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問鏡心11(譚以牧作品)

客房中,晏兮本欲自己脫下鞋襪,張孝之卻把她摁坐在榻前。

他單膝跪在她麵前,替她脫。

晏兮不免把腳收回,難為情地道:“爺……”

從前都是她服侍他,他怎能紆尊降貴?張孝之溫柔地望著她,道:“無妨,此事因我而起,我便服侍你一次。”

他挽起袖口,骨節分明的手捏住她的腳踝,模樣認真且專注。

這樣的他,怎麽會害她?他對她的愛,怎麽會是假的?

晏兮的好奇心越發強烈,又有些不自得。讓他上完藥,她便借口在客房歇息,哄他喝了迷藥,然後偷偷返回聽戲的雅間。

方才的戲曲已經終了,周清正要回府。她本打算再聽幾折,可想到自己一個人坐在這裏,實在沒有意趣。

坐上馬車,周清神色懨懨地靠坐在馬車內。

她從袖中摸出那麵無相鏡,除了發現它倒映出自己那張了無生氣的臉,並無其他特別之處。老太太的話猶在耳邊,她又不得不信這中間藏著張孝之不為人知的往事。

她知道,周家這些年生意不景氣,父親原想依靠與張家聯姻,東山再起。可張孝之當初突然悔婚,而今又對一隻狐妖意亂情迷。

她如何才能坐上張家正妻之位?

她需要這麵鏡子,讓張孝之以為她握緊了他的秘密,讓他隻能娶她。

一想到自己要用這樣的方式才能得到張孝之的人,她就悲從中來。

馬車外突然喧騰起來,車夫悶哼一聲,頭突然歪進馬車內,一臉痛苦的樣子。

周清和丫鬟都嚇得尖叫。

外麵的匪徒嬉皮笑臉:“姑娘,識相就自己乖乖下車,讓爺幾個嚐鮮。不然,爺可就自己動手了……”

周清緩了一會兒,強自鎮定地道:“你們可知我是誰?敢打周家的主意,我回去就讓爹收拾了你們!”

“喲,我好怕。”對方假意發抖,隨即發出更輕狂的笑聲。

周清的心提到嗓子眼,拔下發間的釵子,手抖得厲害。

她暗道自己走得太急,沒想過半夜出門容易遇到匪徒。

張孝之不知道她會遇到危險嗎?還那麽氣她。說一千道一萬,一切為時已晚,周清唯有獨自麵對,緊張得手心直冒汗。

就在匪徒用刀挑起馬車簾子,大讚她天姿國色的時候,暗夜裏突然傳來狐鳴。接著,幾個男人相繼慘叫,在搖曳不定的鬼火焚燒中倒下。

周清驚疑不定,瑟縮地探出頭望去。夜幕下的長街被月華照亮,有單尾狐妖立於正中,絨毛遍布的耳朵直直立著,下垂的手爪尖利無比,蓬鬆的尾巴無風自動。

周清發現,她梭子般的眼眸泛著綠光盈盈,正盯著自己。

周清失聲:“晏兮?”

晏兮微合眼眸,緩慢走過來。

“周姑娘,你身上是不是有麵特別的鏡子?”

她還是第一次以狐身示人,亦不大習慣,語氣溫吞。

周清暗暗驚訝,不知道她如何知道此事,不免否認道:“沒有。”

一個不好的念頭湧上心頭,她奇怪地問:“晏兮,你記起來了嗎?”

不然的話,她為何會使用妖力?

晏兮更篤定她知道點什麽,迫切地請求她把鏡子給自己。

那是周清逼張孝之娶她的籌碼,她不願交給晏兮。

周清冷冷地道:“奴護主,天經地義,你救了我,我也會給你賞賜。隻要你別把今夜的事抖出去,讓我臉上不好看。”

她下了馬車欲走,晏兮不禁皺眉,道:“你不明白?這一切都是爺的安排。”

“你說什麽?”

晏兮希望她能放棄把無相鏡當成威脅張孝之籌碼的念頭,便再度開口勸道:“爺雇了幾個地痞,毀你清白名聲,就是不希望你嫁給他。”

“閉嘴!”周清驟然喝斷晏兮的話,渾身發抖,又驚又怒,“你有什麽可得意的?你以為表哥真的喜歡你?他圖個新鮮罷了。你懂愛嗎?懂嗎?不,你根本不懂什麽叫愛,你隻是想要過得更好而已,所以賴上他。”

晏兮被她說糊塗了。

“愛?”

她的心口忽然怦怦直跳。

她不懂嗎?但現在她看到張孝之,也會高興啊。

周清卻像被刺激了,胸口劇烈起伏,眼淚無聲落下。半晌,她又癲狂地笑,忽哭忽笑的,讓晏兮不知所措。

“我與表哥青梅竹馬,近二十年了,我沒想到他會這樣對我……二十年,沒有愛難道沒有情?罷了,我就算嫁給了他,後半輩子也算是毀了……”周清喃喃自語,眸光突然鎖定晏兮,表情變得陰鷙,“是了,你是來炫耀的吧?你別得意得太早,表哥亦是在利用你。你不是想要那麵鏡子嗎,我不嫁了,給你!”

周清把無相鏡扔給晏兮。

她的希望毀了,也不想讓晏兮快樂。

晏兮好不容易接住鏡子,周清已越過她,踽踽行去。

晏兮得到了夢寐以求的東西,撫摸著無相鏡背後的花浮雕,又忐忑不安起來。

她有點不敢麵對,但好奇心驅使她看了下去。

銅鏡鏡麵光潔,先映入眼簾的,是她清純嬌美的麵龐。很快,那麵龐變成了花妖的模樣,晏兮盯著花妖的臉,不自覺地沉溺其中……

晏兮終於找到了自己缺失的那部分記憶。

她是天照山山君的義妹,那日,她偷溜出山君設置的保護結界,在林間遊玩,不幸被幾個世族子弟發現。他們一路追蹤,讚歎世上當真有通體純白,額間卻有一點紅的狐狸。

晏兮跑得又急又快,可還是被射中一箭。

痛!血滴滴答答,她一蹦一蹦的,再也跑不快了,可離山君設的結界還很遠。

就在這時,她看到有人越走越近。她以為自己要完蛋了,直到他把她整個抱了起來,藏在了背後。

世族子弟們追過來,問:“張兄,你可曾見到一隻受傷的狐狸?”

張孝之的回答淡漠:“不曾。”

晏兮就在他身後瑟瑟發抖,血洇濕他的掌心。幾個狩獵者跑到別的地方了,他才把晏兮放在地上,溫柔地道:“可憐的小東西。”

他和那些戲弄晏兮的人一點都不一樣,晏兮僵硬地盯著他。他以為她嚇傻了,笑了下,給她包紮傷口,然後找了個更安全的地方將她放生。

晏兮跑到結界邊緣,回眸,他長身玉立站在那裏,如畫中動人的謫仙。

晏兮忽然不舍他,以至回到結界後,常常想起他。

後來,她修為進益化作人形,又在山林中遇見他。他正被野獸圍困,她施法將他救到山林間的木屋。

她謊稱自己是林間獵人的女兒,他則稱他是天照山腳下的村民。

她照顧了他一夜,翌日,他辭別她下山。之後,他常常到這木屋,仿佛在等什麽人。

晏兮偷瞄了一段時間,才假裝偶遇。她小心翼翼地問:“你在這裏等誰?”

張孝之微笑著問她:“姑娘不知道?我等的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晏兮愣住。

他給她帶了許多人間的小玩意,又給她編竹蜻蜓,捉螢火蟲……他比她的兄長山君還溫柔,他還說,想把晏兮抱在懷裏。

晏兮臉紅,跑了。

再後來,晏兮得知他為她相思成病,懊悔得直掉眼淚。

她其實不是獵戶女,而是狐妖。她不再對他隱瞞了。他卻道:“晏兮,雖然你沒有心,但怎麽辦,我已經愛上你了。”

晏兮害羞。

他又道:“晏兮,讓我娶你回家。”

晏兮臉更紅了。

誰說妖怪沒有心,她也會臉紅。她想嫁給張孝之。

張孝之繼續道:“我們人間的習俗,娶妻要三媒六聘,若她要做他的妻子,需要得到雙方父母的認可。”

晏兮沒有家人,隻有義兄山君。

“我的兄長是山神,你不怕嗎?”

張孝之笑了。

“我要娶你,怎麽會怕?能見到神明,是我的福氣,若山君答應我娶你,我還要請村裏人給山君修建廟祠,供奉香火,讓山君長命無極。”

晏兮很高興,承諾帶他見山君。

她帶他尋到結界入口,他也給山君準備了一份豐厚的見麵禮。

可山君看到凡人,眼底露出的是悲哀之色。晏兮不解地悄聲問:“哥哥不喜歡我和凡人在一起嗎?”

“我隻是害怕。”山君搖了搖頭,輕聲道。

山君的擔憂更讓晏兮不解。她在林間和張孝之依依惜別,他說,等下一次見麵,他會三媒六聘來娶她。

之後老天連下了半個月的雨,張孝之遲遲未歸。晏兮以為是天公阻撓了張孝之上山的路,可等她終於盼到他,歡喜地朝他跑過去,他卻和驅妖門的術士在一起。

他涼薄地看著她。

“晏兮,我其實不是普通的山民,天照山上滿是天材地寶、奇珍異獸。隻要掌控這裏,我張家就能一躍成為無庸城的大家族。”

他還是原來的麵貌,可說的話讓晏兮畏懼。

他想碰晏兮,卻被她推開了。

“我求你看在我們曾經的情分上,不要破壞天照山,不要傷害我的兄長……”

張孝之哂笑:“情分?你為什麽這麽天真?我是騙你的。不騙你,你怎麽會告訴我結界在哪兒?我找山君很久了。”

雨很大,把他的麵目衝刷得分外模糊。晏兮這才發現,原來她從來都不了解他。

他和驅妖門的二世祖陸翡聯手,打傷了山君,成了這座山的實際掌控人,所得利益五五開,各自盆滿缽滿。

晏兮阻止不了悲劇的發生,隻求和張孝之同歸於盡。可他身邊的術士很厲害,她根本不是對手。

晏兮無法麵對天照山的夥伴,也無法麵對山君,取出自己的妖丹,意欲以死謝罪。

就在她的妖力越來越弱時,她看到張孝之向她倉皇奔來。

他臉色煞白,神情悲戚。

晏兮不知道他在悲戚什麽。

他欺騙利用她,還嘲笑她好騙。

她即將捏碎妖丹,他卻一把將她撲倒在地,聲音嘶啞地道:“晏兮……如果你那麽痛苦,不如將這一切遺忘。我們可以從頭再來。”

從頭再來……

晏兮睜開眼,怔怔地站在長街上,手中的無相鏡“啪”的一聲落地。

原來這就是他剝奪她的記憶,給她編故事的原因,可她寧願不知道這一切,寧願夢裏的玉瑤在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