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客杜公館

或許是命不該絕,在戴春風的意識還算清醒的時候,拳頭棍棒驟然停止了。

“起來吧。”

一個聲音從頭頂上傳來,這個聲音不慍不怒,不軟不硬。

不管怎樣,隻要沒有被拖出去“種荷花”,一切就都是好兆頭。戴春風一咬牙,使足全身力氣,倏地從地上一躍而起,將各位“抱台腳”驚得目瞪口呆。

麵前站著一個人,看穿著打扮也是一個當差的,但與那些“抱台腳”相比,則顯得麵善了許多。

“走吧!”

當差的麵無表情,令戴春風無法判斷等待他的是吉是凶。反正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死都不怕,還有啥可怕的!戴春風乜斜著眼,掃視一遍各位“抱台腳”與那幾名小開,用鼻子哼了一聲,大步走了出去,隻聽那個被打的“抱台腳”在背後咬牙切齒地罵:

“小赤佬,算你走運!”

走出“公興記”大賭場,冷風一吹,戴春風頭腦清醒了許多。跟著當差的往前走,拐彎抹角地走進一條弄堂,走進一幢兩上兩下的寬敞房子。

後來戴春風才知道,這裏是鈞福裏,是法租界巡捕房華人巡捕黃金榮的物業,整條弄堂裏住的都是出自黃門的大亨,或者黃老板的朋友,都是法租界有頭有臉的人物。

戴春風被帶進小客廳,迎麵見到一張似曾相識的麵孔。清臒的麵容,高高的顴骨,一對大大的招風耳,令戴春風陡然一驚,三個字從腦子裏倏然跳出:

杜月笙!

不錯,此人正是杜月笙。杜月笙麵帶微笑,溫文爾雅:

“聽說你有一手絕活——擲骰子,可否在這裏表演一下?”

見杜月笙態度和藹,平易近人,戴春風緊繃的神經放鬆了許多。

桌上放著一副骰子,一口搖缸,戴春風走過去,將三枚骰子放進搖缸,輕輕搖晃幾下,然後放下。

杜月笙報出點數,戴春風舉起搖缸,雙臂在空中劃過幾道弧線,雙手輕輕轉動,動作輕盈嫻熟,一氣嗬成,待掀開缸蓋,果然是杜月笙所要的點數。

如此這般連續表演多次,竟無一次差錯,看得杜月笙連連稱讚:

“高手!高手!要不是親眼所見,真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杜先生此話怎講?”

“不瞞你說,我有個開山門弟子江肇銘,是上海灘數一數二的搖缸能手。要不是看你表演,真不敢相信有人能超得過他。”

“杜先生過獎了。”

杜月笙向來交遊廣闊,上至名公巨卿、權貴名流,下至閭巷布衣、販夫走卒,無不與之往來。尤其他愛才惜才,如此賭場奇才,更是願意傾心結納。

原來,公興記賭場是杜月笙出道時接手執掌的第一爿“生意”。杜月笙原在黃金榮府上當差,1915年結婚後自立門戶,接手了黃金榮撥給他的這爿賭場。

撥給他這爿賭場,並不是叫他去經營賭場,經營賭場的是擁資巨萬的廣東大老板,而是叫他去負責這個賭場的安全。這個負責,不像抱台腳、當保鏢那麽簡單,不僅要管著賭場裏的保鏢,隨時應對突發事件,還要把上至法租界衙門,下至流氓癟三、亡命之徒、三教九流,統統擺平,避免被人找碴兒、訛詐、惹是生非。

杜月笙甫一接手,便很快消除了影響賭場收入的兩大隱患——“剝豬玀”和“大閘蟹”,一時幹得風生水起。

此後,杜月笙在黃金榮的支持下,組建“小八股黨”,與英租界“大八股黨”相抗衡。“大八股黨”與軍警聯手,為洋人及潮州土商走私煙土保駕護航,分潤抽成,獨霸煙土財路,法租界“小八股黨”便從“搶土”入手,令“大八股黨”的鴉片走私生意連遭重創。

杜月笙又在黃金榮的默許下開辦三鑫公司,大做煙土走私生意,最終將“大八股黨”擊垮,將英租界土商盡數招至法租界,納入自家掌控之中。加上杜月笙交遊廣闊,用錢大手,如今在法租界,已大有直追黃金榮之勢。

盡管生意越做越大,但對公興記這爿賭場,杜月笙仍愛之如初。即使不再親自出麵執掌全局,對賭場的一切動態也是了如指掌,戴春風擲骰子的賭技,自然也逃不過他的耳目。

杜月笙又詢問了戴春風的家世出身等情況,然後吩咐府上總管萬墨林從賬房取來200塊大洋,對戴春風說:

“這點錢你先拿著,權當你在賭場被算計的補償吧。”

“我在賭場沒輸這麽多錢。”戴春風趕緊推辭。

萬墨林在一旁說:

“戴先生,杜先生想結交你這個朋友,你就收下吧。杜公館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就是送出去的錢,從不收回。”

盛情難卻,戴春風隻好收下。杜月笙點點頭說:

“你先拿去置辦幾套像樣的行頭,後天下午再來找我。”

“謝謝杜先生。”

戴春風以為杜月笙欣賞他的賭技,會在賭場給他安排個差事。想到終 於可以搬出張冠夫的亭子間,再也不用看表 妹的冷臉了,不由得心花怒放。

他知道張冠夫對杜月笙有看法,因此回去之後對這樁事隻字未提。由 於事情尚未塵埃落定,搬家之事也未提起。

然而,第三天下午,當戴春風麵貌煥然一新地出現在杜公館的時候, 杜月笙卻給他遞過來一張船票。

“這是明天上午的船票。”

“杜先生要我去哪裏?”

“江山,保安。”

戴春風一聽急了:

“為什麽要讓我回家?你知道我的賭技,我想在你的賭場裏謀個差事!”

杜月笙哈哈大笑:

“賭場,這就是你的抱負嗎?”

“抱負”二字,令戴春風凜然一驚,然後他嘟噥道:

“抱負原是有的,可是我屢屢碰壁,一事無成。”

“好,如果你真想到賭場當差,我這裏求之不得。你想入青幫,我願意為你開香堂。”

戴春風又是吃了一驚,入青幫,他可從來沒有想過。到賭場當差,也不過是暫時找個飯碗,慢慢再從長計議。但這些若說出口,實在愧對杜月笙的一番好意。

不料,杜月笙卻話鋒一轉,說:

“你要想清楚,賭場終究非正當職業,青幫也不再是以前的青幫。辛亥年以前,上海灘的青幫以‘大’字輩當家。這些‘大’字輩的老頭子,都是身份地位極高的。如袁克文是袁世凱最喜愛的二公子,是清末民初的名士,文采風流更是一時無人可比;徐朗西和陳其美都是孫中山的得力幹將;張樹聲是馮玉祥西北軍中的著名將領;張仁奎做了幾十年的通海鎮守使,威望一直很高。但自從‘大’字輩以下,則是泥沙俱下了。幫會在上海灘勢力的確很大,可在這個洋人的地界裏,又怎能不涉及煙、賭、娼呢?一涉及這些,必然就和‘黑’字沾了邊……”

杜月笙說著,戛然而止。

戴春風吃驚地望著杜月笙,想不到這位誌得意滿的青幫大亨,也有不為人知的苦衷。

“你是讀書之人,又家有薄田,倘若好生經營,也算得上鄉紳之士。況且令堂對你寄予厚望。所以你暫且回家,好好做一番定奪。”

戴春風不得不承認,杜月笙不僅獨具識人慧眼,更具古道俠風。

多年後,杜月笙談起初次見麵時說:

“當時雨農兄雖處於落魄之中,但麵相肖馬,嘴闊容拳,雙目炯炯放光,一看便知非等閑之輩,我哪敢讓你到賭場去搖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