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秋日打紅棗

絨花姑娘沒有回答。

她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

她的眼裏閃爍著光,露出痛苦的神色來。

百裏霜見到她難過的模樣,臉色也同樣愁苦了起來。

什麽都不必說,也什麽都不必再多說了。

絨花姑娘自覺已經什麽都不必說了。

她忽然覺得自己的魂兒已經丟了,丟到了極遠的地方。

她發足狂奔出去,想要拋下一切,想要喘一口氣。

百裏霜本來還愣在原地,但看到那個傷心的背影,他的眉頭緊皺,隨後便幾個閃身,身形快步地跑向了飛奔桃花枝頭的絨花姑娘,一下子就從半空之中攬住了她的腰,把她摟了下來。

兩人在桃花飛舞的桃花林中落下,還緊緊相擁著。

絨花姑娘此時不覺得幸福,也不覺得開心,她有些懊惱地想。

“你之前從來不摟我的,今日又為何摟我,是不是因為我是風塵女子,你覺得我可以欺負,所以才如此對我?”

想到這裏,絨花姑娘不禁怒氣從心頭湧起,低下頭去,不敢看百裏霜的模樣,隻在心裏默默地心酸與難過。

百裏霜隻是不想讓絨花姑娘走,才急著去摟,沒想到摟到了佳人,反倒是唐突了,於是立馬就有些害羞地退了兩步,手也自然而然地鬆開了絨花姑娘的腰,連忙拱手說:

“姑...姑娘,在下...”

就是這退兩步的動作,絨花姑娘的心裏就已經種下了痛苦的花,她以為百裏霜是嫌棄她的身子髒,眼淚在眼眶裏打了個轉,身形便也同樣打了一個轉,背對著百裏霜,賭氣地說:

“公子,請回吧,絨花姑娘隻是風塵女子,騙了公子這些時日,也不過是為了多討好幾兩銀子,公子莫要再追了。”

說著,絨花姑娘便踩著腳步不穩的繡花鞋,朝著繽紛花落的山下走了。

絨花姑娘多麽希望,她能聽到百裏霜說一句,我不介意你是風塵女子,多麽希望百裏霜說一句我不覺得你髒。

然而,百裏霜接下來的話語,卻是一個板板正正的直男所說的話語:

“嫁給我吧,絨花姑娘,這句話,我隻說一次,你若是停下來,回頭看我,我便娶你回家,從此永不分離。你若是繼續往山下走,我便離開。我百裏霜說話,從來隻說一次。”

絨花姑娘一下子腳步就頓住了。

......

“我不知道,我那時候是欣喜多一點,還是害羞多一點。”

老絨花姑娘,也就是如今的馬纓花,眼淚汩汩,反射著如今秋日的微涼。

她的眼淚止住了她的聲音,讓蘇合香有些焦急地問:

“後來呢?後來呢?後來怎麽樣了前輩?”

蘇合香的眼裏閃動著桃花,仿佛她也曾置身於那一場浪漫的桃花盛放一般。

合歡瞪了蘇合香一眼,仿佛在責怪蘇合香為什麽要催促馬纓花。

蘇合香本來就不怎麽喜歡合歡,此時被瞪了一眼,當然也毫不猶豫地瞪了回去。

馬纓花卻擺擺手,示意不要緊,隻是咳咳地咳嗽了兩下,仿佛在回憶中受了傷。

她暗淡地說:

“可惜,那時候,我不知道你是因為欣喜多了一些,還是害羞多了一些,總之,我沒有馬上就回頭。

我仿佛認定了,阿霜能說出娶我這句話一次,就能說上第二次。

阿霜確實也愛我,那時候,他大約是見我越走越遠,又忽的在原處再次深情地呼喚了一聲,說他這一輩子不會把重要的話說兩遍,但為了我,他願意再說一遍。”

說著,馬纓花的眼裏盡是悲傷,她蒼老的臉,難過的言,漸漸傳至湖原。

“我那時候沒有停住腳步,我竟沒有停住腳步,也沒有說上一聲愛他,更沒有說出我一直以來,我到現在以來,都想要說的我願意嫁給他。

我那時候隻想回怡紅院,回到我從小到大長大的地方,隻有到了那裏,我才能找到些許自信,我才能覺得我的心是安靜的。”

合歡聽到這裏,嘴巴微微張了張,眼睛也看向了薛芷,心中百味雜陳。

馬纓花拉過合歡的手。

老人似乎很能感覺到周圍人的情緒,並且習慣性用拍手來安撫。

“我以為,阿霜能對我說第二遍愛我,就能說第三遍。薑太公釣魚時,周文王尚且三請呢。我那時候,天真的這樣以為。”

氣氛就這樣沉默了下來,大家都猜到了結局。

百裏霜離開了。

並且離開之後,整整二十年的時光裏,都沒有再回來,也沒有再說一次要娶那個在桃花裏哭泣的馬纓花。

馬纓花回到了怡紅院,重新做起了她的絨花姑娘。

隻是,馬纓花不知為何,開始更喜歡接待武林人士,每一個武林人在她那裏過夜,都得獻出一兩門絕世的武學。

此時,年老的馬纓花抬頭,眸子在蘇合香和薛芷之間,微笑著說;

“你的母親蘇木,說實話,我對她沒有太多印象,隻記得她有些潑辣和跳脫,加上我也不是專業的畫師,二十年過去,更難描繪她的畫像。”

“那...”蘇合香有些焦急起來,出聲想要詢問一些什麽,卻被合歡用眼神打斷。

這一次,蘇合香沒有與合歡爭鋒相對。

因為她看到馬纓花已經出氣長,進氣短,顯然生命已經開始走向盡頭了。

難怪薛芷一定要堅持今晚見到她。

現在,方才,馬纓花之所以能說那麽多話,能回憶那麽多的往事,大約是她的回光返照吧。

馬纓花繼續訴說道:

“我不知道要到哪裏找他,所以我在這裏等他。”

“起初的五年,我等的心花怒放,我以為他在做著什麽心理建設。

後來的五年,我等的心花凋零,我時常覺得,他應該是忘了我了,又或者是另尋新歡了,但我始終覺得,他會回來找我的。

之後的五年,我終於開始發現,我開始老了,合歡這小妮子,太像我了,以至於我看著她一天天長大,才發覺自己一天天變老。

我以前極少用胭脂水粉,但後來拚命地在用。我已不接客,整日在深閨中,也不求給誰看。”

說著,馬纓花撫摸著自己的臉,略帶悲切地說;

“可我就是怕,我就是需要用胭脂水粉遮掩住我這些年因思念疾苦而起的皺紋,我怕阿霜回來的時候,我會迫不及待地出門,來不及施胭粉黛,就衝了出去,被他看到我這張老得比尋常人要快得多的臉。”

“阿霜他,大約還是如年輕一般的模樣吧,還是那樣挺拔,還是那樣俊朗,也還是那樣,那樣地溫柔.....”

說著說著,馬纓花的氣息漸漸開始落下,眼皮也越來越沉,就仿佛似要隨時睡過去一般。

蘇合香的心撲通撲通地跳了一下,她很想詢問一下,該如何找到自己的母親,卻又發覺,老人好似把她知道的,都講了出來了。

也許,該讓老人安息了。

想著,蘇合香便啜泣起來,轉身就要離開。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可能知道自己母親長相的人,此時她卻沒有機會去問出更多東西,這種難過和心酸,他人又豈容易得知?

然而,蘇合香腳步還沒踏出之際,身後就傳來了馬纓花蒼老的聲音,緩慢地說;

“不過...阿霜哥,他槍畫雙絕,又是你母親的至交好友,你找到阿霜哥的話,也許可以讓阿霜哥畫一幅你母親的畫像.....”

老人這句話,讓蘇合香心裏已如死灰的心又快速複燃起來,一下子便轉過頭,說:

“真的嗎?馬婆婆,真的嗎?”

合歡姑娘在一旁早已經淚眼婆娑,卻在聽到蘇合香對馬纓花的稱呼後,心中一沉,心說要不是師父此時臨終在即,我鐵定得給這姑娘兩個耳刮子,話不會說可以不說。

馬纓花此時卻是一反三年以來在船上躲避一切鏡子的姿態,笑嗬嗬地說道:

“是啊,當然是真的,阿霜哥的畫,可好看了....隻是....”

“隻是什麽?”

“隻是,拜托你們,找到阿霜哥的時候,給馬婆婆帶一句話。”

薛芷眼神肯定地點了點頭,說:“前輩您說。”

馬纓花抬頭,眼裏閃動著微光,仿佛眼神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一個桃花林子,麵帶笑容地說:

“替我告訴阿霜哥,我願意,我一直都願意...”

......

薛芷和蘇合香走了,朝著湖外走去,回到陳平小鎮中。

薛芷看出了,馬纓花還有些話,要和合歡姑娘說。

那是師徒之間的對話,薛芷自然不樂意偷聽,所以拉著蘇合香便走回了陳平小鎮。

此時,夜已經到了最黑的破曉時分,陳平鎮的商販,菜商也已經開始在街上流動,雖然還沒有開始吆喝,但已經形成了規模較大的轟轟聲。

兩人兩夜沒睡,四處奔波,都已有些倦乏,此時正坐在一條商販正少的台階上,看著外麵來來往往,熙熙攘攘的芸芸眾生。

薛芷背靠著木匣,木匣背靠著牆,就這樣坐著休息,而蘇合香則是把腦袋輕輕放在了薛芷的肩膀上,手指撚動著自己的衣裙,喃喃說:

“師父,你說馬婆婆等了百裏霜二十年,值不值得啊?”

薛芷在閉目養神,聽到這句話,也是微微一愣,他倒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所以不想回答。

蘇合香卻是不依不饒,搖晃著薛芷的胳膊,說:

“說嘛說嘛,師父你說嘛,馬婆婆這樣,白白苦等了二十年時間,到底值不值得?”

見薛芷還是沒有理會的樣子,蘇合香眼珠子嘀咕咕一轉,便嘟起嘴唇道:

“師父,這可是有關人生八苦的重要感悟哦,你不覺得,馬婆婆這二十年間,既是求不得,又是愛別離,屬於人生八苦中的兩大愁苦嗎?”

薛芷聽到人生八苦的時候,也是睜開了眼,他的眼睛裏閃著微光,目光平視著前方,細細思索起來。

太陽的曦光開始灑落人間,平等地撒給每一位路過的行人,卻恰好沒有撒到薛芷和蘇合香坐著的青石台階。

薛芷細細思索了許久之後,才緩緩開口道:

“值得不值得,我覺得不應該由我們來評判....至少,馬前輩二十年間,從來隻懊惱自己老了,卻沒曾後悔他沒有來找,這就夠了。或許,確實是求不得,也確實是愛別離,但終歸....”

薛芷說著,眼光意外地瞥向蘇合香,才發現她已經枕著薛芷的肩膀灰衣睡著了。

薛芷微微一笑,發自內心,隨後轉過頭來,看向在青石邊上乖乖排成一排的陽光,語氣平淡地說:

“或許,馬婆婆沒有等到,但終究,她沒有一刻覺得等待不值得,這大約,是我的感悟。”

說著,薛芷也微微閉目養神起來。

人流從四周穿過,也有登徒浪子想要伸出手觸碰熟睡的小姑娘,卻在手伸出一半時,就發現一把刀的刀尖已經抵住了登徒浪子的喉嚨間。

沒有人知道薛芷的刀是怎麽出鞘的,也沒有人知道薛芷是如何閉著眼睛看到的。

當登徒浪子反應過來之時,那把刀已經抵在他的脖子上。

上麵危險的鋒芒和帶著寒意的光芒,仿佛隨時要刺穿登徒浪子的喉嚨,直到那流裏流氣的登徒浪子離去,金吞口的長刀才又入鞘。

周圍人也是開始發現了,有一對年輕的男女,在青石板上坐著睡覺。

到處開始吵鬧,陳平鎮的白天好是熱鬧。

晚起的商販也開始把攤子鋪到青石台階不遠處,開始議論紛紛道:

“誒,你們聽說了嗎?刀劍雙譜天下第三,已經來到了陳平鎮,據說背著一個木匣,腰間提著一把金吞口長刀,在長柳街扒光了海金沙老婆的衣服,還讓海金沙乖乖地退卻,給了銀子。”

“嗐,那還能有假嘛,我都親眼看見了,好家夥,那白花花的身子,簡直是瓊脂玉芝,別說能騎上去,但凡要是能摸上一摸,都能延綿益壽,好幾個晚上睡不著覺。”

“可是你們聽說了嗎?那天下第三劍,頭一天還扒光了武林盟陳平分堂堂主的妻子,第二天可就又是在怡紅院大鬧了一場,奪得了絨花姑娘的**不說,還把人家擄走了,今日還未曾歸呢!”

“哎喲,看來可真是一個色狼誒!呸,下賤!”

“喲喲喲,你老王也好意思罵別人色狼,你是聽得見,看得見,摸不著,羨慕嫉妒,心癢難耐吧你。”

刺耳的葷話,在街頭那是到處都有,時常說得路過的婦女麵紅耳赤,總是遠遠遁離。

他們也毫不在意,仍舊大肆放聲,似要讓那些遁離的婦女們遠遠都能聽到一般。

蘇合香被吵得有些睡不著,睜開眼時,發現日已高高照,秋日打紅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