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墨家巨子

在無人的荒野連續走了二十多天,項少龍經曆了畢生最痛苦的艱辛旅程。

最初那幾天全賴野果充饑,後來憑借超卓的體能,又以山草藥搗爛塗在傷口,防止發炎和感染,箭傷漸愈,才打些野兔生吃充饑,弄得蓬頭垢麵,衣不蔽體。

他依陶方的指示,白晝看太陽,晚上觀天星,朝邯鄲的方向前進。這天來到一座大山前,仰觀高不可攀的陡峭崖壁,惟有繞過大山。豈知再走十多天仍是在綿延不絕的山區內打轉,到離開山區,已是筋疲力竭,連劍都撐斷了,正感彷徨無計,卻在林外發現一條官道,頓感喜出望外,循路而去,這時他的靴子已破不成形。

路上遇到兩起數十人組成的商旅,他們見到項少龍落魄的模樣,皆匆匆而去,對他毫不理睬。

項少龍大歎世態炎涼,再走三天,到了邯鄲西麵另一座趙國的大城,武安。

這時節晚上天氣轉冷,凍得他直打哆嗦,待要入城,卻給守城的趙軍趕了出來,始知進城者必須繳納城關稅款,又要檢查戶籍身份,不要說他身無分文,光是那乞丐般的模樣,已難以進城。

項少龍萬萬想不到自己成了沒人收留的人,幸好他受過嚴格軍事訓練,心性堅毅,毫不氣餒,守在城外等待機會。

他打定主意,進城後不惜偷搶拐騙也要弄來衣服、食物和馬匹,問清楚到邯鄲的路途後,立即到那裏投靠陶方,好結束現在的痛苦生涯。

那晚他全靠野果充饑,瑟縮在道旁的密林裏,忍受一晚磨蝕人意誌的苦寒。

天明時陽光普照,他終於沉沉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被車輪聲驚醒過來。

他睜眼一看,原來是一隊運羊的騾車隊,大喜過望,覷準無人注意,躲到最後那輛羊車裏,擠在羊兒堆中偷入城內。

這座戰國時代的趙國大城,高堂邃宇、層台累榭,房舍極具規模,人丁興旺,不過卻是女多男少,項少龍心想定是長平一役被秦將白起坑殺四十萬趙兵的後遺症了。

不知是否有男妓這職業,若有的話,或可憑他體能博得娘兒歡心,賺個盤滿缽滿、肥馬鮮衣到邯鄲去也。

想到這裏,自己都覺得好笑,跳下車來。

街上的人見到他,均露出鄙夷的眼光。

項少龍摸摸臉上的胡子,差點要大哭一場。入城前,心中還有一個目的,就是如何偷入城來,現在真的置身城內,反而不知幹什麽才好。

他自慚形穢,轉進一條偏僻的橫巷去,卻給一群在院落內玩耍的孩子發現,追在他身後似怪物般取笑他,頑皮的甚至拿起石子投擲。

他回頭嚇唬,數十孩童分作鳥獸散,其中一個小女童走避不及,跌倒地上。

項少龍要扶起她時,小女孩卻慌得放聲大哭。

立時引出幾個拿著刀槍、棍棒的成年人,喊打喊殺地奔來。

項少龍既不想動粗,惟有拚命逃走,最後來到一座破落偏僻的土地廟,頹然走了進去,躲到一角盤膝坐下。

怎麽辦呢?不若回桑林村找美蠶娘,就此終老山穀了事,想到這禁不住英雄氣短。

忽然間,廟內多了一個人。

項少龍駭然望去,原來是個麻布葛衣的中年男子,赤著雙足,難怪他聽不到腳步聲。

那人身形高大,差點有他的高度,容貌古樸,神色平靜,一對眼睛卻是閃閃有神,除束發的幘巾外,身上全無配飾,頗有點出家人、苦行僧的模樣。

兩人互相打量。

那人悠然來到項少龍前,蹲下來道:“這位兄台來自何方?”

項少龍不知對方有何居心,應道:“鄙人本是到邯鄲探親,迷失了路,才走到這裏來,若大爺肯告訴鄙人到邯鄲如何走法,感激不盡。”這時他的說話語氣,已學得七、八成當時那種方言與談話的方式。

那人微微一笑,道:“我並不是什麽大爺,隻不過見你體格魁梧,一表人才,雖落泊至此,兩眼仍有不屈傲氣,故出言相詢。告訴我,你有什麽才能?”

項少龍心中暗罵,可是為打聽往邯鄲的路途,忍氣吞聲道:“我什麽都不懂,隻有一身牛力,不怕做粗活和打架。”

那人微笑道:“你懂使劍嗎?”

項少龍當然點頭。

那人淡淡道:“隨我來!”推開山神廟的後門,沒入門後。

項少龍橫豎沒個落腳處,追了過去,裏麵別有洞天,是個荒蕪的後院,四周圍有高牆,中間還有個幹涸了的小池,另一端是間小石屋。

那人提著一對木劍由屋內走出來,拋一把給項少龍。

項少龍接劍之後嚇了一跳,竟比以前用的劍沉重幾倍,木體黝黑,不知是用什麽木頭造的。

那人看出他的訝異,道:“這是用千年花榴木造的重劍,好!攻我兩劍看看。”

項少龍拿劍揮舞兩下,搖頭道:“不!我怕傷你。”

那人眼中射出讚賞之色,笑道:“假若你的劍能碰到本人的衣服,我立即奉上到邯鄲去的地形詳圖兼盤纏、衣服。”

項少龍聞言一愕,暗忖這人比他更要自負,哈哈笑道:“那我就不客氣哩!”倏地上前,到那人前方五步許處,使了個假動作,先往左方一晃,才往右移,一劍橫掃過去,以硬攻硬,圖憑臂力震開對方木劍。

豈知那人一動不動,手腕一搖,木劍後發先至,斜劈在他劍上,接著劍尖斜指,似欲飆刺項少龍麵門。

項少龍大吃一驚下急退一步,對方劍術之妙,竟使自己有力難施,心中一忿,一聲大喝,猛虎般撲去,一連七劍,狂風掃落葉似的迎頭照臉,忽上忽下,橫掃直砍,往他攻去。

那人嘴角含笑,凝立不動,可是無論項少龍由哪一角度劈去,總能恰到好處地把他的劍擋開,而接著的劍勢又偏偏能將他逼退,不用和他硬拚鬥力。雖隻守不攻,卻是無懈可擊。

“卜卜”之聲不絕於耳。

劈到第七十二劍時,項少龍終於力竭,退後喘氣,不能置信地盯著眼前此君。

那人訝道:“原來你真不懂擊劍之術,隻是憑仗力大身巧,不過普通劍手遇上你,必感難以招架。”

項少龍頹然把劍擲回給他,認輸道:“我自問及不上你,唉!枉我還妄想闖天下,原來真正的劍手如此了得。告辭了!我這就返回深山,將就點過了這一生算了。”說到最後,真的萬念俱灰,強烈地思念自己熟識的那個時代。若是比槍法,他肯定可勝過這位劍客。

那人笑道:“看兄台的言行舉止,貧而不貪,氣度過人,便知是天生正義的非常人物,來!洗個澡,換過幹淨的衣服,由我煮菜造飯,大家好好談一談。”

吃了兩碗熱飯下肚後,項少龍精神大振。

那人打量刮去胡子、理好頭發、換上粗布麻衣的項少龍,像脫胎換骨般變成另一個人,眼中不住閃過欣賞的神色,油然道:“剛才兄台說要闖一番事業,不知這事業指的是什麽呢?”

項少龍呆了半晌,有點尷尬地道:“我其實並不大清楚,隻是見步行步,現在我有了衣服,便想拿懷中匕首去換點錢,最好能買一匹馬,把我載到邯鄲去。”

那人皺眉道:“大丈夫立身處世,豈可沒有目標和理想,創造時勢的人方算真豪傑也。”

項少龍不服氣道:“你又有什麽理想?”

那人從容一笑道:“很簡單,就是要消除‘天下之大害’,實現‘天下之大利’。”

項少龍失笑道:“這兩句話多麽籠統,什麽才是天下的大利和大害呢?”

那人不以為忤,淡然道:“天下的大害,莫如弱肉強食、強者侵略弱者、大國侵略小國、智者壓迫愚者。而一切禍患的根由,是由於人與人間彼此不相愛,若能兼相愛,交相利,均分財富,再無嫉妒怨恨爭奪,遂可實現天下之大利。”

項少龍失聲道:“原來你是墨家的信徒。”

那人愕然問道:“什麽‘墨家’?”

項少龍興奮地道:“你的祖師爺是不是墨翟,他創的學說非常有名,與其他的儒、道、法三家四足並立,永傳不衰哩!”

那人聽得一頭霧水,但他既說得出墨翟之名,顯非胡謅,點頭道:“墨翟確是我們的首任巨子,你真的是由鄉間來的人嗎?”

項少龍奇道:“什麽是巨子,我倒不知道這回事。”

那人思忖了一會兒,道:“巨子是‘墨者行會’的領袖。當初建立,是希望以武止武,但隻替人守,不替人攻。可惜今天的行會已大大變質,分裂成三個組織,以地方分之,叫‘齊墨’、‘楚墨’和‘趙墨’,本人是上任巨子孟勝的傳徒,今日出山,希望把三個行會統一,再次為理想奮鬥。”

項少龍低聲道:“這麽秘密的事,你為何要告訴我?”

那人歎道:“我因身懷巨子令,本以為重振行會乃易如反掌的事,豈知到邯鄲找到趙墨的領袖時,竟給對方派人追殺,被迫逃來這裏,深感勢孤力弱,必須召集徒眾才有望一統三墨,像你這種人才品格,我怎肯輕易放過。”

項少龍頻頻搖頭道:“這個不行,我絕不會為這麽虛無縹緲、永遠沒有希望達成的理想,拋頭顱、灑熱血。唉!信我吧!墨家的理想根本不會成功,平均財富後,反會培養出很多懶人來,隻有競爭才會有進步。”

那人聽得渾身一震,閉上雙目,深思起來。

項少龍低聲求道:“不若告訴我怎樣到邯鄲去吧!這贈衣、贈食之恩,我項少龍永不會忘記。”

那人倏地張開眼來,神光電射,微笑道:“世上豈有不勞而獲的事,跟我學劍吧!如果有一天你能攻破我手上木劍,我就和你一同到邯鄲去。是大丈夫的,答應我的請求!否則你即使能到邯鄲,遇上真正劍手時,也是難逃一死。”

項少龍一想亦是道理,猶豫道:“你不會再逼我入你的什麽行會吧?”

那人笑道:“不但不會逼你入會,連拜師都省了,我們隻是朋友,平輩論交。我的名字叫元宗,歡喜就喚我作元兄好了。”

於是項少龍就在土地廟住了下來,每天雞鳴前起來跟元宗練劍,又與他談論攻防之道。

他進步之速,連元宗都要大為歎服,稱讚不已。一個月後,他的造詣已可和元宗有守有攻。

元宗每天早上離廟外出,留下迷上劍道的項少龍如癡如醉地練習,到黃昏時元宗會帶著食物回來。

三個月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匆匆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