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有清音4(譚以牧作品)

陳牧悵然若失地回到家中,娘正在後廚殺雞,爹蹲在茅簷下吧嗒著旱煙,和鄰居二伯聊天,嘴裏的大金牙格外閃亮。

“死丫頭,撿個柴都撿那麽久,陳瑛不在你就會偷懶耍滑!”才見到她,爹不由分說,劈頭蓋臉一頓數落。

娘在院子裏瞧見,忙著搭腔:“撿半天才撿了這麽一小筐柴,要死啊你!還不趕緊洗洗手過來幫我做飯?你弟待會兒回來!”

陳牧憋著一肚子火,把柴刀和背簍放下,過去熟練地提起水桶:“陳瑛回來了?”

“可不,上回走的時候說給你爹找大夫,今天就回來了。陳瑛這孩子心眼實在,不忘本,你好好學著點。”

陳牧在心底暗自呸了一聲,既然到驅妖門學了本事,幹嗎成天回家?

說是不忘本,也不知道是不是學藝不精,被驅妖門趕回來了。

陳牧正在那兒燒水,隱約又聽爹和二伯在屋簷下對話。

“你家陳牧快有十八歲了吧?”

“差不多,來年就該十八了,老姑娘了,現在還沒找到合適的婆家。”

“出落得這麽漂亮,現在還沒許婆家?”

“馬馬虎虎吧,這不是為陳瑛進驅妖門的事耽誤了嗎,最近正在村裏物色呢!”

“嘿嘿……我兒子也正相著媳婦,我看你家陳牧不錯,要不改天讓他倆碰個麵,看看他倆意願?”

“……”

陳牧忍不住打了個寒戰,若真嫁給隔壁那愣頭青,她定要一掌打掉他的大牙。

太陽西斜,陳瑛提著二斤燒酒姍姍來遲。

他從進村子起,就被親戚鄰裏纏著打招呼、敘家常。大家都以為他變成了神仙,沒想到和以前一樣沒架子。

“陳瑛,又回來了?”

“是啊,二伯。”

“進了驅妖門,能經常回家?”

“我學的不是無情道,不過是些驅妖術法。驅妖門沒那麽多不近人情的規矩,不會讓人一直困在山上的!”

“那敢情好,我老覺得家裏這陣子不幹淨,點兒背,得空幫我瞧瞧?”

“得,有空我找你去。”

陳瑛一路走,一路陪聊,好容易進家門,即刻把前院的門鎖上,免得再來客人。

陳牧正在布菜,桌上可豐盛了,什麽宮保雞丁、醬肘子、豬肚雞……涼拌的、熱炒的、油炸的、生煎的……應有盡有。

“姐,都是你做的?”陳瑛上前把酒放下,抓了一把鹵水花生,諂媚地道,“以前我在家還不知你有這份能耐,沒想到人沒嫁出去,廚藝越發好了。”

“娘跟鎮上大廚子學的。”陳牧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道,“我才沒這本事,隻能給人打打下手。唉,到底是操勞命,哪像你,剛回來就有好酒好菜。”

“還不多虧了姐,我的福氣都是借你的。”陳瑛嘿嘿一笑,朝她使了個眼色,“我給你帶好東西了,待會兒吃完飯,跟我到後院聊聊?”

陳牧沒應他。

無論今時境遇如何,他都不是出於壞心,可這句“我的福氣都是借你的”讓陳牧心裏發堵。如果她也是個男孩,如果她不是他姐姐,而是他哥哥,人生是否會有所不同?

席間,陳瑛一身廣袖錦衣,和穿著粗布衫裙的陳牧對比鮮明。但爹娘恍然未覺,隻不斷地誇讚陳瑛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給陳家長臉。

爹娘異乎尋常地熱情,讓陳瑛不大自在,插科打諢一番終於糊弄了過去。

陳牧想,他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即便爹娘同樣吹捧的話說了一次又一次,可她從來沒有聽過。爹的恭維不屬於自己,娘的捧哏也不屬於自己。他呢,倒疲於應對似的。

油燈還沒點亮,陳瑛便推托說吃飽了。

“這點就飽了?你飯量怎麽比從前還小?”娘難得流露一絲擔憂。

陳瑛道:“我快到辟穀期,對飲食自然不感興趣。”

爹娘聽不懂“辟穀期”的意思,隻道他是因為學術法才這樣。爹難免更高興了:“不吃就不吃,我兒要求道,凡人的東西自是入不了眼。”

陳牧沒說話,趁他們聊天的時候,往自己碗裏添了隻雞腿。

這頓飯從下午做到傍晚,娘和她都快累壞了,但陳瑛隻吃了小半碗飯。以前他吃飯的時候就嬌氣,挑肥揀瘦的,現在不僅沒長進,反而倒退了。

晚飯後,陳牧又被娘叫去洗碗,一直忙到月色出來,她還要清掃雞籠,完全把陳瑛的話拋在了腦後,直到陳瑛喊她。

“姐,我跟娘說了,想和你聊點家常,你別忙活了。”

陳牧放下笤帚,這才發覺,渾身的筋骨酸得厲害。

他如果不喊,她還不知道自己這麽累。

同人不同命,偏偏他對她挺好的,她一時間五味雜陳。

她洗了把手,覺得自己身上有股雞糞味,不由得離錦衣華服的陳瑛遠點。

“你想說什麽?”

“我又不是夫子,要訓你不成,就這麽不情願?”陳瑛往後院走,不滿地嘟嘟嘴。

陳牧想了想,跟了上去。

“我哪有你的閑工夫,今天做不完活,堆到明天活更多。我還是喜歡到山上劈柴,一個人清淨自在,還能捉些山野精怪。”陳牧癟癟嘴,又想,她若能學術法就好了,她不滿足於用蠻力。

“陳瑛,你別小人得誌,我做這麽多好菜招待你,你是在驅妖門見過大世麵,不喜歡吃了?”

“世麵確實見了不少,但我胃口不好,不是真的喜歡暴殄天物。若是將這些菜放入地窖裏,興許還能再擱兩三天。我在陸家不愁吃喝,倒是你們,寄回來的銀子千萬不要省著花,我這兒還有呢!”

陳牧心道,你寄回來的銀子,爹可沒少花。

陳牧開始向往陳瑛見過的世麵,可她知道,自己沒有什麽辦法和陳瑛一樣。她從前自負於自己的神力,可如今他學的是術法,比她厲害多了。

陳瑛找她,原來是為了給她辟穀丹。

“我知道爹娘他們背著我不舍得給你吃好的,萬一哪天你餓肚子出去,可以吃它,吃了它就不會餓了。”頓了頓,陳瑛叮囑道,“姐,你是女孩子家,別總一個人上山砍柴。我沒法跟著你,萬一你遇到了什麽妖魔精怪,被欺負怎麽辦?”

“陳瑛,你小看我?”陳牧又不愉快了,“我知道,你在驅妖門,覺得我的三腳貓功夫不入流了,可我還不至於砍個柴就被人欺負。”

陳瑛撚了撚衣袖,眼睫半合,眸色有些暗淡,訥訥地道:“姐,我不是這個意思。”

陳牧不以為意。

盡管她也不想用如此生硬的口吻和弟弟說話,可她總覺得現在他說的每句話都是在對她炫耀。

她是可以趁著和他閑話家常的工夫,躲掉一些繁重的農活,可她寧願幹活,以免對驅妖門日常滋長的好奇心把她吞沒。

她又提起水桶,打算到村裏的公共井打水。

夜風吹到身上挺冷的,她都想把夾襖穿上了。

為什麽陳瑛穿那麽絲滑纖薄的料子,袖口那麽寬大也不冷?他學了驅妖門的術法,是不是能禦寒?哪怕被冰冷的井水浸沒也不會冷?

她胡思亂想著,陳瑛追上來,搶過她的水桶:“姐,你不願意和我說話,就讓我幫你打水吧。”

“你骷髏架子一樣的身材,能提得動水?還是像以前一樣跟在姐身後吧!陳瑛,你最喜歡站在姐身後,讓姐罩著你。”陳牧固執地不讓他幫忙,大抵這樣,她就還能幻想自己能代替他,成為爹娘的驕傲。

她拒絕看見陳瑛的改變,直到自己在半道上不小心被一塊石子絆倒。

水桶咕嚕嚕滾到邊上,她摔破了皮,傷口火辣辣地疼。

陳瑛體麵地幫她撿起水桶,她卻狼狽地趴在地上,根本起不來。半晌,她看到他單膝跪下,朝她伸出一隻手。

陳牧抬眸,她的弟弟背著月色,眼神如此悲憫。

她才知道,她如今在他眼裏是那麽可憐。

“弟弟,你到底是怎麽進驅妖門的?讓我也進去好不好?”在陳瑛攥緊她手腕的時候,她忽然哀求。

“姐,你就這麽想修煉術法?”陳瑛動作稍頓,神色複雜,“可我也能保護你。”

“你不會懂我!你什麽都有了。”陳牧憤慨地道。

她覺得自己失態,終於不再說什麽,沉默著重新拿起水桶。

在前往水井的路上,她的傷口仍然在疼,陳瑛要替她療傷,她卻一再拒絕。她忽然想起一件陳年往事,一件和打水風馬牛不相及的往事。

那年她才十二歲,帶著人小鬼大的陳瑛上山挖野菜。

臨近村子的野菜都被挖得差不多了,為了能讓爹娘高興,她刻意帶陳瑛走到山的深處。陳瑛跟她說,山的深處有野獸妖魔,非常危險,她那時卻把自己當作他的天,說他不敢跟著自己是因為膽小。

她記得很清楚,陳瑛漲紅了臉,認真地道:“姐,如果我們一起真的遇到了危險,我不是隻會躲在姐身後看姐被欺負的男人。我要永遠擋在姐前麵。”他又認真地強調,“永遠永遠。”

“你才多大,怎麽就成男人了?”陳牧笑話他。

陳瑛的臉更紅了:“我總會長大。”

沒想到進了山後,他們竟然真的遇到了一隻妖怪。

妖怪的體格像老虎一樣魁梧,吼聲像悶雷一樣低沉,獠牙猙獰嚇人,涎水直往下滴。

陳牧舉著樸刀,沒來得及施展神力,就被對方用頭撞到樹上,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她以為自己死定了,沒想到蘇醒後,卻看到陳瑛渾身是血地站在自己麵前,雙手緊握著樸刀,刀刃還在滴血。

他在自己麵前,帶笑的蒼白臉孔上滿是血汙,孱弱的身體搖搖欲墜。

“妖怪呢?”陳牧驚疑不定地問。

他手中的樸刀應聲當啷掉地,不知所措地搓了搓腳趾:“我不知道,我也差點被它殺死。可當我又舉起刀的時候,聽到別的野獸嗥叫,應該是它的天敵,它就跑了。姐,我好害怕,這裏太危險了,我們快回去吧。”

他的惶恐入木三分,陳牧忍不住問:“你不是說要永遠擋在我前麵,就這點膽子?”

他轉而嬉皮笑臉:“姐,我不該說大話。”

陳牧還是肯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嘉許地道:“你遇到危險沒有顧著一個人逃命,也算有心了。隻是陳瑛,以後再遇到這種情況,千萬不要逞能,無論是何種結局,姐都不會怪你。”

陳瑛聞聲點點頭:“好,我都聽姐的。”

陳牧當時隻顧著教育他,甚至取笑他的膽色,如今他進了驅妖門,陳牧忽然又回憶起這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記憶深刻的往事,不免想,她當初是不是遺漏了什麽重要的細節,那妖怪真的是遇到天敵才跑的?

她問陳瑛,陳瑛卻說不記得了。

陳瑛還是要幫她提水:“姐,我真的就走狗屎運進的驅妖門。我的身體素質你還不清楚嗎?隻不過進了驅妖門,他們會給我們洗髓,我自然不像從前那樣,風一吹就倒了。”

他說著陳牧半懂不懂的話,但陳牧知道,他到底和從前不一樣了。不管他如何進的驅妖門,她與他的差距會越來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