑戰,那感覺就像在懸崖邊跳舞一樣,稍有一絲不慎,便會在頃刻間摔個粉身碎骨!

但他又很喜歡這樣的感覺,這是他天性中存在的東西。對手越強大,他便越興奮。他盼望著和那個可怕對手進行直麵的較量。而現在,這場較量終於要拉開帷幕了。

提審室外響起一串腳步聲——聽起來那應該是屬於兩個人的:一個剛勁有力,另一個則相對柔和,應該是個女子。腳步聲漸行漸近,很快便來到了門前。杜明強收起思緒,抬頭緊盯著那即將被打開的屋門。

果然不出他的判斷,推門進屋的正是一男一女。他們看起來年紀都不大,男子健壯精幹,精神抖擻;女子雖然身形纖柔,但眉宇之間卻也藏著一股逼人的英氣。

“你們準備什麽時候把我放開?”杜明強扒拉著手銬開始抱怨,“我可不喜歡被你們當犯人對待。”

“放了你很簡單。但是有些事情必須向你說明白才行。”來人中的女子看著杜明強說道,同時她在對方麵前隔桌而坐。

杜明強用審視的目光打量了女子片刻,然後問了句:“你是誰?”

那女子回答道:“‘四一八’專案組成員,慕劍雲。”

杜明強“嘖嘖”咂了兩聲,笑著讚道:“沒想到刑警隊裏還有這麽漂亮的女警官。”他的目光繼續鎖定在對方身上,相對於他此刻的身份,這樣的舉動多少有些無禮。

慕劍雲身旁的男子皺了皺眉頭,看起來想要發作。不過慕劍雲輕輕擺手阻止了他,那男子便“哼”了一聲,在另外一張椅子上坐下,冷眼看著杜明強。

“你有欣賞和評判美醜的權利。但現在的時間和場合,討論這些非常不合適。”慕劍雲冷冷地回擊著,同時她也凝起目光看向杜明強,兩人視線相交,後者立刻覺得頗不自在,他不由自主地把目光避了開去。

“我還要糾正你一個錯誤——”慕劍雲乘勝追擊,略帶著譏諷地語氣說道,“出現在刑警隊的,不一定都是刑警。我的身份是省警校的心理學講師,而坐在我身邊的,則是來自於特警隊的柳鬆柳警官。”

“心理學講師?”杜明強略微一愣,便“嘿”地笑了一聲道,“難怪你的目光這麽紮人。聽說你們隻要看著別人的眼睛,就能判斷出對方心中的想法?真是可怕!看來我以後和你說話的時候,最好都把眼睛閉起來。”

他這麽說著,居然真的把眼睛閉了起來。然後他還故意晃著腦袋:“怎麽樣?你現在還能不能看出我心裏在想些什麽?”

慕劍雲看著對方耍怪的樣子哭笑不得。而柳鬆終於按捺不住了,他用指背重重地敲了敲桌子,喝道:“行了!我們沒時間和你說笑,請你把態度放端正一點!”

杜明強睜開眼睛,臉上嬉笑的表情也收起來了。短短的一瞬之間,他忽然變得鄭重而又嚴肅,一時間甚至讓慕柳二人有些不太適應。

“是的,我們都沒有時間說笑。”卻聽杜明強正色說道,“但是端正的態度,是需要雙方都具備的。如果你們仍然把我當作犯人看待的話,那我們之間就缺乏商討正事的氛圍。”

審訊室內出現短暫的沉默。杜明強撥弄著腕上的手銬,這次他沒有再提出要求,但他顯然在等待著什麽。

僵持了片刻之後,慕劍雲衝著屋外喊了一聲:“來把他的銬子打開吧。”

一個幹警應聲進來,手裏拿著一串鑰匙幫杜明強鬆開了手上的束縛。杜明強揉揉手腕,又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顯得爽快無比。看那幹警準備離開,他又追著說了一句:“請把我的隨身物品還給我,謝謝!”

進了刑警隊羈押室的人,隨身攜帶的一些物品比如錢包、手機、鑰匙等等都是要被暫扣的。現在杜明強已經被解除羈押,那麽他提出返還這些物品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於是慕劍雲便衝那個幹警點點頭,後者又跑了一趟,帶回一個小盒子,裏麵裝的正是杜明強的隨身之物。

“好了,現在我們已經是平等的關係。交談起來應該沒有什麽障礙了吧?”慕劍雲看著杜明強說道。

後者正在撥弄盒子裏的物品,並很快從中找出一部手機來。聽到慕劍雲的問話,他便翻了翻眼睛道:“你說吧,到底有什麽事情?”

“Eumenides給你發了死亡通知單——”慕劍雲單刀直入地問道,“你是否知道這件事情對你而言有多危險?”

杜明強微微眯起了眼睛,看來Eumenides這個名字也足以讓他的情緒緊張起來。沉默片刻後,他輕聲回答:“我知道。據說他發出的死亡通知單還從未落空過。”

“那我要非常鄭重地提醒你:在這一個月的時間內,你應該格外小心!你的所有行動都應該處在警方的嚴密監控之下,最好不要外出。我們甚至可以在刑警隊內部給你安排一處住所。”

說這番話的時候,慕劍雲刻意加重了語氣,試圖製造出一種更加緊張的氣氛。可是她的苦心卻沒有得到杜明強的理解。此刻在後者臉上略現出些詫異的神色,然後他反問道:“這是你們專案組的意見?”

慕劍雲點點頭。

杜明強“嘿”地幹笑了一聲:“你們真是把我搞糊塗了……我剛剛和你們的羅隊長聊過,他說過不會限製我的行動自由。”說話間,他開始擺弄剛剛找到的手機,不過連按了幾次開機鍵,手機都沒有反應。

“媽的,又沒電了。”杜明強把手機扔到桌子上,神情有些沮喪。

“要打電話嗎?用我的吧。”慕劍雲見狀,便主動掏出自己的手機遞了過去。這是一個拉近雙方距離的好機會,可能會對雙方後續的交涉過程大有裨益。

杜明強也不客氣,大咧咧接過手機:“我得把我的電話卡換上去,我要撥的號碼存在裏麵——你不介意吧?”

看起來是在詢問,但說話的同時他的右手已經打開了手機的後蓋,卸下電池,將原本裝在手機裏的SIM卡摳出來,然後他又拆下自己手機裏的SIM卡換了上去。

慕劍雲的注意力並不在手機上,她適時地把話題切了回去:“我知道你和羅隊已經聊過——不過我還是想再勸勸你,所以我才申請了這次會麵。”

杜明強把身體靠在椅背上,揚起頭用一種很斷然的語氣說道:“你是在浪費時間。”

慕劍雲還想說什麽,杜明強卻擺擺手示意暫停,然後他自顧自地撥了個號碼,把手機放在耳邊,準備聽電話了。

慕劍雲隻好耐心等待。那手機振鈴響了七八聲,卻始終沒有接通。杜明強隻好把電話放下,不滿地埋怨著:“這都幾點了?還在睡覺?”

慕劍雲笑了笑:“打給你女朋友嗎?”

杜明強含糊其詞地回答道:“是個最關心我的人——也是最能理解我的人。”

慕劍雲把握著對方的情緒問道:“你是不是覺得能理解你的人很少?”

“你是不是覺得我是一個很卑鄙的人,毫無道德?”杜明強反問道。他又開始拆麵前的兩部手機,看起來是要將SIM卡換回去。

慕劍雲略一斟酌,點頭說:“就我看到的那些事實來說,確實如此。”

杜明強自嘲般地“嘿嘿”一笑:“你代表了絕大部分人的想法,代表了那些無法理解我的人。”

慕劍雲再次看著杜明強的眼睛,她的聲音變得柔和起來:“我和絕大部分人並不一樣,我希望了解你的內心世界……在你心裏一定藏著某種無法改變的追求和夢想,你認為這個夢想的價值是超出一切的。為了實現你的夢想,你什麽都不在乎,是嗎?”

杜明強的神色恍然了一下,思緒似乎要被對方帶走。不過他很快就意識到什麽,連忙躲開了慕劍雲的直視,借著拆裝手機的當兒,他調整好情緒說道:“你不要這麽做。你休想進入我的內心世界,找到我的弱點……你也休想說服我……”

“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沒有任何人的內心世界是無法攻克的。”慕劍雲微笑著回答,她一直看著杜明強,目光中充滿了自信。

杜明強無奈地搖搖頭,又換了個語氣說:“好吧。即使你能夠說服我,但這也沒有任何意義,你隻是在浪費時間。”

慕劍雲無法理解對方這番話語邏輯何在,她蹙起眉頭問了句:“為什麽?”

杜明強把裝好的手機扔回給慕劍雲,略現出一絲苦笑:“看起來你並不是一個合格的心理學專家,至少有一個人的心思你沒能看透。”

“誰?”慕劍雲嘴上在問,腦子裏卻已條件反射似的想起某個人來。同時她的心緒也忍不住輕輕地激**了一下。

杜明強很爽快地吐出那個名字:“羅飛。”

不錯,羅飛。這正是那個讓慕劍雲感到慌亂的角色。她想起了他們第一次見麵,當自己看向那個男子眼睛的時候,對方的目光卻反射過來,反而要把自己看透似的。

那個家夥……是的,她確實無法看清對方的所想。不過杜明強為什麽會知道這一點呢?他又為何要在此時此地提起羅飛?

“你什麽意思?”慕劍雲試探般地反問道。

“羅飛不會同意你剛才的建議。”杜明強直言不諱地回答,“讓我自由行動,從而成為獵捕Eumenides的誘餌,這根本就是他計劃的一部分。所以你想要說服我來改變這個計劃,這隻能是浪費時間。”

慕劍雲愕然一怔,竟是這樣?她有了種被愚弄的感覺。

“如果是這樣,他為什麽還要同意我來勸說你?”憤憤之餘,她還有些不甚甘心。

“因為他知道你說服不了我。在我和羅飛之前的會麵中,已經達成了共識。我能夠感受到他的想法,同樣,他也能感受到我的。我渴望與Eumenides的會麵,而羅飛則希望通過我找到Eumenides的線索。”說到這裏,杜明強略停頓了一下,然後又故作神秘般壓低聲音,“當然,他還有另外一個願望,雖然沒有明說,但我也能感覺到……”

“什麽?”慕劍雲頗為無奈,她現在似乎隻有發問的能耐了。一個羅飛已讓她頭疼,何況又多了個同樣不省心的杜明強。

“他希望我死在Eumenides手中。”杜明強幽幽地說道,他的臉上現出奇怪的表情:眉頭鎖著,但嘴角卻在笑。

慕劍雲沉沉地歎了口氣,她已完全明白杜明強的意思了。是的,當羅飛帶著那些想法的時候,他怎麽會把杜明強限製在一個絕對安全的環境裏呢?可是……

“他不能這麽做!”慕劍雲搖著頭,態度堅決。

“可是他已經決定這麽做了。”杜明強咧著嘴說,“而且他才是專案組的組長,不是嗎?”

慕劍雲不再說什麽,在沉默了兩秒鍾之後,她“騰”地起身,拿起自己的手機,徑直離開審訊室而去。

杜明強目送著慕劍雲的背影,腦子裏不知還在想些什麽。直到慕劍雲消失在他的視野之外,他才突然意識到屋內還有一個人。於是他轉過臉來看著柳鬆,似笑非笑地問道:“怎麽,你們是一起來的,難道不用一塊走嗎?”

進了提審室之後,柳鬆就一直沒有說話,隻是在一旁冷冷地看著杜明強。其實他並不是一個少言寡語的人,沉默完全緣於對杜明強的反感。現在對方主動開口,他也就簡單地回答道:“我受命保護你的安全。”

“哦?”杜明強凝起精神上下打量著柳鬆。卻見那個年輕人似乎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紀,體格雖然不算壯碩,但卻精幹得很。考慮到自己的人身安全從此就要托付在對方手裏,他便熱切地站起身,探出右手問候道:“你好。我應該稱呼你……柳警官?”

柳鬆起身和杜明強握了握手,不過這個舉動完全是過場式的應付。兩個人的手掌甚至還沒有貼緊,他已經把手撤了回來。在作自我介紹的時候,他也是簡短之極:“特警隊,柳鬆。”

除此之外,他連一個字也不想多說。在他看來,對麵那個家夥空長著一副英俊的皮囊,但其齷齪的言行根本配不上自己的熱情。

杜明強卻不在乎,他泰然自若地招呼著:“我們坐下聊吧。”那副姿態倒像這裏是他的主場一般。

柳鬆硬硬地坐下,冷眼且看對方要耍什麽名堂。

“看得出來,你很討厭我?”杜明強咧咧嘴說道,“有很多人都討厭我,不過我不在乎,因為有更多的人喜歡讀我寫的報道,對我來說,這才是最重要的。”

柳鬆輕哼一聲:“你對我說這些有意義嗎?我隻是保護你的人身安全,並不關心你的道德操守。”

杜明強攤攤手:“我可不是要和你攀談什麽——不過既然我們要進行合作,還是應該相互了解一些才好。”

“什麽合作不合作的?別和我說這些文縐縐的詞。”柳鬆打斷對方的話語,“現在的事情非常簡單:Eumenides要殺你,而我則要保護你。在這個過程中,你有行動的自由,但你的任何行動必須獲得我的認可。”

“我的行動要你認可?”杜明強撇著嘴道,“這叫什麽自由?”

“你也可以不聽我的。但你要明白:對我來說,最壞的結果隻是沒有完成任務,而你卻有可能丟掉小命。”柳鬆用淡淡的語氣說道,但杜明強顯然無法漠視對方後半句話裏透出的寒意,他怔了一小會兒後,有點無奈地點點頭:“那好吧……我會充分尊重你的意見。”

“這樣最好。”

“那我們算是達成了共識。雖然我作了一些不太情願的讓步,但沒什麽,良好的合作總是從爭吵中開始的。”杜明強又開始自說自話地擺活起來。見柳鬆不願再接自己的話茬兒,他便“嘿嘿”地幹笑兩聲,道,“那我現在想回家補個覺,不知道柳警官是否允許?”

“可以。我開車送你回去。”

“專車接送,這待遇倒是不錯呢。”杜明強一邊起身一邊伸了個大懶腰,“那就快走吧。被你們抓來折騰了一宿,困死我了。”

看著對方那副做作的神態,柳鬆也隻能恨恨地長吐一口濁氣。正如他預感到的那樣,自己的任務還真像是這個家夥的貼身“保姆”了。

兩人離開提審室,柳鬆去停車場開出了一輛警車,杜明強也不客氣,打開車門坐在了副駕駛的位置上。

“聖德花園。”他大咧咧地報了個地名,然後便愜意地往椅背上一靠,開始翻看手中的一份早報——這是他剛才在穿過行政大樓門廳時,順手從書報架上拿到的。

柳鬆沒有說什麽,他發動了警車,緩緩往大門外開去。現在他已經沒有心情再生杜明強的閑氣,因為他知道:隻要警車出了公安局的大門,那就意味著進入了Eumenides的捕獵區域,自己必須打起十二分的小心,隨時準備處理各種突發的意外情況。

可是杜明強卻閑著。車開出公安局沒多遠,便聽他那聒噪噪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這次卻是在讀念著晨報上的某條新聞:“今晨,在城東玉帶河中發現一具青年男子的屍體。經法醫檢測,死者為溺水身亡,而他血液中的酒精含量達到了213毫克每升,在死前已屬於嚴重醉酒狀態。警方推測,該男子可能是醉酒後在河邊小解時,不慎落水溺亡,事發時間當在今天淩晨時分。警方亦借此提醒廣大市民:飲酒要適量,過度飲酒不僅傷身,而且潛伏著各種意想不到的危險。”

“柳警官。你對這條新聞有什麽看法?”念完這段之後,杜明強放下報紙,把頭轉向柳鬆這邊問道。

或許是職業的原因,對這樣的新聞柳鬆倒是有興趣討論一下。不過他的見解聽起來有些消極。

“這樣的意外死亡每天都在發生。”他不以為意地說道,“如果你幹過刑警、交警、法醫,或者是消防隊員,你對這樣的事情就不會覺得稀奇了。”

“可如果這個倒黴的家夥是被人謀殺的呢?”

柳鬆皺皺眉頭:“謀殺?報道上已經說了,他是酒醉之後失足落水身亡。”

“酒醉可以確定,溺水也可以確定。可是,失足這件事情,誰來作證呢?”杜明強搖著頭,“如果這個家夥是酒醉之後被人推到河裏去的,那豈不是一起謀殺案?警方如此輕易地定論可能就要放過真正的凶手了。”

這番假設看似離奇,但想要徹底地反駁卻也難以做到。柳鬆想了想,道:“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除非現場有人目擊,否則警方無法獲得刑偵學上的證據。”

杜明強“嗬”了一聲:“你是承認警方對此無能為力了?”

確實如此。柳鬆想起去年夏天特警隊曾經接到一個任務:去市郊山區搜救一個失蹤的戶外探險者。當時他們用繩索下到了人跡罕至的山溝中,搜索了三天三夜。結果目標沒有發現,沿途卻找到了好幾具腐敗已久的無名屍體。這些死者究竟是在探險過程中意外死亡還是被蓄意謀害呢?隻怕是再厲害的刑偵人員也難以判斷吧。

柳鬆輕歎了一口氣,算是默認了杜明強的說法。

“這樣看來,真的有很多黑暗的角落是刑罰無法關照到的。”杜明強於是頗為感慨地說道,“Eumenides這個角色的存在確實有一定的社會意義呢。”

柳鬆實在是忍不住了,他轉頭看看杜明強,眼神頗為詫異。這番感慨在其他人說出來都可以理解,可出於杜明強之口就實在是讓人啼笑皆非了。要知道,他自己不就是一個上了Eumenides死亡名單的社會黑暗分子嗎?

這真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家夥,滿腦子荒唐的想法,難以理喻。柳鬆暗暗搖頭,決定不再搭理對方。他把穩方向盤,目光如獵鷹般掃視著周圍路麵,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備戰的狀態中。

上午九點五十六分,刑警隊長辦公室。

羅飛正站在窗前向外眺望著。從南明山片警時代開始,這便成了羅飛的職業習慣之一。

目光遠眺時,思路仿佛也會開闊許多。

辦公室位處高層,站在這裏看出去能把半個省城都收入眼中。但見樓宇林立,車水馬龍穿梭不絕,一派熱鬧繁忙的景象。可是在這些美妙街景的背後,又隱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東西?

像這樣規模的一個省會城市,每年刑事案件的發案總量都要在兩三萬起,平均每天七八十起。這就是說,每過十幾分鍾,在這座城市的某個角落裏就會有一起刑事案件發生。

即使你能俯瞰著整個城市,卻也無力阻止這些持續發生的罪惡——對於刑警隊長來說,這無疑是一個令人沮喪可又不得不麵對的現實。

正是上午時分,陽光明媚。羅飛卻並不覺得刺眼,是因為東南邊的另一座高樓恰好在他的窗前投下了一片陰影。

太陽的光芒是何等的寬廣明亮,但終究無法照耀到世間的每個角落。

代表著正義之劍的法律何嚐不是如此?

那個如幽靈般神秘的Eumenides,當他遊走在黑暗之中去懲治那些罪惡的時候,他的身上究竟閃耀著怎樣的光芒?

他是罪惡的終結者,但他同那些被終結的罪惡一樣見不得陽光。

羅飛正沉浸在這般思緒的時候,屋門忽然被人推開了。他立刻敏銳地轉過身,卻見慕劍雲正從屋外走進來。

對方不敲門便直接闖進來,這讓羅飛略微覺得有些奇怪。在他的印象中,慕劍雲雖然個性外向強勢,但待人處事的禮節性卻素來不差。再凝目細看時,已隱隱感覺到對方似乎帶著某種不滿的情緒。於是他便主動笑了笑,問道:“情況怎麽樣?”

“你何必明知故問?”慕劍雲冷冷地瞥了羅飛一眼,然後她不待羅飛招呼,便自己跑到會客沙發前坐了下來。

“你沒能說服杜明強?”羅飛斟酌著說道,“是的,這個結果的確在我的意料之中。”

慕劍雲立刻責問:“那你幹嗎還要讓我去浪費時間?”

羅飛攤攤雙手解釋說:“既然你很想去,所以我沒有理由不讓你去試一試。”

慕劍雲並不接受這個解釋,她輕輕地“哼”了一聲:“行了。別說得這麽冠冕堂皇的!我問你,如果杜明強能夠被我說服,你還會讓我去嗎?”

羅飛對這樣尖銳的提問缺乏思想準備,同時他也不善於麵對著同僚撒謊。在沉默了片刻之後,他隻能用尷尬的一笑以代回答。

“從始至終,杜明強在你眼中就隻是一塊誘餌。你根本不在乎他的安全,你甚至希望他能夠被Eumenides處決。因為在你眼裏,杜明強確實是有罪的。我說的對嗎?”慕劍雲不依不饒地繼續追問。

對方已說得如此透徹,羅飛反而有了種輕鬆的感覺。他默歎了一聲後答道:“在我的潛意識裏,或許的確存在著這樣的傾向。我無法狡辯,因為現在的局麵已經印證了你的猜測。我沒有必要騙你,更騙不了我自己。”

見羅飛態度坦誠,慕劍雲的不滿情緒略微散去了一些。她無奈地苦笑了一下,淡淡說道:“我知道Eumenides在哪裏了。”

羅飛愕然一愣,連忙問:“在哪裏?”

“就在你的心裏。”慕劍雲直直地看著羅飛的眼睛。

羅飛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他轉頭重新看向窗外,默然不語。

“本來也是這樣——”慕劍雲繼續感慨著,“當年正是你和孟芸創作出這個角色。雖然十多年過去了,這個角色後來的使用者讓你自己也飽嚐苦果。但在你心中還是無法擺脫這個角色本身所帶來的**吧。”

羅飛有些茫然了。他想起了自己和孟芸創造Eumenides角色的那個夜晚,雖然隻是在虛構一個小說中的人物,但當時那種興奮的感覺一定是來自於心靈深處某種情感的呼應吧?他又想起了與袁誌邦見最後一麵的那個時刻,對方的話語像是仍在耳畔一般。

“Eumenides本來就是你們所創造,你自己就是Eumenides,孟芸也是……甚至很多人心裏都有Eumenides,因為這個世界上存在著太多的罪惡,人們需要Eumenides的存在。”

那如金屬撕裂般難聽的嗓音刺激著羅飛的神經,令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而恰在這時,太陽繞過了東南角上的高樓,眩目的陽光毫無遮攔直射過來。羅飛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

每個人都在讚美陽光,可又有誰從未有過懼怕陽光的時刻?

良久之後,羅飛睜開眼睛,思緒重新回到現實世界中。他慢慢轉過身,發現慕劍雲仍在看著自己——對方難得抓住這樣的機會,恨不能一下把他看個通透似的。

羅飛這次沒有避開,他與慕劍雲對視著,神色坦然。

“你說得不錯,Eumenides就藏在我的心裏。因為我痛恨所有的罪惡,我希望這些罪惡都能得到應有的懲罰。可現實中這個願望卻無法實現,即使是身披警服,成為正義力量的代表,我也隻能在法律的準繩下行使相應的權力。而法律並不完美,總有一些有罪的人能夠逃脫製裁。這對執法者來說,無疑是最大的悲哀。所以我們會幻想其他的力量來懲治這些罪惡,從這個角度來說,我相信:在每一個警察心中都有一個Eumenides。”

慕劍雲回味著羅飛的話語,同時她起身走到窗邊,學著對方先前的樣子向外眺望著。片刻之後她悠悠地說道:“Eumenides,他此時應該就在這城市的某個角落裏吧。”

羅飛點點頭:“或許他也正在遠遠地看著我們。”

慕劍雲把臉轉向屋內看著羅飛:“那你究竟會怎樣看待那個冷血的殺手?他在你眼裏,是敵人還是朋友?”

“敵人?朋友?”羅飛喃喃自問,卻也難以給出確切的答案。最終他搖搖頭說,“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用這兩種角色來區分開。如果你非要讓我給他一個定義,可能‘對手’這個詞會更加準確一些。”

“對手……”

“是的。”羅飛進一步解釋說,“罪惡是我們共同的敵人,但我們卻無法因此成為朋友。因為法律又把我們劃歸到不同的陣營中——我在維護法律,他卻在踐踏法律。所以我們隻能成為對手:雖然目標一樣,但卻無法共存。”

“所以……”慕劍雲停頓片刻後說道,“你隻是想抓住那個家夥,而對於他殺人的行為,你卻並沒有太大的興趣去阻止?”

“你怎麽會這麽認為?”羅飛皺了皺眉頭,隨即正色回答說,“隻要是違背了法律的行為,我當然都要阻止。不管法律本身完美與否,從我穿上警服的那天起,我就已宣誓成為她最堅定的守護者。”

“是你的行為讓我產生這樣的感覺。”慕劍雲的表情同樣嚴肅,她一一列舉著說道,“Eumenides第一次公開作案目標時,你在專案組投下關鍵一票,同意韓少虹外出行動,間接幫助了Eumenides的刺殺行為;與袁誌邦會麵,你明知郭美然的生命危在旦夕,卻仍然放任離去;現在這個杜明強,你幾乎是親手把他當成一塊肥大的誘餌送到了Eumenides的嘴邊……這種情況接二連三的出現,讓我不得不對你的思想根源產生疑慮。”

羅飛苦笑了一下,似乎自己也覺得難以解釋。不過他還是盡力辯解說:“韓少虹那次,我有些低估了Eumenides的能力,所以才會支持韓灝在廣場上進行的布控計劃;郭美然——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完全被袁誌邦控製住,在那麽緊迫的時間裏,我實在想不出營救她的辦法;至於杜明強——確實是他自己想要接觸Eumenides,我沒有權力去限製他的自由。”

“好吧,就算這些理由全都成立。可是……”慕劍雲微微眯起了眼睛,卻欲言又止。

羅飛不是一個能接受半截話的人,他立刻追問:“可是什麽?”

慕劍雲咬咬嘴唇,終於把心中最大的那個疙瘩吐了出來:“鄧驊呢?你怎麽解釋鄧驊的遇刺?”

“鄧驊?”羅飛的目光微微閃爍了一下,反問道,“怎麽鄧驊的死也要算在我的頭上?當時韓灝是現場行動的指揮官,連他都成為Eumenides的棋子,我怎麽阻止得了呢?”

“不,你明明可以阻止的。”慕劍雲用非常確定的語氣說道,“在案發那天下午,你已經對韓灝產生了懷疑。當時你還要我去聯係上層的領導,目的想必就是要對韓灝采取行動。可後來你卻改變了主意,反而讓我們聽從韓灝的安排,最終導致鄧驊被韓灝槍殺。這樣的結果應該早在你的意料之中吧?”

羅飛笑著搖搖頭:“你太敏感了。當時我和柳鬆隻是在懷疑尹劍,擔心韓灝會對尹劍的問題有所隱瞞。”

慕劍雲盯著羅飛看了片刻,神色愈發嚴肅起來:“羅隊長,你並不是一個善於撒謊的人……你也很少撒謊。現在你越是這樣,就越說明你心裏有鬼。”

羅飛的笑容僵在臉上。是的,他並不善於撒謊,更何況是在一個心理學專家的眼皮底下?尷尬間,他無奈地歎了口氣,不知道該怎麽說了。

而慕劍雲又乘勝追擊般說道:“你故意放任了韓灝的行為,這隻有一個解釋:你希望看到鄧驊被殺死。”

羅飛苦笑著,像是放棄了抵抗一般:“好吧……我承認你的推斷。”

“為什麽?”慕劍雲揚起頭問,“就因為鄧驊有過涉黑的背景,所以你認為他應該承受Eumenides裁定的死刑?”

羅飛沉默了。他無法向對方說出其中真實的原因,他隻能采取這樣一言不發的方式,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而慕劍雲卻把羅飛的這種態度當作了默認,她輕輕地搖頭感慨著:“這聽起來真是荒唐——身為專案組組長,你對Eumenides的行動居然是認同的。這樣的消息如果傳出去,大家的作戰熱情恐怕都要被迎頭澆上一盆冷水吧?”

“我希望你把今天的談話當成一個秘密。”羅飛認真地請求道,“隻有我們兩個人知道的秘密。”

慕劍雲微笑著點點頭。看起來能和羅飛共享私密對她來說是件開心的事情。同時能把這個“看不透”的家夥逼得坦白服軟,先前在提審室積壓下來的鬱悶已一掃而空了。

卻聽羅飛又補充強調說:“不過有一點請你放心。我決不會忘記自己身為刑警隊長和專案組長的職責。抓捕Eumenides才是我最關心的事情,不管我對那些死亡通知單上的人喜惡如何,都無法影響我對‘四一八’案件的偵破欲望。”

“這樣最好。”慕劍雲轉過身,得意地把雙臂抱在胸前道,“讓我們趕緊回到案件上吧。現在該做些什麽?”

羅飛正色道:“去打探丁科的下落。”這是上午開會時就確定好的計劃。因為Eumenides正急於查明生父被槍殺的細節,而丁科是對當年案情最了解的人,所以他一定會成為Eumenides追尋的目標。警方如果能搶先一步找到丁科,也就握住了牽扯Eumenides的繩索。

慕劍雲“嗯”了一聲,順勢問了句:“有什麽線索嗎?”

“我們得去省理工大學走一趟——丁科的兒子在那裏。”

羅飛一邊說一邊走到了辦公桌邊,他抓起一張個人信息登記表遞給慕劍雲,卻見表的右上位置是一個中年男子的半身照片,而照片下方則有兩行簡短的注釋:

丁震,男,42歲。

省理工大學環境工程學院副院長,教授。

“丁科的兒子……”慕劍雲的目光在那張照片上停留了很長時間。對於省城警界來說,丁科是個如雷貫耳的名字,而慕劍雲隻是聽聞過此人的傳說,還未有機緣見到這個警界傳奇。現在手握丁震的照片,在他身上應該也能折射出一些父親的影子吧。

照片上的人是一個氣質非凡的男子。他的臉型方正,腰背挺拔,明亮的目光蘊藏著過人的智慧感。配以照片下方“副院長,教授”這般的頭銜,足以讓旁觀者對他產生敬佩而又欣賞的感覺。

即使刨去追尋案件的因素,慕劍雲也迫切地想會一會這個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