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然埋下一顆種子

晚上十點鍾,佟春曉和編輯吃完飯回到酒店,想起一天沒和蔣文俊聯係,便打了個電話過去,順便將堂弟結婚的消息告訴了他。

蔣文俊吃驚的程度不亞於她:“這麽突然?事先一點沒聽你提過。”

佟春曉解釋:“他和許琳琅閃婚,我們也是昨天晚上接到消息,今天一早就被接到T市來參加婚禮了。”

蔣文俊立刻問:“你說的是許世安的女兒許琳琅?”

佟春曉說:“是啊。”

蔣文俊被驚到,半晌才羨慕地說:“你堂弟這是嫁入豪門了!好有福氣啊。”

佟春曉笑道:“什麽豪門,人家很平易近人的,對我叔叔嬸嬸特別客氣周到。”

的確是很客氣周到,翌日吃過早飯,許世安又安排了司機送他們回去。到了浠鎮後,司機從後備廂裏搬出一箱茅台酒和一箱洋酒,說是董事長送給親家公的,周餘芳的禮物是高檔護膚品,佟春曉的是知名奢侈品品牌的手提包,佟夕的是一條白金項鏈。

佟建文雖然隻是鎮上的老師,那知識分子的傲骨卻一點不少,堅決不肯收這禮物。司機急得汗都下來了,一個勁兒賠著笑臉說:“老板交代了,您要是不收,我回去沒法交差啊。”

佟建文不想司機為難,最終勉強收了禮物,但心裏頗不是滋味,門第懸殊太大,實在有種一言難盡之感。

鎮子不大,許家又派豪車接送,佟家的喜事很快在鄰裏之間傳開。當天院子裏絡繹不絕來了不少賀喜的鄰居和同事,蔣文俊也來賀喜,還帶來了沈希權的一份禮金,十分厚重。

佟建文收了鄰居和同事的禮金,自然要請客酬謝。蔣文俊建議去浠湖度假村的酒店宴客,因為沈希權的關係,酒水菜肴都可以打折,而且度假村的酒店絕對是目前鎮上最高檔豪華的酒店。

佟建文把這事交給蔣文俊去安排。蔣文俊辦事效率極高,第二天便訂好了酒店。

從鎮子到浠湖度假村,步行過去也就二十多分鍾。佟夕平時都是過著兩點一線的生活,度假村建造期間,一次也沒來過。走到湖邊的白沙堤時,她發現原先種的楊樹,不知何時全都換成了高大的鳳凰木,紅色的、像火炬一般的燦爛花朵,開得熱烈奔放、如火如荼,再往裏是一片一片的珍珠梅,一眼看去,如香雪之海。

一進度假村的大門,便是浠湖酒店。正如蔣文俊所說,它不亞於T市的星級酒店。因為佟鑫和許琳琅去度蜜月沒有回來,就在酒店門口擺放了一張婚紗照,權當新郎新娘也到了場。

佟家沒有什麽親戚,周餘芳的親戚也少,加上鄰居同事,一共六桌客人。席間,佟夕見到許久未碰麵的沈希權。因忙著度假村開業,他清瘦不少,倒更顯得風度翩翩、瀟灑英俊。

酒宴結束,沈希權邀請大家參觀度假村。一座座仿古的中式院子,用竹林和大喬木隔成獨立的區域。用植物和山石造景,再借助原有的浠湖資源,整個度假村都像是世外桃源,雖然此刻是午後,走在樹蔭之下卻有習習涼風,空氣純淨,帶著甜味。

室外可以垂釣或是水上泛舟,室內有各種娛樂休閑設施。眾人邊看,邊誇讚這度假村建得漂亮。

佟建文小聲對周餘芳說:“讓咱們來這兒辦酒席,等於給度假村做一次宣傳。”

周餘芳笑:“人家就是聰明,你還老說他不務正業。”

“我原先也是怒其不爭,遺憾他有這份聰明勁不去好好讀書,卻四處瞎折騰,如今發現,不讀書或許也是對的,他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你看佟鑫,老老實實讀書上學,如今還在還房貸,若不是我們幫襯,何時能買得起房?”

周餘芳性情樂觀隨和,笑嘻嘻地說:“人各有命,我們佟鑫還娶了個好老婆呢。”

說到佟鑫的婚事,佟建文便開始操心佟春曉,因為這兩天蔣文俊就要回T市了,雖然離浠鎮不遠,但畢竟是異地。他擔心夜長夢多,又出變故,日夜都愁得緊。

剛好佟春曉和蔣文俊都在身邊,佟建文便說:“要不你們先把結婚證領了,回頭再辦婚禮。”

蔣文俊笑著看了一下佟春曉,說:“我當然是沒意見。”

兩人都到了而立之年,結婚也是水到渠成的事,佟春曉不想再讓叔叔嬸嬸掛心,便點頭答應下來,說:“剛好我下周帶佟夕去市裏上補習班,找個時間去領證。”

佟建文樂得喜笑顏開,心頭一塊大石終於放下。

他們從度假村回來,下了一場大雨。

雨停之後,佟夕在院子裏修剪歐月的殘花,佟春曉在樓上叫她:“七七,你的電話。”

佟夕噔噔地跑上樓,接過手機,看到顯示的名字,呆愣了兩秒才接通。

“我是聶修。”

當真是他。聽著他的聲音,佟夕說了聲“你好”,就不知道如何往下接話了,又意外又驚訝,還有點不知所措,心跳得很快,也不知是緊張,還是跑上樓所致。

“你記得莫丹嗎?她來浠鎮寫生了。”

佟夕忙說:“當然記得啊,她現在在哪?你讓她來找我,我叔叔家很大,她可以住我這裏。”

“不用,她住在我外婆的老宅。”

佟夕一想到上次莫丹幫忙收養小貓,自己應該盡一盡地主之誼,便說:“那我去找她。”

聶修說:“鷺鷥巷南側第一家,門裏種有一棵石榴樹,院牆外都能看見。”

“嗯嗯,我知道的。”

掛了電話,佟夕立刻拿了剪刀從葡萄藤下剪了十幾串葡萄,又跑到廚房拿了七八個鹹鴨蛋,還有一些早上剛買的蓮蓬,放到一個小籃子裏,立刻去找莫丹。

鎮子不大,步行十分鍾,她便找到了聶修的外婆家,和她家的祖宅一樣,也是四水歸堂的建築,不過從外麵看上去比佟家更古老。

佟夕敲了敲門,片刻之後,大門咯吱一聲開了。

看到門檻裏站著的人,她就呆了。

聽聶修電話裏的意思,分明是莫丹一個人來,此刻驟然見到他站在自己麵前,佟夕吃驚得心口怦怦直跳,以至於說出來的話,都磕巴了一下:“你,你也來了啊?”

聶修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說:“我沒說我沒來。”

夏日雨水充沛,連著下了幾場雨,水漲了不少,原先在五級台階下的水麵,現在離街麵隻剩了兩級台階的距離。雨後的火燒雲格外漂亮,半個天空都是粉中帶紫的瑰麗豔色。

這是夏天浠鎮最美的時刻。他眼前站著浠鎮最美的女孩兒,穿著棉麻的無袖裙子,夕陽中的頭發呈亞麻色,眼睛明媚如琉璃,藏著歡喜的星光,若隱若現。

“我也來了。”從聶修身後露出莫斐笑嘻嘻的臉。

佟夕恍然臉色一紅,急忙從聶修的視線中掙脫出來,偏過頭問他:“你們什麽時候來的?”

莫斐喋喋不休地說:“我們午後就到了,打掃衛生,收拾一番,剛剛忙完。你看看怎麽樣,瞧不出來是幾年沒住人的房子吧。”

佟夕打量著這個夕陽中的庭院,笑盈盈地搖頭:“看不出來。”

院牆邊的老石榴樹,結了好多果實,佟夕每到夏末,都能從院牆外看到紅石榴垂在枝頭。

佟夕問:“莫丹呢?”

莫斐說:“她剛才去洗澡了。”

莫斐拉開凳子,請佟夕坐。佟夕將手裏的籃子放在桌上:“早知道你們都在,我就多拿點葡萄了。這是鴨蛋,紅心流油的,我嬸嬸親手做的,就著白粥吃特別美味。”

說話間,莫丹從浴室裏出來,剛洗過澡,滿頭青絲都披散著,又長又直。佟夕即便留了長發,也沒有莫丹這樣像緞子般光滑,佟夕的頭發像流水,有微波起伏。

浠鎮的房子大多是臨水建築,前門後院一打開,南北通透,帶著水汽的風穿堂而過,涼風習習,比空調吹出的風還要舒爽。

四人就在院中圍桌而坐。聶修泡了一壺從家裏帶來的明前龍井,夕陽下的小庭院頓時茶香四溢。

鷺鷥巷的房子雖然空置許久,但是因為有親戚不時過來打理,不用費力收拾就能住人,隻是東西不齊備。聶修來時帶了一後備廂的東西,跟搬家差不多。

聶修來之前,江若菡不解,說:“莫丹要去寫生,你把鑰匙給莫斐,讓他倆自己去不就行了,你何必親自陪同。”

聶修沒對父母說出此行的真實目的,但是,對莫斐並未隱瞞。

莫斐的反應和傅行知如出一轍,震驚之餘,倒是不失理智地問了個很正經的問題:“她有沒有男朋友?”

聶修很肯定地說:“沒有。”

莫斐還以為他問過,結果這位大神說自己壓根沒問。

莫斐十分無語地撓了一下頭,說:“你不問,怎麽知道?佟夕那麽漂亮,我估計十有八九是有男朋友的。”

聶修胸有成竹地說:“我和她相處的時間,合起來大概是五個半小時,她的手機一直沒響過。如果有男朋友,不會這麽長時間既沒打電話過來,也沒發短信過來。”

“也可能她男朋友有事沒空打電話?”

“問題是,她全程也沒有拿手機出來看。如果有戀人,她有事沒事就會看一眼手機,擔心錯過什麽消息。”聶修微抬下頜,衝莫斐笑了一下,“比如,沒有失戀之前的你,洗澡的時候,將手機放在塑料袋裏也要拿進浴室。”

莫斐:“……”

聶修拍了拍他的肩膀,篤定地說:“不用懷疑我的直覺。”

因此,佟夕和他們聊天的時候,莫斐就特別留意,她是否電話打來。雖然聶修的觀察力和判斷力一向厲害,但莫斐對他的這個推論還是持懷疑的態度。

莫斐正想著,佟夕的手機響了。莫斐立刻豎起了耳朵。很遺憾的是,這個電話是佟春曉打來的,她問佟夕在哪兒,怎麽不回去吃晚飯。

佟夕說馬上就回去,掛了電話,順便邀請三人去她家裏吃飯。

飯前客人突然造訪,勢必會讓主人來不及準備,讓人手忙腳亂地招待客人,實在不太禮貌。

聶修謝了她的好意,要送她回去。

佟夕忍不住笑了:“不用,這裏我熟得很,上學放學都經過。”

聶修改口說:“我媽叫我過去拜訪一下佟叔。”

佟夕抱歉地說:“真是不巧,叔叔送嬸子回娘家,這幾天都不在家呢。等他回來,我會轉告的。”

聶修再次改口:“我出去散散步。”

兩人出了巷口,走到鷺鷥巷的後街,聶修的步伐很慢,佟夕又不好意思催他。他明明是大長腿,怎麽走得那麽慢。

走到石橋前,聶修忽然開口問:“我記得那天有人叫你,叫的好像不是你現在的名字。”

他語氣有點不確定,畢竟隔了這麽久,記憶模糊。但是,佟夕還是被他的記憶力驚到了,她說:“我家人叫我的小名七七。”

“你的生日是七夕?”

“你怎麽知道?”

“顯而易見啊,你大名叫夕,小名七七。”

“好聰明。”

聶修點頭:“是的。大家都這麽說。”

佟夕忍俊不禁:“一會兒回去,飯要涼了。我先走了。”

聶修站在四年前站過的那一棵榕樹下,看著佟夕的背影消失在橋的那一端,如同四年前的場景重現。他想,她和他這麽有緣,命中注定她就該是他的姑娘。

莫斐躺在院子裏的竹椅上伸了個懶腰,雙手放在肚皮上,閉起雙目,像是一個優哉遊哉的鄉村老太爺。

莫丹的頭發幹了,繞在手心正要盤上去,忽聽見“老太爺”說:“你有空問問佟夕有沒有男朋友。”

莫丹吃驚地停下了手裏的動作,不確定地問:“什麽意思?你想要追她?”

莫斐摸了摸鼻子:“不是我,是聶修。”

莫丹鬆了一口氣:“還好,不是你。”

“老太爺”睜開雙目,語氣不滿:“你什麽意思?”

莫丹不想打擊親弟弟的自尊心,笑笑不語,心說:你要追女孩兒,千萬千萬不要把聶修帶在身邊,不然,能追到才怪。幸好她喜歡的是成熟穩重的大叔型的男人,不然,天天望而不得,隻怕要鬱鬱而終。

佟夕回去時,佟春曉已經把飯菜都擺上桌了,看佟夕手裏提了個籃子,好奇地問她幹嗎去了。

佟夕直說聶修帶了同學的姐姐來浠鎮寫生。

佟春曉當即說:“那應該請他來吃飯的。”

佟夕一邊洗手,一邊說:“我邀請了,他不肯來,說人多不方便。”

佟春曉是個禮節周到的人,心裏思量著江若菡是叔叔的同學,聶修回到浠鎮,自己當盡點地主之誼。於是,她第二天早起去渡口邊的集市買了新鮮的河蝦、鯽魚,讓佟夕給他送去。

佟夕去時,他們三人剛吃過早飯,異口同聲地盛讚她昨日送來的鹹鴨蛋,就著白粥真是味道奇佳。

莫丹趁機請佟夕帶她四處逛逛,也好順便找機會完成莫斐交代的任務。兩人年紀相仿,性格都挺開朗,聊了一會兒很快熟稔起來。

莫丹很自然地問起佟夕有沒有男朋友。

佟夕很爽快地說沒有,接著反問她。

莫丹歎氣:“我也沒有。”追她的倒是很多,奈何都是同齡人,她就喜歡大叔那一款的,因為她父親去世得早。

佟夕好奇:“你長得這麽漂亮,怎麽沒有男朋友?”

莫丹笑著反問:“你長得這麽漂亮不也沒有?”

佟夕笑嘻嘻地解釋:“我和你不同啊,你都上大學了,我可是還在讀高三呢。叔叔還是教導主任,以前,坐在我前排的一個男生給我送了包口香糖,就被他叫到辦公室,差點請家長。”

“現在什麽年月了,還管這麽嚴。”

“我堂哥就被他管得直到大學都沒找著女朋友,還好,還好,最近娶了一個天仙一樣的嫂子。”佟夕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

莫丹噗地一笑,又問:“你打算考哪個學校?”

“嗯,T大,傳媒學院。我高考完就離開這裏,回T市了。”

莫丹又驚又喜:“你想當演員?哎呀,我要提前抱你的大腿,你長得這麽美,一定能紅!”

佟夕趕緊擺手:“不是,不是,我要報也是編導專業,希望以後有機會,把某個人的小說都拍成影視劇,幫她實現夢想。”

莫丹聽不出來她說的那個人是男的還是女的,試探著問:“這個人是誰啊?你的偶像?”

佟夕很認真地回答:“不是偶像,是我生活中最愛的人。”不是她刻意賣關子,實在是佟春曉不喜歡二次元的筆名被人知道。

“最愛”兩個字,她咬得很重,聽得莫丹的心撲通往下一沉。既然還沒有男朋友,那麽,這個人就是她暗戀的對象,顯然她還愛得比較深沉,為“最愛”架橋鋪路,努力奮鬥。完了,聶修白來一趟。

小鎮不大,逛了一圈,時間還早,佟夕又帶著莫丹去浠湖。走到度假村附近,莫丹便開始嘖嘖稱歎,如火的鳳凰木,如雪的珍珠梅,繽紛的三角梅,還有銀杏、楓樹。看似隨意布局的樹木,卻都各有風情,相互映襯。

佟夕一看莫丹這麽喜歡這裏,便想帶她進度假村裏參觀,可是,門口的保安全副武裝不放行。於是,佟夕給沈希權打了個電話。

沈希權剛好有空,接到電話說:“你稍等。”

片刻工夫後,一輛白色寶馬車從度假村裏開出來。

佟夕本來是想讓他跟保安說一聲,放自己進去,誰知道他竟然親自迎了出來,有點“受寵若驚”,學著古裝劇裏的人的樣子作了個揖:“權哥百忙之中接待小的,真是不敢當。”

莫丹撲哧一聲笑了。沈希權的目光落到她的身上,含笑點頭,說了聲“你好”。

莫丹被他的這一抹笑勾得心口撲通一聲。她一向喜歡成熟英俊的男人,而他笑的時候,淡淡地牽著一側嘴角,瞬間便讓她想起白瑞德,笑容有股亦正亦邪的味兒。

佟夕給兩人做了介紹,然後說明來意。沈希權一聽是美院的學生,忍不住望著莫丹又誇了幾句。在社會上打拚多年的男人和校園裏的男生在誇讚別人的時候,都有明顯的區別。

莫丹被他溫柔而帶著欣賞的目光,看得心跳亂了節奏。

沈希權開車帶著兩人在度假村裏參觀,說八月十八號正式開業。那是繁花似錦的時節,又恰逢暑假。

佟夕說:“這日子選得不錯。祝權哥大吉大利大發。”

沈希權笑:“多謝,多謝,借你吉言。”

參觀完度假村,剛好到了午飯的時間,沈希權把車子停到酒店門口,要請兩人吃飯。

佟夕和沈希權做了好幾年的鄰居,熟稔到不需要客氣,隻是莫丹有些放不開,臉色微紅地推辭道:“這怎麽好意思。”

沈希權笑意盈盈地看著她:“佟夕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其實,這頓飯是他兩年前就許下的,那會兒度假村還沒建好。他許諾以後請佟夕在新酒店裏吃頓大餐。因為最近忙得焦頭爛額,他也沒顧上,剛好她帶了朋友過來,一並請了,也算是還了賬。

佟夕挽著莫丹的胳膊,悄悄地說:“這個度假村老板是我的鄰居,說請我吃飯說了兩年了。不管了,今天好好吃他一頓。”

莫丹含笑點頭:“成,咱把兩年的利息都補上。”

吃過飯,沈希權開車將兩人送回佟家的門口,下車時,特意將一張名片遞給了莫丹,說:“有空來度假村玩,有什麽事,給我打電話就行。”

名片是燙金的,沈希權三個字,字跡瀟灑,一如本人。莫丹接過名片,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心口怦然一跳。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很奇怪,莫丹和聶修認識多年,近水樓台,不知被多少女生誤會嫉妒,認定她對聶修心懷叵測、覬覦已久。

事實卻是,莫丹從十幾歲起,就喜歡成熟類型的男人。

聶修在無數女生眼中的確閃閃發光,相貌氣質更是出類拔萃,但她就是無感。尋尋覓覓,她沒想到會在二十歲的這年盛夏,在浠鎮偶然邂逅了沈希權。

佟夕和莫丹在度假村享用了一頓豐盛的大餐。聶修和莫斐的午飯,是佟夕早上送去的河蝦、鯽魚。

莫斐拿出看家本領,炸河蝦、燉鯽魚,把廚房弄得一片狼藉。莫丹回去時,莫斐正係著圍裙在廚房裏刷鍋洗碗,收拾殘局。

莫丹走進去匯報了一番,最後拍拍莫斐:“請注意安撫失戀者的情緒。”

洗潔精太滑,莫丹一拍莫斐,他手裏一個碗啪的一聲掉到了地上。

其實,這個結果,早在他的意料之中,那麽漂亮可愛的姑娘,怎麽可能還單身呢。聶修這是要注定孤獨一生的節奏啊,好不容易碰見個心動的,人家名花有主了。

莫丹忙去院子裏拿笤帚和簸箕,聶修聽見動靜,從堂屋出來,說:“我去收拾。”

莫丹驚訝地問:“你會掃地?”

聶修接過笤帚,哭笑不得:“我又不是手腳殘疾,為何不會?”

莫丹驚訝:“我以為你這個由家裏的用人保姆侍候的少爺,是什麽都不會做的。”

“那你以為錯了。我不僅會掃地,還會做菜。”

江若菡不是大家小姐,也沒有什麽富貴病,對獨子的教導和尋常人家沒什麽不同,從小各種家務活樣樣都讓他學著做。聶振對妻子素來是言聽計從,自然也不會反對妻子的做法,隻不過對兒子的要求略低了一些。

所以,聶修可以不必事事親力親為,但至少也會,不至於是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紈絝子弟,否則,出去也丟了聶家的人。

莫斐雖然和聶修相識多年,卻是第一次出來過“居家”生活,還以為他必定是連油鹽醬醋都分不清的大少爺,卻沒想到他連飯都會做,當即露出一副上當受騙的表情。

“我去,我還以為你是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闊少,我又做飯又洗碗地給你當丫鬟!你這個騙子!”

聶修忍不住笑:“我何時騙過你?都是你自己認為,我可從來沒說過。”

莫斐氣呼呼地瞪著他,果然見他掃地掃得有模有樣,愈發覺得自己這兩天跟個用人似的侍候他,簡直是上了大當。一氣之下,莫斐也顧不上照顧聶大神的情緒,直接就說道:“我姐說,佟夕有喜歡的人了。應該是認識很久的一個人。她說要報考編導專業,將來把那個人的作品都拍成影視劇,替那人圓夢。你可以歇菜了。”

聶修想起那天佟夕買的書,心裏對莫斐的話信了幾分,臉上卻不動聲色:“也未必是喜歡的人吧,也許是喜歡某個作家?”

“她明說了,是自己生活中最愛的人。”莫斐將“最愛”兩個字咬得特別重,像是兩把小刀子朝著聶修飛過去,他沉了臉色,倒了垃圾,便轉身朝門外走。

莫斐一看他臉色深沉,忙問:“你幹嗎去?”

聶修沒答話,邁步出了院門。

午後,佟春曉照例在樓上午休,她動腦太厲害,有點神經衰弱,極難入眠。佟夕怕吵醒她,從度假村回來後,洗了個澡,就在一樓的堂屋裏看書。

老屋和庭院裏靜悄悄的,隻有吊扇嗡嗡轉動的、細微的聲音。

外麵有輕輕的叩門聲。

奇怪,這會兒誰會來?佟夕放下書,打開院門,門外站著意想不到的一個人——聶修。

他略顯高冷的麵容和斯文清雅的風度,讓外人無論如何也看不出來,他此刻心裏燒了一團火。這一點得益於祖父的諄諄教導,無論心裏怎麽亂,也不可隨意地擺在臉上。即便此刻火急火燎,他卻一如既往地帶著平靜的微笑:“早上的魚蝦特別鮮,我過來謝謝你姐。”

佟夕默不作聲地往門後悄悄挪了半步,小聲說:“我姐在樓上午睡呢。”叔叔嬸嬸都不在家,她洗完澡,隨隨便便套了件裙子,裏麵沒穿胸衣,誰知道午休時,聶修會來。

若是往常,她一定張口邀請他進來坐,可是今天……她像小貓一樣躲在門後,隻露出半個身子,腰身微微弓著,生怕被他看出什麽來。

可是,聶修聽說佟春曉在休息,卻沒有離開的意思,佟夕隻好硬著頭皮邀請他進來坐。

她本來以為,聶修會拒絕,沒想到他痛痛快快地說了聲好,長腿一邁,踏了進來。

佟夕趕緊說:“你先進屋坐,我換一件衣服。”說完,她轉身就往旁邊的耳房走去。

聶修原先一直看著她的眼睛,倒沒注意到她穿了什麽,聽她一說,才注意到她穿了件寬大的棉裙,腰身纖細,寬敞空**,愈發顯得娉婷窈窕。

佟家小院不大,收拾得很幹淨,靠著牆邊是一架葡萄,旁邊養了一缸荷花,亭亭玉立地開了幾朵紅蓮。

佟夕穿好內衣出來,聶修正負手站在那一缸荷花前。葡萄藤如同一片墨綠色光板,半明半暗的光影下,人像是入了畫,眉目俊秀,色如冷玉。

聽見腳步聲,聶修抬起眼眸,一記目光飛過來。佟夕的心怦然一動,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你怎麽沒進屋坐啊。”

聶修微微含笑:“我等你。”

佟夕把他讓進堂屋。老房子沿襲了過去的布局,正中間是一張四四方方的八仙桌,兩側放著太師椅,旁邊的廂房的門上還掛著半截繡著蓮花的白色紗簾。

一樓離水近,格外清涼,陽光被隔離在庭院中,八仙桌上放著佟夕剛才看的書,一本與鏡頭語言相關的書。聶修彎腰看著書的封麵,抬起頭來的時候,裝作不經意地問:“莫丹說你有個特別喜歡的作家,是誰啊?”

天生比較高冷的氣場,將他內心的忐忑和焦躁掩飾得滴水不漏。佟夕全然不知他的來意,說:“你肯定不認識。不是很有名氣。”

聶修心急如焚,不動聲色:“說說看,也許知道。”

佟夕猶豫了一下才說:“她的筆名是春瞳。”

聶修又問:“是哪兩個字?”

佟夕用手指在四方桌上寫給他看。聶修看著那如玉般白淨的手指上那一點墨似的小黑痣,又想起自己手上位於同樣位置的痣,正像是天生一對。

佟夕寫完,抬起臉,看他沒反應,莞爾一笑:“我的字寫得好醜,是不是?”

聶修笑著搖頭,緊接著問了個十分關鍵的問題:“男的女的?”

“女的。”

佟夕剛說完,就見聶修笑了一下,於是,不明所以地問:“怎麽了?”

聶修看看她,答非所問地笑了笑:“這名字很好。”

原來是虛驚一場。莫斐和莫丹不愧是姐弟,不靠譜極了,給的都是錯誤情報。

佟夕想起昨日去鷺鷥巷做客的時候,聶修泡了明前龍井。可是,佟春曉碼字有點精神衰弱,醫生說不能喝濃茶和咖啡,家裏隻有蜂蜜茶、花茶。

“花茶你喝嗎?”

聶修說:“什麽都行。”此刻心情大好,他就是喝涼水,也不會介意。

佟夕問:“要不要加冰糖?”

聶修點頭說好。

佟夕泡了一杯花茶,又從桌子上的罐子裏用小夾子夾了兩顆方塊冰糖放在他的杯子裏,遞給他。

聶修晃了晃,說:“糖太少。”

佟夕驚訝:“你居然喜歡甜的?”

聶修笑笑地看著她:“難道一個人喜歡不喜歡甜的,還能看出來?”

佟夕看著他的麵孔,很誠實地說:“我覺得你應該是不喜歡甜的,而是更喜歡咖啡或者清茶。”因為他的氣質偏冷。

聶修知道她的言下之意,笑著晃了晃杯子,心說,那你就誤會了,我喜歡甜的。比如……

二樓裏的佟春曉並不知道家裏來了客人,午睡了一小會兒,起來關了空調,打算通通風,拉開窗簾的時候,目光一低,不禁愣住。

河道邊的合歡樹下,佟夕正在送客,送的這位青年,屬於相貌極其出眾、讓人見過一麵就不會輕易忘記的那一類,正是她在佟鑫婚禮那天見過的聶修。

綠蔥蔥的枝葉中,稀稀疏疏地開著粉色的、羽毛樣的花,淡粉淺綠,正當好顏色。樹下的兩人也正當好年華。

青年修長挺拔,俊美瀟灑,少女亭亭玉立,明豔無雙。

寫過很多言情故事的佟春曉,看到眼前這畫麵,也不禁感歎,怪不得影視劇喜歡拍青春片,當真是有道理的。且不論故事情節如何,光是這俊男美女站在一起,便賞心悅目到讓人少女心勃發,恨不得時光倒流回到十七八歲的年紀,去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

她恍恍惚惚地想起自己十六歲那年,剛剛升入高中,學校為了激勵新生,請了當年的高考狀元來給學弟學妹們做演講。穿著白襯衣的青年,讓她一見傾心。她特別用功努力地考上和他同一所大學,百轉千回地在碩大的校園裏找到他,卻發現他早就有了女朋友。

青春年少時的感情,不管是青澀的、苦澀的,還是甜美的,一輩子都忘不掉,哪怕是一場不為人知的暗戀,都別有一番滋味。

不像她此刻和蔣文俊的相戀,理智成熟,屬於一場大人的戀愛,說不出缺了點什麽,那空白是無形的、隱形的,除了時光倒流,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補上。

送走聶修,佟夕轉身回到院子,剛剛關門,就聽見佟春曉的聲音:“哎喲,我們家七七也長大了,偷偷摸摸和男生約會。”

佟夕連忙解釋:“是聶修啊,他剛才路過,我請他進來喝杯茶。怕打擾你午休,就沒叫你。”

佟春曉趴在二樓的欄杆上,笑嘻嘻地說:“你有喜歡的男生,這很正常啊,我又不會反對,隻要不耽誤學習就行。”

“別人家的家長都是防賊一樣地防著孩子早戀,你怎麽能這樣?”

佟春曉笑嘻嘻地說:“你這年紀都不算早戀了啊,七七,在幼兒園才叫早戀。”

“……”佟夕有點百口莫辯,急得臉都紅了。

她壓根沒往那方麵想過,隻是覺得聶修是她見過最優秀的人。她看到他,就有了努力的動力。

聶修回去之後便打開電腦搜索春瞳的資料。春瞳的微博粉絲也有將近十萬,主要作品都是懸疑題材的言情小說。顯然她是個很注重個人隱私的人,微博沒有個人照片,主要發布作品信息,還有一些風景照。其中一些照片上的風景明顯就是浠鎮。

聶修大學輔修的計算機,查個IP地址不在話下,很快就猜出了春瞳是誰。

晚飯,佟春曉做了醉蟹,讓佟夕給聶修送去。佟夕因為上午被姐姐調侃了幾句,不大想去。

佟春曉便笑她此地無銀三百兩。佟夕最受不得激將法,到底還是又跑了一趟。

佟夕一見到聶修,便想到佟春曉說的話,莫名其妙地不好意思看他,而後轉念一想,她要是扭扭捏捏反而顯得有什麽別的想法,著了姐姐的道了。於是大大方方的將東西遞過去,非常特意地強調是佟春曉非要讓她送的,不是她主動請纓要來的。

聶修道謝之後,挺認真地說:“你姐真好,我也想有個這樣的姐姐,能不能讓她也當我姐啊。”

佟夕本來就有點小心思,被聶修這麽一說,也不知道怎麽回應。聶修看著她,倒是一本正經的樣子,不像是開玩笑。

佟夕莫名臉上發熱,胡亂地哦了一聲,趕緊轉身就走。

佟夕回去時,蔣文俊正幫著佟春曉擺放碗筷。這兩天佟建文夫婦不在,蔣文俊每晚都來吃飯,佟春曉準備的晚飯很是豐盛。佟夕笑意盈盈地叫了聲蔣哥。蔣文俊性格偏內向,並不像沈希權那樣風趣幽默,佟夕又和他差了十五歲,兩人沒什麽共同話題,是一種相敬如賓的相處模式。

佟夕內心並不是很喜歡他,隻是麵上從來沒表現出來,她的想法很簡單,隻要他對姐姐好,姐姐喜歡他就成。她盡量去愛屋及烏。

吃完飯,蔣文俊和佟春曉出去散步,佟夕正在收拾廚房,聽見院門外有人叩門。

她打開門,看見又是聶修,不禁一愣。

聶修說:“醉蟹特別美味,我來當麵謝謝姐姐。她在嗎?”

佟夕忍不住笑:“還真是不巧,兩次來麵謝都沒機會。她散步去了。”

聶修看著她,說:“那我謝謝你。”

他的聲音偏低偏冷,平時聽起來有點嚴肅,此刻忽然間變得柔軟起來,頓時變得富有磁性,佟夕是個聲音控,聽得胳膊上起了雞皮疙瘩。

“謝我幹什麽,我隻是跑個腿兒而已。”

“那也要謝你。”不知是不是暮色造成的錯覺,佟夕覺得不光是他的聲音,連他的目光,也都有些不同起來。

佟夕突然想起佟春曉的話,莫名地有點不自在,忙解釋說:“不用謝,是姐姐做的,也是她讓我送的。”

言下之意,和我沒關係,你別誤會我借著送東西的名義去找你……可是,她越是撇清,聶修越是笑,笑得她臉上開始發熱起來。

八月的天黑得晚,一切都朦朦朧朧的,卻又剛好能看得分明。她膚色白,聶修依稀看見那薄薄的紅暈,慢慢地從她兩側的臉頰升騰起來。

“我們也去散步?”

這聽著怎麽像是約會啊,她不想自作多情,可聶修又給了她這種感覺。她沒有經驗,分辨不清他到底有沒有這個意思,隻得找借口說:“我還沒洗碗呢。”

聶修柔聲說:“那我等你。”

這情形越發不對了。殘餘的一點光線,照在他的身上不停地變化著,將他整個人都變得朦朧起來,五官也漸漸模糊,唯獨黑色短發下的眼睛,亮得讓人心慌意亂,不敢直視。

佟夕陣腳大亂,不知所措,磕磕巴巴地說:“我洗完碗,還要複習功課、做卷子。”

“放假了還這麽用功?你不是班長?”聶修仿佛看破她是在找借口,目光微微含笑,語氣也略帶調侃。

佟夕隻好一本正經地解釋:“嗯,浠鎮高中畢竟不是重點高中,我要是不努力點,恐怕考不上好的學校。”

“你說得也對,那你請了輔導老師嗎?”

“叔叔給我找了老師開小灶呢。不過,”佟夕不好意思往下說,鎮上中學的老師到底還是比省重點中學裏的老師水平差了一點。所以,她一直都不敢鬆懈。

聶修明白她後半截話裏的意思,問:“你有QQ嗎?”

“有的。”

“那我加你。你有什麽不懂的,可以問我。或者給我寫郵件也行,我抽空就回複你。”

有個學霸肯指點她,她當然求之不得,立刻把QQ號碼報給他。他拿出手機,申請加為好友。

“是啊,不光是學習上的問題。”聶修的回答有點意味深長。

佟夕感覺他誤解了自己的意思,臉上一熱,忙解釋說:“我的意思是,語文、數學、英語科目的都可以嗎?”

“自然。”聶修笑笑,“想找我聊天也行。”

“不了,你肯定很忙,我除了學習上的事,其他不會麻煩你、打擾你的。”她腦子發昏,頭上微微出汗,有種中暑的感覺。

“沒關係。我不怕你麻煩、打擾。”

暮色一寸寸地暗下來,她已經看不清他的眼神,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唯獨這清冷、帶著磁性的聲音,仿佛有一種巨大的魔力,營造出深情款款的語境。

“那我怎麽謝你啊。”

“回頭你考上大學,幫我介紹個女朋友就行了。”聶修說話的語氣雲淡風輕,介於說笑和認真之間。

佟夕下意識地就問:“你沒有女朋友?”

“沒有。”

她模仿著他的語氣,輕輕鬆鬆地回答:“好啊,傳媒學院裏美女最多,我回頭一定幫你留意。”

“一言為定。”聶修的語氣此刻突然變得認真起來。

佟夕也隻得跟著認真:“嗯,一言為定。”

聶修忽然問:“你怎麽不問我喜歡什麽樣的?”

好熱,本來氣氛都有些曖昧,這句話更是極度讓人浮想聯翩。佟夕臉上都開始燒起來,還好此刻夜色已深,可以成為最好的掩護。

她故作輕鬆地說笑:“等我考上了,再問也不遲啊。萬一這一年你的喜好又變了呢,對不對。”

“不會變。”聶修說了一半停住,欲言又止,思忖著是說,還是不說。

佟夕預感到他還有下半句,而且一定是很重要的話,掐著手心緊張得要死,比老師提出一個她不會回答的問題,還要緊張十萬倍。

可是,聶修沒有說下去,笑著把手放到她的頭頂上揉了揉:“好好複習功課。我先走了。”