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月芹來了

這天,全喜正在給番茄搭架子,月芹來了。

全喜的菜園隻有三分地大,卻種得非常全貨,韭菜,芹菜,茄子,辣椒,番茄,黃瓜,西葫蘆,苦瓜,該有的都有。俗話說一畝園十畝田,樣樣東西天天都要侍弄一遍,有時候還要趕集賣菜,全喜差不多天天都忙得蹄爪不識閑的。就這還不算,搭地邊還有春梅的菜園也不能不幫襯一下。早先,分了自留地家家都有菜園的,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多數人家就不再種菜園了,嫌麻煩,也種不好,要吃菜了到街上買些就是了。剩下的幾戶一心一意要把菜園當成生意種了起來,賣些錢,自家吃菜也方便。春梅本來沒想開菜園,也知道自己不是種菜的料兒,見全喜種菜又正好跟自家地搭邊就起了心,買了水泵跟全喜搭夥。全喜知道春梅的意思,其實就是以搭夥的名義讓他替她照料著自家的菜園。春梅的菜園隻有半分地,不值當專門跑來侍弄,全喜侍弄自家菜園的時候就順帶連她家的菜園一塊兒侍弄了。這樣,啥也不幹就能吃到鮮錚錚水靈靈嫩生生的青菜了。春梅樂得?現成,平常就不怎麽來菜園,每次來毫無例外都是來摘菜的。

忙著哩。一個女人的聲音傳過來。

哎。全喜頭也沒抬,隻顧忙著手裏的活兒。

瞧你這菜種的,嘖嘖,真不賴!女人讚歎道。

全喜開心地笑了。

你一個大男人家種菜賣菜也就罷了,還要做飯洗衣裳照顧家,幹女人幹的活兒,怪不容易的。女人繼續說。

春梅每次來要是碰上全喜就隨便搭幾句話,要是碰不上摘完菜就走。這些話以前春梅也說過,後來就不再說了,現在這個女人居然又說起來,顯然不會是春梅了。全喜就抬起頭來,一看,竟然是月芹!

月芹是另一姓的女人,按輩分像春梅一樣也該叫全喜叔的。這倒沒有什麽,在輩分高的人裏頭全喜算是比較年輕的,加上不是一姓的,也就不怎麽在乎輩分。讓全喜想不到的是月芹家住在村子的最後麵,平常不怎麽來往,隻有碰上了才會搭句話的,今天居然跑到菜園裏來了,就像癩蛤蟆長毛鐵公雞嬔蛋鹽裏生蛆一樣叫人不敢相信!然而,月芹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麵前,還衝他微微地笑呢,還把竹竿和繩子遞給他呢,還把滿身好聞的香味兒往他身上撲呢。

全喜驚得看著月芹不由地慢慢站了起來,半天說,咋是你啊?

月芹笑了,把頭歪了一下,盯著全喜說,我不能來嗎?

全喜這才回過神來,笑了一下,說,不是不能來,我沒想到來的會是你。

月芹問,那是誰?

全喜指了一下旁邊的菜園,說,春梅啊,這是她的菜園嘛。

月芹說,看來您倆不賴嘛。

全喜說,說啥啊?俺兩家地搭邊,肯定來得多見得多啊。

月芹說,那是啊,我也沒說別的啊。

全喜說,你這人。

月芹就笑了,我這人咋樣?

鄉下女人過了三十歲都會豐滿甚而肥胖起來,臉蛋子不顧一切地往外胡亂鼓脹著,腰裏的肉坨子一圈一圈紋絲不亂地摞著。月芹早過了三十歲還不到四十歲,卻沒有一般鄉下女人的肥胖,仍像少女一樣修修長長的,加上月芹很會打扮自己,留著鄉下女人少見的長發,順順溜溜的直披到肩膀上,緊身的衣裳使得她該凸的地方絕對凸起來,該凹的地方絕對凹下去,乍一看還以為城裏來的大明星哩。

全喜笑了一下,忙低了頭接著忙手裏的活兒。

月芹等了半天沒等來全喜的話,就問,咋了?

全喜說,沒咋。

月芹說,那你咋不吭啊?

全喜說,你該生在城裏,生在鄉下就虧了。

月芹原以為全喜會像一般人那樣要麽是隨便要麽是不知道該怎樣誇隻好說她好看的,沒想到全喜不但誇了她還替她可惜,一下就戳到了她的軟處,頓時就覺得全喜徹頭徹尾知心知肺可親可愛起來。她在心裏歎了口氣,半天才抬起頭來,說,生在鄉下也好啊,要不咋能碰到你哩。

全喜沒接她的話茬,隻是問,你來,有事兒嗎?

月芹這才說,嗯。

全喜說,說吧,啥事?能辦的我一定辦。

月芹笑了,說,你還真怪好哩。

全喜問,啥事兒啊?

月芹說,你肯定能辦的事兒。

全喜說,哦。

月芹說,這不要做飯了,我才發現還沒有菜哩……

全喜很意外,除了爹娘村裏還從來沒誰到菜園裏來要過菜,可能是太熟了,又不是值錢的東西,而且去集不遠就能很方便地買到吧。但他還是爽快地說,我這別的菜還沒長起來,就給你割點韭菜吧。

月芹說,韭菜好,炒雞蛋、烙菜饃、擀韭菜麵,撈麵條都中的!

全喜說,好。

月芹說,割一塊錢的就中了,多了也吃不完。

全喜把韭菜割好,遞給月芹。

月芹說,我咋拿呀?

全喜笑了,咋拿?仗手拿。

月芹說,不是,我是說得找個啥裝一下,要不不好拿。

全喜這次聽明白了,月芹的意思是韭菜太散了,應該包裹一下,方便攜帶。全喜記得過去買東西都要?著筐或者掂著籃子的,買了東西就擱在裏頭,很是方便。現在不同了,要買東西隻要帶著錢就中了,賣東西的人都會備好塑料袋,買了東西往塑料袋裏一裝就好了。全喜賣菜要到集上,村裏人買菜也要到集上,按說村裏人完全可以到全喜的菜園裏買菜的。這樣,彼此都不用那麽辛苦了。可事實上村裏人沒有一個到全喜菜園裏買菜的,全喜也沒有賣給村裏人一分錢的菜,所以根本不會在菜園裏備塑料袋。再一個,全喜根本沒打算把韭菜賣給月芹,鄉裏鄉親的吃點菜還要錢,太外道了嘛。既然是白送,條件又不具備,當然就不可能包裹那麽好。話又說回來,白送的東西還挑三揀四的就太不像話了。全喜有點不高興,又一想,二十四拜都拜了哪裏還差這一哆嗦?就把綁紮番茄架子的細繩子找來把韭菜整整齊齊地紮了。

月芹打量著韭菜問,多少錢?

全喜說,這點菜,要啥錢啊?拿去吃就是了。

月芹說,要是你不是專門開菜園的,我要了就要了,可你現在就指望它掙錢的,不給錢哪會中?稱稱,看該多少錢?

全喜沒有稱,硬把韭菜塞給了月芹。

月芹說,叔,下回你還叫不叫我來啊?

全喜說,想吃菜盡管來,想吃啥菜摘啥菜。

月芹說,你不要錢就是不叫我來嘛。

話說到這份兒上,全喜就不好再推辭了,就說,那你就給一塊錢吧。

月芹掂了掂手裏的一大捆韭菜,沉甸甸的,就說,這恁多咋止一塊錢啊?

全喜說,就一塊錢了,別管誰虧誰便宜了,反正都是咱自家嘛。

月芹說,哎,賺你的便宜了。就從兜裏掏出一塊錢遞給了全喜。

全喜客套了一下就收了。

月芹收了菜,交了錢,卻沒走。

全喜就問,還有事嗎?

月芹說,有點事兒。

全喜說,說唄。

月芹說,我想跟您借張籮羅羅麵,你看中嗎?多年前吃麵都是靠推石磨磨麵的,家家戶戶就都張著幾張籮,有粗籮,有細籮,有大籮,有小籮,就像家家戶戶都有幾口鍋一樣,是不需要借的。這些年吃麵都是機器加工,用著籮的時候少了,很多人家就不再張籮了,偶爾要用就隻能借了。

這有啥不中的?全喜嗔怪說,又問,急用嗎?

月芹不吭聲了,一下濕濕黏黏起來。

全喜見了說,你要不急用,就等我把這點活兒幹完給你送去,要是急用,你現在就跟我一路到俺家拿去。

不急,不急。月芹說到這兒,沉吟了一下,說,不過,還是我上您家去拿吧,要不還得麻煩你給我送,那我也太恣了,怪不好的。

全喜聽出來了,月芹在跟他客套,就說,沒事,你先回去做飯吧,我吃完飯就給你送去了。這就下了逐客令,也明確告訴了月芹他給她送籮的大致時間,在家等著就是了。

月芹走了兩步站住了。

全喜不經意地一抬頭看見了,問,還有事兒?

月芹說,要不,你晌午飯別做了,趁著送籮,待俺家吃吧,我做著你的飯。

全喜說,不了。你在家?等著了,我保準給你送去。

月芹說,那,我走了。這就是跟全喜的告別式了。鄉下人來就來了,走就走了,根本沒那麽多講究,更少有告別的,除非是特別生分或者尊貴的客人,像同村人這樣低頭不見抬頭見了打個招呼就罷了,還要告別就有點故弄玄虛虛張聲勢煞有其事了。

全喜本來在勾著頭幹活,聽月芹這樣說了,不禁又把頭抬起來看了看她。

月芹衝他笑了一下,就慢慢地走了。

歇晌,吃過飯,刷了鍋,洗了碗,喂了豬,全喜本想立刻就把籮給月芹送過去,又想月芹說不定在午睡,或者幹點別的,反正她知道自己給她送籮,一定會在家等著的,晚點也不耽誤什麽,鄉下人又沒有什麽準確的時間點,就在家歇了一會兒,這才把籮找出來。多時不用,籮上落了一層細細的灰土,得清掃一下才好。全喜清掃了籮,又檢查了一下,確認沒什麽問題才慢慢地往月芹家去了。

月芹果真在家等著,一聽見全喜的聲音馬上就從屋裏迎了出來。

全喜看時不禁驚了一下。晌午在菜園的時候月芹穿的還是彈力褲緊身衣,這會兒則變了,雖然才是三月天氣月芹還是毫不猶豫把裙子穿上了,下麵兩條穿著黑絲襪的長腿,上麵是一片白花花的胸脯子。

月芹笑了,問,好看嗎?

全喜像是回答又像是感歎似地說,真時髦。

月芹就笑響了,看著全喜的臉問,真的?

全喜沒接話,把籮往月芹手裏一遞,說,我走了。

月芹一把就把全喜拉住了,看你,來了就到屋裏坐坐嘛。

全喜說,我就這點事,把籮給你送來就妥了。現在籮給你送來了,我就沒事了。

月芹說,本來該我去拿的,又麻煩你跑一趟;平常你也難得來俺家一趟,要是連口水都不喝,我心裏怪過意不去的。

全喜無奈,隻好坐下來。

月芹給全喜倒了一杯茶,小心地端過來。當地所謂的茶其實就是簡簡單單的白開水,別看就一杯白開水,鄰裏之間平常連一杯白開水也是沒有的,能給一杯白開水已經很是客氣了。全喜沒想到月芹對自己這麽客氣受寵若驚連忙去接,慌亂中手一下就挨到了月芹白白的手,好軟!月芹看全喜火燙一般縮手的樣子,覺得很有意思,不覺笑了。

兩人沒有多少話說,全喜就很不自在,但又不能即刻就走,現在看到月芹無緣無故地笑了,就問,笑啥?

月芹說,笑你啊。

全喜說,我咋了?

月芹說,有意思啊。

全喜不明白,就問,我就這,能有啥意思?

月芹說,就有意思。

全喜問,有啥意思?

月芹說,啥意思都有,反正就是有意思。

全喜不吭聲了,匆忙喝了一口茶,站起來說,我該走了。

月芹說,再坐會兒嘛。

全喜說,不了。

月芹說,看你,到這兒跟掏個火樣,急啥嘛?

全喜沒應她,徑直大踏步地走了。

晚上黑了,月芹來了,還是穿著那條裙子,隻是披了件褂子。她是來還籮的。

全喜接了籮,客套說,坐。

月芹當真坐了下來,打量著屋子說,收拾得真得勁。俺嬸子尋你可真有福。

一般人被人誇獎都會謙虛一下的,全喜就笑笑,什麽也沒說。不是默認月芹的誇獎,而是明白了月芹突然到菜園買菜,還莫名其妙跟他借籮的意思。其實全喜一到月芹家就後悔了,後悔不該答應給她送籮,而是應該讓她到自己家裏來拿。現在全喜又後悔了,後悔不該借籮給月芹,就不會跟月芹有扯拉。相比月芹來家,去月芹家還好,主動權在自己手裏,想留就能留,想走就能走。現在月芹來了,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硬攆人家的。這倒還好,隻要自己不給她機會,她再咋的也白搭。麻煩的是現在是三更半夜,孤男寡女,社會又那樣看他,更要命的是還有對門偷偷敗壞他名聲的巧玲!人家也可能正愁著抓不到他的小辮子,這下萬一被人看見可就坐實了,真到這時候自己就真的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叔,你咋啦?月芹問。

全喜被月芹問得莫名其妙,懵懵懂懂地說,沒咋啊。

那你咋恁不高興啊?月芹說。

全喜說,沒有不高興啊。

是不是我來耽誤你啥事了啊?月芹還是不依不饒。

全喜說,沒有。

真沒有?月芹看著全喜問。

真沒有。為了緩和一下緊張的氣氛,全喜開玩笑說,請還請不來你呢,哪會不高興啊。

那你咋沉著臉一點喜色也沒有啊?月芹仍緊追著全喜不放。

全喜笑了一下,說,這不是笑了嘛。

那你給我倒杯水啊,你上俺家我都給你倒水了哩。月芹得理不饒人的絮叨說。

哎,忘了,忘了,對不起,對不起。全喜趕緊找出開水瓶給月芹到了一杯開水。

啥忘了?我看你是心裏根本沒有我!月芹說著一屁股坐了下來。

全喜愣了愣,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好半天才拉了一把小凳子靠著門口坐了。

你坐恁遠恁啥啊?怕我吃了你啊?月芹憤憤地說。

全喜隻管盯著外麵看,一動不動一言不發一氣不吭。

月芹忍不住了,埋怨說,哼!哪有你這樣的?我都給你送上門了,你還……

全喜說,月芹,別亂了,天不早了,趕緊回去睡吧。我明兒個還得老早起來趕集哩。

你趕個屁的集啊?月芹說著把褂子一脫,隨手扔到了地上。

全喜說,真的,真趕集哩。

月芹的聲音高起來,看看我!看看我,你看看我!

全喜看了月芹一眼,忙把頭轉了過去,說,趕緊穿上,天涼,別凍著。

月芹說,我願意!

全喜說,月芹,低頭不見抬頭,這樣不好。

月芹說,我都這樣了,你都不動心啊?

全喜不由轉過頭去,看見月芹把一條腿長長地伸過來,裙子也掀開了,頓時慌了,語無倫次地說,月芹,你,我,你趕緊回去吧,我該睡了,你也該睡了……

也許這句話提醒了月芹,她怔了一下,突然跑到裏間撲到全喜的**去了。

全喜嚇了一跳,但又不敢走過去,隻是站在裏間門口說,月芹,這不中啊,這不中啊……

月芹什麽也不說,隻管躺著,紋絲不動。

就在這時,全喜娘的聲音驀然傳了過來,全喜,快去看看吧,您爹是不是病又犯了啊?

全喜一聽拔腿就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